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响,杨逍走进内室,见无忌单衣赤足站在床前,皱了眉头,取过外袍给他披上,又递给他一把钥匙,道:“小昭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极为古怪,念来她年小力弱,不能成事,更或许会感念你恩德,说出内情,但你对她仍需着意提防。”无忌只是站着不动,并不伸手接住。杨逍将钥匙塞入无忌手上,碰到他身子轻轻颤抖,道:“你在害怕什么?”无忌大声道:“我才没有怕你!”杨逍听他连声音也在发抖,往前踏上半步,柔声道:“是啊,你才没有怕我。”他二人本已靠得极近,这半步的距离,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杨逍积威之下,无忌手酸足软,什么绝技神功都忘得一干二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杨逍叹了一口气,道:“哭什么呢?”他说话的气息喷入无忌的鼻端,无忌惊恐更甚,紧紧闭上眼睛,结结巴巴的道:“你——坏人——走开——”杨逍握着无忌的手,拔出他拿着的短剑,刺向自己胸膛,道:“杨某性命由你所赐,你若看着我碍眼,一剑杀了便是。”无忌忙不迭的缩手撤剑,道:“我不要你死。”杨逍接过短剑,还入鞘中,道:“你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我还是死了的好。”无忌睁开眼,一见杨逍近在眼前的脸庞,吓得又闭上双眼。杨逍伸手抚过他微红的眼角,道:“我以前犯下的错,已经无法挽回。从今往后,我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还要怕我做什么?”无忌急得胀红了脸,道:“我真的不是怕你,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杨逍猜想这定是他极为难言之事,也不作追问,柔声道:“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杨逍扶无忌坐在床上,替他穿好鞋袜,又从炉中取出温着的参汤,一口一口喂他喝。无忌喝了几口,低声道:“我想你。”杨逍心中激荡,手一侧,半碗参汤都倒在无忌衣襟,杨逍忙伸衣袖去拭,抬眼向无忌望去,只见他含羞低头,晕红双颊。杨逍一怔,登时醒悟自己的手正按在他胸前,大有轻薄之嫌,忙道:“对不起。”
无忌脸色登时苍白,推开杨逍往外便走。杨逍知他误会了自己的话,急伸双臂,将他拦腰抱住,道:“我也常常想念你,听到你堕崖的消息,我怎样都不相信,感谢明尊,又把你送回来了。”无忌心中一松,压在心头许多年的大石终于放下,道:“我怕你知道了,会骂我不知廉耻,我很多事都不懂,你不会怪我么?”杨逍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道:“我感激还来不及,以后我陪在你身边,谁敢乱嚼舌头,我就把他舌头拨下来,给你做下酒菜。”无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才不要那东西,又脏又难看。”杨逍道:“舌头可是好东西啊,你不喜欢?”捉了无忌的右手,放在唇边,舌尖一卷,缠着他一根手指,吮舔轻啮。无忌双颊绯红,道:“淫徒。”杨逍笑道:“谢谢教主赞誉。”
无忌伏在杨逍怀中,低声道:“我不做这明教教主,好不好?”杨逍道:“明教有什么不好,让你这样子厌弃。”无忌道:“你知我实在不宜做这教主。”杨逍道:“明教上下归心,共同推举,谁敢说你不适合?”无忌只是摇头,道:“杨逍你个大坏蛋。”杨逍笑道:“杨逍这个大坏蛋,以后任你□□,你让他跪,他不敢站,你让他躺着,他不敢趴着。”无忌啐道:“什么跪着躺着,老不正经。”杨逍叫道:“教主明鉴啊,杨逍这人再正经不过了。属下斗胆,肯请教主每晚到属下房中体察鉴别。”无忌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非得每晚到你房间来,你还不是没安好心?”杨逍道:“这可真是冤枉了,教主初掌明教,难免事务生疏,所以想私下详细禀告。教主房中自是可以,不过众目关注,属下担心有损教主威名。”无忌满腔柔情登时化为怒火,推开杨逍,道:“我自会如你所愿,盼你以后不要后悔!”
二月初八正日,光明顶上焚火烧香,明教上下俱屏息凝气,恭敬肃立。卯时一刻,旭日破晓,放出万道金光,无忌身着黑衣,头戴白绢方冠,冠上饰以三根乌羽,自远而来。殷天正立于殿门,待无忌行至跟前,伸出右手,无忌亦伸右手与他交握,以示受前辈引导步入光明圣地。
大殿纵深三百余尺,中路自殿口至彼端烧起熊熊大火,明教众人依职司分站两旁。无忌神色不变,踏足于火堆之上,昂然前行,黑衣随火焰炙烫,渐成朱红之色。众人见无忌于火中行走丝毫无损,莫不心情激动,纷纷下跪,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齐声念诵明教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念诵声中,无忌已驻步于宝座台阶之前。宝座色作纯白,以白檀白华为饰,宝座上铺着的大红锦缎上金线绣有火焰宝珠。此际,余人皆处于身后,唯杨逍于座旁肃然等候。无忌侧目斜睨杨逍,神色凄然,数滴珠泪,落于地上,随即被烈火蒸腾,消没无踪。
无忌拾级而上,立于高处,却不就座,转身面向众人,拱手朗声道:“诸位请起。蒙各位垂爱,小子暂摄教主重任,目下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当。”众人均是一怔,随即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当遵奉,不敢有违。不知是哪三件,请教主示下。”
无忌垂目环视众人,道:“第一,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第二,本教和中原各派结怨己深,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衍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第三,阳前教主遗命须得遵循,不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新教主,不服者杀无赦。”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让人为难,严守教规,自是应当,但要与中原正道释愆修好,如何能平心头气忿?至于阳顶天遗书立于数十年前,世局与今大不相同,倘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来当教主?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无人答话,抬头见无忌红衣如火,卓然立于座前,只是相隔既远,烟雾又盛,瞧上去面目朦胧。众人随即想到,本教教主仁义豪侠、智勇双全,举世难寻,断不能于此时拂逆他意,致他一怒而去,眼下之事且听他的,将来有变时,再作道理,于是齐声道:“教主令旨,绝不敢违。”
无忌目光锐利,居高临下,早将各人神色收于眼底,却不挑破众人心中所想,一振衣袍,火红外衣立时皓然如雪。无忌敛袖坐于教主座上,座下众人一起拜伏在地,齐声祝道:“明子下生,佑我圣教。”无忌低眉垂首,端坐椅中,各旗各坛、香主长老,逐一率部众上前向新教主见礼,无忌各各慰勉了几句。殿中人数虽众,但统驭有方,秩序井然,进退间全无半点声响,自有一番森严气象。年老的教众眼见教中如此盛景,想起明教数十年来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哪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无忌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吧,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明教分散了人众,传谕本人所约三事。彭莹玉大师和说不得大师两位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两位口才极佳,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韦蝠王、余下三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然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
无忌道:“既是如此,今日各自休息,明日再行出发。”说罢离座而去,众人一齐躬身相送。
☆、第八章
杨不悔和小昭一早就在无忌房中等候,见无忌回来,迎出门笑嘻嘻的道:“恭迎教主。”无忌叹道:“你们就气我吧。”杨不悔笑道:“无忌哥哥今天真是威风凛凛,可惜爹说我不是明教弟子,不许我去殿前。”无忌道:“他是不敢让你去呢。”杨不悔奇道:“为什么?”无忌眼中露出狡狯顽皮之意,道:“我要回中原去了,让他独个儿在光明顶守着,从此以后,他再也管不着我的事儿。”杨不悔拍手道:“那爹爹不得吹胡子瞪眼睛?”无忌笑道:“可惜看不到他的神情,必然是十分有趣的。”杨不悔极感兴趣,缠着无忌要说今天的事,无忌正欲回答,却见殷天正、殷野王向这里走来,改口道:“你自去问他。”
殷天正走到近前,笑道:“杨姑娘也在这里?杨左使正在找你呢。”杨不悔道:“啊,谢谢殷老爷子。无忌哥哥,我先走了。”殷天正道:“这也不急,他自会寻来这里。杨姑娘,你看我无忌孩儿为人如何?”杨不悔道:“无忌哥哥自是极好的。”殷天正道:“我这外孙虽然长得好看了一点,但心思纯净,绝不贪花恋色。我去向杨左使求个媒,趁这良辰吉日,咱们好事成双。”无忌、不悔大吃一惊,齐声道:“外公不要!”“殷老爷子不要!”殷天正笑道:“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有甚害羞的。”杨不悔道:“无忌哥哥是我亲哥哥一样,老爷子你不要乱说话。”殷天正道:“嗯,亲亲好哥哥。”杨不悔羞得满脸通红,啐道:“为老不尊。”一跺脚,转身走了。
无忌道:“外公,我与不悔妹妹确实只有兄妹之情,你不要胡乱牵线了。”殷天正道:“当真如是?”无忌知他不信,岔开话道:“外公来找我什么事?”殷天正道:“差点儿把正事忘了。无忌孩儿,我与教中众兄弟商议决定,天鹰教重归明教,以后咱们都听你的分派号令。”无忌大为感动,道:“外公,你不必为我如此。”殷天正慨叹道:“我知道要你做这个教主是为难你了,我们这几副老骨头对你都是十分信服的,就算底下有人乱嚼舌头,你也不用理会,只管安心坐在这个位置上,万大事有外公。”无忌眼圈微湿,扑入殷天正怀中,道:“外公,谢谢你。”殷天正轻拍无忌背脊,笑道:“未来岳丈大人为小姑娘讨公道来了。”
无忌抬头一望,果然杨不悔拖着杨逍复往前来。杨逍道:“鹰王莫要说笑了,不悔顽劣,如何侍奉君子?”殷天正心下大奇,无忌不悔自小相识,感情笃厚,光明顶上人所共见,杨逍待这双小儿女亦甚是娇纵,非仅以下崇上之意。殷天正原以为是年轻人脸皮薄,是以也没放心上,杨逍再三否认,仍是将信将疑。
杨逍躬身向无忌行礼,道:“属下禀承教主意旨,已将来犯俘虏释放,并申述本教与中原各派释愆修好之意,任由他们下光明顶了。”无忌道:“杨左使宽宏大量,实是武林之福。”杨逍道:“教主令旨,绝不敢违。”无忌道:“小子年轻识浅,还需杨左使多加提点。”
杨不悔道:“你们这还客套个没完。无忌哥哥,我想和你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无忌微微一笑,知道定是杨逍已将殿上的各项分派告之杨不悔了。数年前,无忌与杨不悔两小携手西行,一路上杨不悔缠着要说故事,无忌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当下说道:“不悔妹妹,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
杨不悔拍手道:“爹,无忌哥哥答应了,你可不能反悔!”无忌道:“既然如此,坐镇光明顶之人得要换一换,杨左使认为冷谦冷先生可否?”杨逍道:“一切听从教主吩咐。”无忌向殷天正、殷野王道:“外公、舅舅和我们一起回中原么?孩儿敢请二位率原下属,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落。”殷天正、殷野王一起道:“属下自当竭尽所能,奉行教主命令!”
杨不悔心满意足地道:“无忌哥哥,我先回房收拾行李了,咱们明天见。”殷天正道:“我亦去稍作整顿,明日陪同教主一齐下山。”殷野王迟疑了一下,并不随殷天正而去。无忌道:“舅舅有事么?”殷野王看了眼仍站在一旁的杨逍,道:“无忌,舅舅来求你个事儿。”无忌道:“舅舅你讲。”殷野王道:“寻儿之前口不择言,被爹爹关了禁闭,至今未解,明日我们便下山了,总不能让他独个儿留在光明顶上。”无忌道:“舅舅放心,我晚点就去请外公放人。”殷野王道:“谢谢你,无忌。假若不是武当那帮迂腐之徒害死素素,她看到你这样,该不知如何喜欢。”
杨逍看着殷野王离去的背影,道:“殷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