“话虽这般说,可咱们到了如今的年纪又图个什么,不过是儿孙们成家立业,平平安安的,可不比什么都好。”
听到这句话,元皇后安然将茶盏托在手中,微微低颌垂眸,抿茶时淡淡地将眸中的冷意掩了下去,就连近前的昭懋长公主也未曾察觉。
而下一刻,昭懋长公主彻底将自己此番的意图,渐渐揭开来。
“从小我便喜欢阿译这孩子,从前进宫时,我们平懿也只喜欢找阿译和绮阳玩,可见孩子们是打小的交情,人家都说咱们天家无情——”
昭懋长公主似是沉吟般顿了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近前的元皇后,继而含笑道:“可我倒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孩子们打小就好,如今大了那关系总没有淡,即便是将从前的两个屋檐并成一家,那也是熟悉的,这能从年少时一同走到白首时,那样的情分才当真是珍贵了,相信绮阳也会喜欢咱们平懿这般亲近的长嫂的,阿恬你说呢。”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元皇后却是丝毫不意外,语气轻缓而平静,话语却是中规中矩。
“平懿是个好孩子,不过——阿译也得称平懿一声姑姑的。”
话语落尽,昭懋长公主眼眸凝笑,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孩子们的事情,让那些虚礼拘着做什么,当年孝惠皇帝的张皇后,不也得称孝惠皇帝一声舅舅。”(注:指西汉汉惠帝和张皇后。)
“阿恬。”
昭懋长公主眸中含着深思的笑意,语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妩媚。
“皇上一向夸你沉稳干练,这般拘泥于小节,可不该是你的行事作风。”
四周寂静无声,就连元皇后身旁的大宫女瑞春,都不由小心了几分,她很明白,眼前的元皇后与昭懋长公主看似是平静地叙旧说话,可那话中却是渐渐带着几分疏离和对峙来。俨然烈日下的两军对峙,在一声擂鼓声中,渐渐到了剑拔弩张之时,一切都像是离弦的箭,只差最后的刀剑碰撞。
“哧——”
元皇后陡然轻笑起来,在瑞春微顿时,原本携着压力的昭懋长公主渐渐靠回身子,唇角的笑意丝毫未减,好似方才那隐隐的低气压不过是错觉罢了,气氛也再一次缓和了下来。
“哐当——”
元皇后淡淡将手中的茶盏搁回炕桌上,含着平和的笑,颇有些感叹岁月般道:“人老了,总是有些守旧了。如今连六宫的宫务,我也多半交给了宁贵妃,乐得自在,至于阿译,总是隔着辈了,要真说起来,圣上可比我这个皇祖母更亲近的多了,我如今是不大管事了。”
话说到这儿,元皇后的意思是说的再委婉,也再明白不过了。
儿孙的事情我是管不得了,至于婚事便只管找皇帝说去好了。毕竟,这世间什么事,能拍板的都该是天子才对。
世人皆知,建恒帝是十足的疼爱这个嫡孙。
昭懋长公主自然也知道,可她却是觉得,能先说动了元皇后,里应外合的,事情更多了几分胜算。
可眼前,元皇后却是打着太极,将事情又给她圆圆滑滑的推了回来,终究落回到建恒帝身上。
看着眼前的元皇后,昭懋长公主压下了心下的那股冷意,面上的笑容全然未减,仿佛丝毫未因拒绝而不豫。
可心下早已是翻腾的暗波巨浪,随时会拍打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操纵
“娘娘——”
当昭懋长公主那妩媚而端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之后,一旁的瑞春终于上得前来,终究未憋住心下的疑惑,微微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唤出两个字来。
“怎么。”
元皇后见瑞春欲言又止,微微侧眸,其实心下已猜测出了几分来。
“您就——这般让长公主走了。”
元皇后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不然,我还要一口答应不成?”
瑞春自然知道元皇后这般只是说笑,却还是难掩语中的迟疑道:“可若长公主当真去了圣上那,圣上一直信任长公主,奴婢是担心会——”
“圣上会答应?”
元皇后笑然将瑞春的话压了下去,淡淡睨向那彩绣白凤围屏,语气平缓而沉静道:“放心吧,圣上可不糊涂。”
元皇后太了解建恒帝了,即便是再感激这个亲长姐,却也绝非毫无底线,世人皆知这昭懋长公主的私生活凌乱不堪,有其母必有其女的道理,建恒帝不会不明白,若未来他们大兴的皇后真出了与昭懋长公主一样的,只怕萧家列祖列宗的棺椁才真的是要按不住了。
更何况,即便阿译与那萧陵同岁,二人终究是姑侄的辈分,建恒帝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如何会同意这样乱了辈分的婚事,贻笑大方,为人诟病,平白给自己添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污点。
瑞春见元皇后如此笃定,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毕竟,太孙殿下是她看着长大的。
从心底里,她便看得出,平懿郡主萧陵绝非良配。
反倒是,上次进宫见凤驾的顾家长女,看起来的确是个沉稳端庄的好姑娘。
最重要的,是能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太孙表现出喜欢来。
人这一辈子,还是找一个交心的好。
尤其是,是在这孤独而漫长的后宫。
……
马车驶离宣武门,车内此刻只昭懋长公主与平懿郡主萧陵二人,车帘因着行驶中带起的微风,不由吹得车帘轻轻飘动,隐隐掀出小角来。
见母亲的神色并不好,萧陵便知今日之事必是被元皇后推拒了回来,心下不豫间,一双好看的眸子渐渐变得冷沉,唇角也不由勾起几分冷意来。
“皇后娘娘,难道还能看不上我们公主府。”
听到女儿冷语中难掩的高傲,昭懋长公主眉眼间缓和了几分,眼角微微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轻哧一声,淡淡出声道:“元皇后可见真的是老了,不仅冥顽不灵,连想法都变得幼稚了。”
难道她当真以为搬出了皇帝就能回拒她了?
真是笑话。
一个人自以为是久了,总是会天真到愚蠢的地步。
“我倒要看看,如今她东宫不搭我们公主府这条船,还有谁敢搭乘他们!”
萧陵看到母亲眼中久违的狠绝,全然一扫平日的妩媚娇丽,不由也淡淡覆下眼眸,将眸中那一抹冷淡抹去。
放眼这大兴,除了她萧陵,没人有资格嫁给萧译,更没有人有资格坐上那个母仪天下的位子。
萧译和后位,都该属于她,若谁胆敢来抢,那便真的是螳臂当车,那么,她萧陵也不介意从那人身上碾过,直到她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车内寂静的渐渐落入异常,当昭懋长公主察觉到眼前幼女的愤怒时,唇角也渐渐勾起丝毫不掩的笑容。
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中一般,那么的笃定。
她很明白,眼前这个受尽宠溺的女儿因为她自小的教导和熏陶,从来都清楚自己该要的是什么。
当然,她也知道。
她的女儿要的只是爱情和后位,而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由她操纵的皇帝,和整个大兴江山罢了。
她可从来不觉得,女子就不能当政称帝了。
她萧央偏偏就要做这大兴第一人。
“女儿方才去东宫时,听到了一个趣闻。”
少女颇有深意的声音勾起了昭懋长公主的兴致,不由侧首嘴角轻勾:“哦?说说。”
萧陵渐渐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氤氲着难掩的嫉妒和不快,仿佛是一片沉然的黑云,随时会倾泻出暴风雨来。
“听闻,元皇后和太子妃,对太孙妃的人选已有了几分属意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眼眸微眯,笑容中渐渐含着几分诡魅。
“哪家的姑娘,竟还能入得她的眼了。”
萧陵唇角渐渐凌厉的勾起,笑容如冰凌一般冷的刺骨。
“定国公府世子的嫡长女,顾砚龄。”
昭懋长公主眸中划过一丝寒冷的光芒,随即笑的妩媚而勾人。
“我竟将这谢家出身的孩子给忘了,不过——”
昭懋长公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话语却是越发冷了下来:“我原是见那翊坤宫的成贵妃颇为属意那孩子,如今瞧着,这顾阁老和谢家似乎心太大了些,竟是连成贵妃都看不上了,可见,是该提点提点,叫人记得,什么身份就该惦记什么身份的东西。”
萧陵闻言冷哼一声,随即难掩不屑道:“那顾家算个什么阿猫阿狗,那顾砚龄也就只配成贵妃生的那个病秧子罢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倏然轻笑,随即抬手温柔而宠溺的抚着少女的肩臂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你是母亲唯一的女儿,你得到的,只能是这世间最好的。”
萧陵闻言终究眉间缓和了下来,渐渐归于平静,可眸中的冷冽却是越发害怕,丝毫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
“打听清楚了?”
檀墨小心地立在一旁,耳畔传来少年清冷的话语,竟不由微微一顿,随即檀墨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少年此刻神色沉然,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中,此刻竟是氤氲着淡而难以察觉的冷意。
殿下,这是真的不高兴了。
“小的听得一清二楚,长公主前脚刚离了坤宁宫,皇后娘娘后脚便命人请太子妃前去商议了。”
四下安静的异常,竟是连廊外的穿廊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屋内悬着的宫灯压微微晃动,灯下垂着的流苏随之细微的摇曳,渐渐在墙上投射出影子来。
檀墨两手搭于前,微微垂下头,不再出声。
而此刻的萧译端坐在那,静静盯着那微微摇晃的烛火,嘴唇抿着沉静,似乎在沉吟,然而,不过片刻,那烛火突然猛地爆出了一个火星,随即烛油如泪滴一般大颗大颗的滑落而下,凝固成蜡,慢慢冷却。
渐渐地,少年眼中的冷沉被覆下去,而唇瓣却渐渐抿起了淡淡的笑意。
她这个姑祖母,想要的太多了。
但他,却不是个有求必应的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昭懋长公主真正的筹码
感受到一股淡淡地冷意,檀墨当即起步静悄悄的走向半开的格窗前,“吱呀——”一声,格窗被轻轻掩上,转身间,却是正对上了萧译那一对沉静无波的眸子,在他微一愣时,耳畔便传来了少年平静的声音。
“看来,这次不得不请纪监正帮我们一个忙了。”
檀墨眸中微微一动,稍稍思索了半晌,随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侧身立在萧译身边,微微低了低腰,将声音压了点试探道:“殿下的意思,钦天监的纪监正?”
少年唇角好看地扬起,眼眸微微挑起,左手轻轻按在扶手上,稍稍坐起了身子。
“你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他自然会明白的——”
萧译微一沉吟,这才转而道:“行事小心些,不要让长公主府察觉了。”
檀墨闻言当即敛首应声,神色难得的严肃,正当他转身欲下去时,便又听后面道:“九皇叔那,也仔细些。”
檀墨眉间一敛,随即转过身来,颇为郑重道:“小的记住了。”
萧译轻“嗯”了一声,自然地低下头继续看着手头的折子,随即低沉道:“去吧。”
待到屋内陷入宁静,耳畔传来的只有屋外呼呼的风声时,萧译轻缓的抬起头来,眸中幽沉一片。
若是未有那一夜的事,或许,他并不会担心什么。
可偏偏,世人不知,独独只有他,却是阴差阳错的知道了。
案前的烛火仍旧摇曳着,萧译静静地看着那一缕忽明忽暗的光芒,思绪也渐渐回到十岁那年。
……
因着父亲身子不好,他自小便是由建恒帝亲自教导,那一日建恒帝宣他前去询问功课,结束时恰好建恒帝身边的魏安也走了进来,当他已经走出内殿,才想起自己有一处疑问尚且未请教,便转而欲回去。而当他即将转过镂刻的槅门,走进暖阁时,却是听到了建恒帝与魏安的对话。而从对话中,他却是得知了一个可震惊世人的消息。
原来,当年的广陵王萧怀自小聪慧,颇通世故,待人亲和有礼,在朝堂之上深得人心,“贤王”的名声被传遍朝堂。
相比于广陵王萧怀,当时的建恒帝萧纪沉默寡语,在朝堂上的口碑远没有萧怀那般好。
因着当时的郭皇后尚还年轻,并非没有诞下嫡子的可能,因而朝堂上虽隐隐有拥立广陵王的呼声,先帝也并未作出明确的回应。
可直至后来,年过四十的郭皇后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却是再次幼年夭折,被太医告知伤了体子,子息艰难后,从诸位成年皇子之中挑选太子已是势在必行。
当时奏请立下太子的奏折几乎压垮了龙案,而几乎所有的呼声都倒向了广陵王一边,甚至是颇受先帝敬重的两代老臣李昭仍旧拄着拐杖亲自面圣,说出了“五王贤德,堪为大任”的掏心之语来。
然而无论朝堂上如何的得人心,广陵王却始终改变不了出身卑微的事实,当年广陵王的母亲李淑妃只是一个浣纱女出身,先帝在微服时因被其绝世的容貌惊怔,才成全了一段佳话。
或许在一见倾慕的那一刻,所有的缺憾都只会被美好的光环遮掩住,但当红颜老去的那一刻,一切美好的光环终会渐渐褪去,而所有的缺憾却会被无限的放大,最终成为了李淑妃为先帝厌弃的根源。
正因为这一份来自于骨子里的厌弃,先帝自始至终都未有立广陵王为太子的念头。
而当时的建恒帝与昭懋长公主便以此为契机,彻底将广陵王拖入了深渊,再无复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