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恒帝一边闲话般一边扫向众臣,眸中看似平静,却满是寒意与审视,百官几乎也是在听到皇帝问题的同时,便将头反射性地埋了下去。
混迹这么多年的官场,他们如何不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更何况,连皇帝给出的这盆水是干净还是浑浊都不知道,贸然回答岂不是作死?
对于这些老油条而言,除了被建恒帝点名问话,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否则打死也不去拿这个大。
对于百官埋头不做声这一招,建恒帝早已是预料之内,可当他的目光扫到魏国侯郭慎仪身上时,却见他不仅未低头,反而还颇为自得,似乎一大早便捡了个金元宝一般。
“魏国侯,朕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建恒帝玩味的一笑,郭慎仪见皇帝问话,当即喜不自胜,趁着他们郭家立了大功,此刻正是拍马屁的时候,皇帝现在问话,实在是正合他意。
郭慎仪几乎立即托着朝笏走了出来,随即恭谨而又满带奉承之笑的躬了躬腰。
这一幕落在冯唯眼中,实在是有些觉得好笑,看来在这位不学无术,斗鸡遛狗的魏国侯眼中,竟是连“死”这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了。
“回陛下的话,臣斗胆猜测——”
郭慎仪卖关子一般笑了笑,随即更为刻意谦恭地躬下腰去,毫不掩饰的拍马屁道:“辽东的战局必是托陛下的洪福,又打了一次大胜仗!”
对于郭慎仪的回答,百官并不诧异,内阁的严惟章,顾正德几人此刻也毫无表情的站在那儿,丝毫没有掺和进去的模样。
在郭慎仪兴冲冲的时候,殿内却是不易察觉的更冷凝了几分,建恒帝眼角的冷笑也是越来越深,手中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那封急递,继而回味般喃喃自语道:“大胜仗?”
建恒帝陡然哧笑一声,百官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身子当即紧绷起来,就在郭慎仪微微一愣,满心等待着皇帝的夸赞甚至是赏赐时,却是听得建恒帝再一次出声道:“辽东的胜仗,亏得仰仗主帅郭将军才是。”
郭慎仪闻此不由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是佯装恭敬道:“陛下言重了。”
建恒帝的眸中微光一凛,随即悠然地将身龙座后靠了靠,转而偏首道:“念。”
冯唯闻言当即会意地从建恒帝手中接过急递,在众人小心而好奇的目光下打开,脸色几乎瞬间变得严肃,以极为高昂的声音念了出来。
“臣驱虏右将军萧康谨奏,驱虏大将军郭慎宗于辽东专权独奏,私自克扣军饷达二十一万两,军前斩帅,致兵怒人怨,臣……”
冯唯的声音如鸣钟一般陡然敲响在大殿上,每一字每一句都足以让百官震惊,而方才还颇为得意的郭慎仪此刻却是脸色惨白,身子抖索的如同寒冬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到了最后,他的腿一软,几乎“嘭”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这一刻众人都明白了,皇帝等了这么久,这一次是真的要与郭家摊牌了。
第三百章 阵前换将
“驱虏右将军的急奏诸位已经听了,你们说一说,此事当如何处置?”
皇帝的话看似平静,可在场的百官皆知,建恒帝这可不是在问询,不过是碍着慈宁宫的那位“长辈”,要借他们的口,正大光明的将郭家端起来罢了。
百官们微微沉默了一下,谁都不敢做这出头鸟,皆是悄悄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觑一觑身边的人,就在建恒帝眼眸微微一眯,透露出几分不耐时,百官之首的位置走出了一个人来。
“臣以为,郭将军虽战功赫赫,但如此侵吞军饷,滥行杀伐之权,如今引得军前哗变,实在有损朝廷威严,寒了将士们的心,若不依法处置,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严惟章手执朝笏于百官之前铿锵有力的说出这几句话来,随即大义凛然的撩袍跪下去,将双手平展于前,恭谨而肃穆的放下朝笏,深深叩拜下去道:“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将驱虏大将军押送回京,送至三法司受审,若有罪,当按我大兴律法处置,若无罪,便应查清事情原委,还其一个公道!”
众臣见首辅严惟章既是出了这个头,将这把刀递给了建恒帝,当即纷纷撩袍跟着跪了下去,俨然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极为正义的附和道:“请陛下下旨。”
百官请旨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建恒帝高坐在上,看着一众跪拜的朝臣,耳畔似乎还盘旋着余音,这一刻建恒帝知道,机会来了。
建恒帝唇角微微勾起,随即脸色变得复杂而难以捉摸,好似既愤怒,又为之叹息一般,直至百官等不住,悄悄觑了一眼,建恒帝终于沉下声来,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郭将军本是我军中栋梁,这些年来为我大兴镇守辽东,数次将鞑靼击退,实在是功不可没——”
说到这儿,建恒帝微微一顿,下一刻的语气中便满是威严。
“但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再多的功劳也不足以抵去其如今所犯之罪,诸位既然如此决心,朕如何能不明白其中的轻重?”
众人闻言,皆恭敬地垂头道:“陛下圣明。”
“传朕旨!”
建恒帝目光威严的扫向众人,最后落在郭慎仪的身上沉然道:“派遣锦衣卫前往郭慎宗府邸搜寻侵吞军饷,盘查相关人等,另着人前往辽东押送郭慎宗入京,念其多年军功,可免去枷刑,但若有抗旨不从,以谋逆论处。”
“陛下仁德——”
百官闻言皆再一次高声附和,建恒帝看似对郭慎宗有所优待,可众人皆知,这皆是看在其多年的功劳上,一旦这些功劳被这些优待耗费掉,郭慎宗的死便是罪有应得,怨不得人了。
“魏国侯,你以为,朕如此处置可还公正?”
听到建恒帝的问话,郭慎仪几乎是全身抖索着想要爬起来,可许是因为腿软,竟是如何也站不起来,在这站满朝臣的大殿上,显得格外狼狈和突兀。
“陛下圣明,求陛下恕罪——”
看到座下乞求的身影,建恒帝看似平静,眸底却是一片寒冷,随即不紧不慢道:“来人,将魏国侯送回府,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更不得探望。”
建恒帝的话一出,众人几乎无需想便知道,这其中的任何人自然是指的慈宁宫的那位了。
当殿内的锦衣卫听得命令,当即上前来凛然抱拳,随即如提一只鸡仔般将身子瘫软,起不来身的郭慎仪给拖了下去。
“郭慎宗回京,辽东不可无人,诸位以为,谁可当次重任?”
当殿内再一次寂静下来,建恒帝右手肘微微搭在腿上,身子稍稍前倾,将目光扫视了一圈。
如今在辽东,若论能力与资历,堪当此任的除了淮王萧康和顾敬明,似乎没有更多的人选了,可顾家的顾敬明虽威望渐高,但资历尚浅,萧康在疆场上拼杀多年,不是顾敬明比得的。
因此此时兵部侍郎来允臣严肃的走了出来,几乎毫不犹豫地回道:“陛下,臣斗胆以为,淮王殿下早年便四处征战,颇有军功,资历深厚,在军中也极有威望,此次于大将之事的处置上也不失明智,因此,淮王殿下堪当此任。”
听到这话,建恒帝似乎并不意外,可即便这样,他也并未当即定了下来,只是不紧不慢地环看座下的群臣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等附议。”
看到伏首的众臣,建恒帝的眼眸微微一眯,一丝寒意淡然划过,随即消失不见。
颇有军功,资历深厚,极有威望。
这三个词几乎死死的攥住了建恒帝的心,让许多往事都浮现起来。
他不会忘记,他这个二子的得意,跋扈,和一次又一次的不知收敛,而在他的眼皮底下私自纳选送入宫的淑女为妾,几乎每一次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而如今,似乎走了一个郭慎宗,又要来一个萧康了。
真是他的好儿子。
无声中,来允臣缓缓朝回退去,眼眸却是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细微地朝从旁听政的萧译看了一眼,随即默然地低下头去。
“传朕旨意,辽东不可一日无将,淮王萧康暂代经略一职。”
听到这个旨意,百官并不奇怪,毕竟人家淮王与皇帝是一家人,经略一职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了。
“另,辽东总兵顾敬明与副总兵顾子涵屡建奇功,朕心甚慰,特擢升顾敬明为征虏右将军,擢升顾子涵为辽东总兵。”
听到这陡然擢升的旨意,百官皆微微一愣的抬了抬头,随即又羡慕的看向严惟章身侧立着的顾正德。
虽是诧异,可却也并不奇怪。顾敬明从前虽未征战,却一直任职军中,此次征虏中更显示了其不同寻常的指挥天赋。而顾子涵虽初次从军,却是有着惊人的作战技巧,凡是其领军所至,皆是所向披靡,从未吃过败仗。
若是旁人骤然高升,许会惹人非议,可若这二人,他们除了羡慕,便再无多余的话了。
……
随着此次朝议,风波再一次被卷了起来,辽东骤然大换血,身为阵前的统帅,郭慎宗却还是逃不过被押送回京的命运,而在京城之中,锦衣卫早已派兵包围郭慎宗与郭慎仪的府邸,看似盘查府邸,其实不过是将其与外界隔绝,只能坐等死期罢了。
而押送郭慎宗的车队还在路上,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从天津奉县传来,而这一消息如同火药被丢在京中,人人自危。
第三百零一章 谋逆
除夕将至,大兴已然一片银装素裹,得知辽东郭慎宗一事后,郭太后便极力寻找朝臣为其上书陈情。与从前一呼百应相反的是,如今却无人敢轻易应了这一要求,便是从前巴结奉承之人,如今也皆是婉转推诿,唯恐惹祸上身。寻找无门下,押送郭慎宗的车队已经渐近,郭太后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一时悲急交加,竟真的病倒下去。
这一日,韩振一行也已然从奉县返京。白雪仍旧纷纷而下,此时的建恒帝正于乾清宫后的东暖阁小憩,冯唯正小心翼翼地揭开香炉的盖子,稍稍朝里添了点香,随着耳畔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冯唯微微侧首看去,只见穿着簇新冬衣的灵宝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了一眼,见建恒帝正躺在暖炕上,呼吸平缓而均匀。
在收到冯唯警示的眼神后,灵宝这才鬼机灵的收回目光,极为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凑到冯唯耳畔悄声道:“师父,锦衣卫指挥使韩振韩大人进宫了,这会子正在外面了。”
冯唯闻言眼眸微微一动,随即又如平静的湖水一般,看不出一丝痕迹。
在冯唯的示意下,灵宝会意地从冯唯手中接过香饼,代为添香,冯唯侧首看了眼仍旧熟睡的建恒帝,这才转而走了出去。
掀起厚厚软帘的那一刻,大雪随着寒风裹挟而进,冯唯不由探手紧了紧身上的水貂大氅,方提步跨过门槛,便看到了殿前立着的韩振。
“韩大人一路辛苦了。”
看到冯唯礼貌地向自己施礼,韩振脸色虽一如往常的平淡,却还是难得缓和的回之一礼。
“陛下可在?”
冯唯闻言微微颔首道:“陛下此刻正在午歇。”
“可能劳冯公公代为通禀,臣有要事需向陛下上奏。”
冯唯看了一眼韩振身后凛冽的风雪,再看其不掩舟车劳顿的疲惫之色,当即认真道:“奴婢这就替韩大人通禀,劳韩大人在此等候片刻。”
见冯唯如此,一向不喜宦官的韩振对其似乎稍稍改观了几分,而此时冯唯已然进了东暖阁内,看了眼添香完毕,侍立一旁的灵宝,随即朝着熟睡的建恒帝走去。
“陛下。”
榻上的建恒帝眼皮微微一动,随即缓缓睁开来,看到眼前恭谨立着的冯唯,声音略带几分疲惫道:“几时了。”
“回陛下,已过申时了。”
建恒帝闻言微微一顿,不由拿手探了探额际道:“朕竟是睡了这么久。”
冯唯见此不由关心的出声道:“陛下这些日子是太累了。”
建恒帝闻言未语,随即看了眼一旁的冯唯道:“伺候梳洗吧,今日的票拟还未批完。”
冯唯见此给灵宝使了个眼色,灵宝当即下去唤梳洗的小宫娥来,建恒帝随即缓缓起身,冯唯连忙上前去扶,随即出声道:“陛下,韩振韩大人来了,说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方坐起身,趿着鞋子的建恒帝闻言微微一顿,随即道:“让他进来等候。”
得到建恒帝的吩咐,冯唯连忙走了下去,将韩振引至外殿,转而向一旁的内侍道:“韩大人一路劳顿,沏一盏茶来。”
内侍得令下去,冯唯这才对一旁的韩振道:“劳大人稍作等候,陛下此时方起身,待更衣后,再行召见。”
韩振闻言淡然颔首,等到梳洗毕,建恒帝坐在龙案后,随即脱口道:“召。”
一声令下,外殿等候的韩振由灵宝引进来,当建恒帝看到一连疲惫,满身风雪气息的韩振不由微微诧异,随即便听得男子稳重而坚毅的声音。
“臣韩振给陛下请安。”
看到眼前跪拜的男子,建恒帝当即道:“爱卿请起。”
“臣一路进京,未曾梳洗便前来面圣,殿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建恒帝闻言道:“你如此必是有如此的道理,起来吧。”
话音一落,建恒帝转而道:“赐座。”
当韩振缓缓起身,便听得上座的建恒帝道:“爱卿如此急于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