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裙。
人财两空的冤大头,隔日就去报了官。
说来也奇怪,这女子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任凭官差城里城外的掘地三尺,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女子来。
加之这几日城里头置办年货的人又多,财物流通得也快,银子上没作特殊记号,实难查得蛛丝马迹。
又过了几日……
城里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这便到了岁末除夕之夜。
真妙观逢着佳节,择了吉时,立了新掌门,此人却并非鞫容!
而是——
蛮玄子!
清虚子受寒染疾,卧榻不起。
众弟子于大罗宝殿上三跪九叩,迎立了新掌门。
前门里,一派喜气,蛮玄子高踞掌门之位,自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后院处,一道柴门悄然开启——
一人趁着夜色,携一只打了补丁的寒酸包袱,悄然打开了道观后院这扇柴门,孤身一人穿入这茫茫夜色,奔逃出去。
趁着夜色的掩护,偷逃出去的,正是癫狂道人——鞫容。
今夜他若不逃,明日便成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想要当掌门执掌一观的黄粱梦碎。
可恨的是蛮玄子竟与众弟子联起手来,诬告他当日奉上的银两,是从蛮玄子化缘所得之中强抢去的,蛮玄子当日所受的伤,也并非官兵殴打所致,而是被他所伤!
本是破绽百出、狗屁不通的诬告之言,众口铄金之下,竟令他百口莫辩!
因说不出银两详尽来由,加之清虚子一病不起,他一人竟遭众人排挤,被同门师兄弟强行绑缚至柴房,勒令他面壁思过。
“过了今日,贫道就是本观掌门人了!而你,不过是苟且偷生的蝼蚁,贱命一条!这辈子,直到死,都只是个卑贱末流!”
道貌岸然的蛮玄子,那日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说了这番话。
今夜,他奋力挣脱了捆绑手脚的绳索,逃出真妙观。
遁入林中,稍稍驻足,遥望观中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一派喜庆!
他独自一人在漏夜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浑身打着寒战,心窝里却有一簇烈焰熊熊蹿燃!
驻足凝望片刻,他暗自咬牙冷笑:
不就是个没落道观的小小掌门人么?你当去便是!
终有一日,我会再回到此地,到那时,你自会知晓——
谁是卑贱末流,谁是人上之人!
一拂袖,他头也不回,转身便走,走得决然,再无半点留恋。
当真妙观众人发现他已逃离,以为他遁入了山林,隐于山洞、暗无天日地苟延残喘时,他此去,却并非人烟稀少的山村荒郊,而是天底下最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
京城帝都!
※※※※※
行行复行行。
鞫容这一路走得匆忙,也无心去流连沿途风景。
但,走着走着,他却渐渐发现了一件怪得离奇的事——
坦荡官道上,车辘辘、马萧萧,一撮撮的人马,或三五成群,或扶老携幼,驮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相继经过。
都是背离了京城的方向,一拨拨的,行色匆匆,倒像是从京城里连夜逃出来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流出焦灼、慌张、甚至惶惶难安之色。
犹如被噬人的洪水猛兽追逼着,这一拨拨的人马逃得很是仓皇,甚至有些慌不择路。
“哎呀!”
一个稚童在匆忙行走时跌倒,被长辈强行拉扯而起,连拖带拽、继续匆忙赶路。
眼看着前方又有一家子人拎了大包小包的物品,相互扶持着,疾步走来,鞫容赶忙迎了上去,还未张口询问,那一家子人已与他擦身而过,走得飞快,倏忽不见。
置身在这潮水般一波波急涌而至的人群之中,与他们逆向而行,鞫容吃了满嘴激扬的尘土,还险些站不稳脚,被挤得倒退了几步,心中越发纳闷,他嘴里头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京城里莫不是闹了百煞凶灵?怎的全都离京出城来了?”
“这位小兄弟,你还没听到风声啊?”
路旁走着一个老酸丁,似是官家师爷,见鞫容穿的一袭粗布罩衫里隐约露了玄色道袍,分明是个道士,偏要往京城里赶路,定是个不知情的异乡客。
老酸丁古道热肠,顿了顿脚步,在旁好心相劝:
“京城里要出大事了!庙堂风传——燮王要举兵造反,借了入京朝圣献美姬的名义,穿山路绕捷径,快要兵临城下了!百姓们都闻得风声,急着离京避祸,圣上还在后宫坐拥美人,听曲享乐,酒色昏昏呢!可怜大臣们上书劝谏,都被拦在宫门外。冒死进谏的,竟被枭首示众!
“圣上沉溺于燮王接连所献的美色新宠芙蓉帐里,不上早朝、不理朝政已有十数日,大难临头也只说了一句‘燮王断然不会负朕!尔等再敢挑拨生事,统统拖出去斩了,将脑袋悬于宫门,以儆效尤!’听听这话,哪还能指望天子庇佑臣民?还是早早离京,自求多福的好!”
天子整日里酒色昏昏,眼看战事逼近,京城里又要风起云涌,谁还敢在城中逗留片刻?这不就纷纷卷铺盖逃难去,只等战事平息后,再返家安身不迟!
老酸丁这一番话,实是苦口婆心,劝人莫再贸然进京。
鞫容却听得两眼放光,“啪”的一声,抚掌而笑:“天助我也!”
似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他大笑着,紧走几步,仍是与逃难的众人反向而行,于汹涌离京的人潮之中——逆流而上!
老酸丁见他仍一意孤行,急得放声高喊:“小兄弟——去不得呀!你此刻进京去做甚呀?”
兵戈杀伐,易伤及性命。
这当口还敢往京城里去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活腻了,真真是不智之举!
“去问问皇帝老儿——今日便是他的死期,本真仙给他念念往生咒可好?”
周遭逃难之人闻言,皆是骇然,纷纷侧目望去——
口出妄诞之语的少年,眉目韵致分明似女子艳色流融、妖娆异常,却兀自笑得如癫似狂!
正文 第三章 朝天阙
燮王以献美姬的名义,欲来攻打京城、举兵造反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之时,鞫容又听到了一则消息:
酒色昏昏的皇帝老儿,居然领着一拨人,出了宫,往骊山脚下围猎禁苑以北——赤江岸,去驻扎营帐、备酒设宴——迎候燮王与美姬去了!
如此急色的皇帝,给鞫容出了道难题——
赤江上游乌淮北岸,是帝王驻扎军队、布置营帐的适宜场地。
欲往乌淮北岸,只有三条路可行!
一条水路——
由赤江下游行舟而至。
只是,行舟速度甚慢,需三、四日始达,想在对岸就近潜水偷渡,也得谙练水性,旱鸭子只得望江兴叹。
一条山路——
骊山西北方、一座险峰直插云天,临了乌淮北岸。
山体岩壁、刀切般的峻峭,雁飞不到,天险屏障,人也很难翻越到达。
一条陆路——
从京城穿入皇宫,过武德门,沿夹城复道,直达围猎禁苑。深入禁苑腹地,往北行,几个时辰即可到达!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退路!
照来时的路,原路折返,不去赤江乌淮,哪里来、回哪里去,安分的当个草根良民。
然而,富贵险中求!
想撞大运,也得有个赌徒心态——
退,庸碌一生!
进,吉凶难卜!
进退之间,一念之差!
鞫容终究是作出了抉择——
不退,则进!
他选的是第三条路——陆路!
入京城,进皇宫!
※※※※※
天子老窝,在京城以北。
由明德门,穿入外郭城商肆民居所在的坊市;
自南往北,沿朱雀门街,入官衙区所在的内皇城;
继续往北,登天街、入承天门,直达宫城!
明黄琉璃瓦、朱红宫墙里,杨柳依依,宫阙巍峨,似在九霄云天!
鞫容就是在宫城入口的承天门里,撞见了一个人!
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京城居民举家逃难,连守城的官兵都不知去向。
这一路上,他走得越是畅通无阻,心里头越是悬着空的发慌。
此刻,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大活人,他却吓了一跳!
一座“死城”之中,冷不丁冒出个大活人来,反而不太正常!
“你怎的才来?”
宫门里,一道石阶上,靠墙坐着的人,披散了长发,赤脚捋袖,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两眼都是困顿得半眯着。
此刻,见有外人闯进宫来,这人居然面不改色,连站都懒得站起,只撩了一下眼皮子,睨了鞫容一眼,张口就问了这么一句话——你、怎、的、才、来?
一句话,五个字,听得人傻了眼。
“你、你怎知我要来?”
宫门里坐着的这个大活人,委实比鬼还诡异三分,饶是鞫容胆子再大,也十足十的被这人吓了一大跳。
“你来都来了,我还能不知?”
这人答得更妙。
鞫容瞪着这人,吃吃道:“你、你是谁?”
“我是谁?”
这人半眯着眼,似笑非笑:“一个将死之人罢了!活着,尚且是个太子;死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太子?!”
鞫容心头一阵狂跳!——他虽未见过太子,却也听闻过坊间关于太子的种种传言……
据说——
太子生母长得极美,极受宠爱,为当时还是个年轻蕃王的圣上,诞下了第一个儿子。
长子出生那日,紫气东来,府中幕僚、卜人皆向洹王道贺:
“您的这个长子,将来必定是个太子!”
洹王图谋皇位之心,由来已久,这帮阿谀奉承的幕僚,不敢直言“你将来必定是个皇帝”,只敢绕着弯子说“你的长子将来必定是个太子”。
儿子是太子,当爹的自然就是皇帝!
洹王听了大喜,为长子取名——炽,并当即表了决心、立下誓言:
“本王定不负众卿所望!”
公子炽自小就倍受宠爱,容貌还像极了其母,长得很是俊俏,又聪明伶俐,被众星拱月、娇纵溺爱惯了,竟养成了胸无大志,率性而为的娇贵公子习性!
直到——
当爹的篡位登基为皇,当娘的在即将获封皇后之尊前夕——离奇亡故!
他虽被立为太子,却渐渐被沉溺于美色新宠的父皇冷落一旁。
由倍受隆宠忽转为饱受冷落,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曾屡次遭人暗算,还险些丢了性命!
一连串的变故之后——
太子心性大变,竟变得胆小怕事起来,经常独自一人蜷在墙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整日里无所事事,混日度年般的浑浑噩噩。
臣子见了,哪里还当他是个太子,分明是沿宫城墙根寄居苟活的缩头懒龟一只!
胆小怕事、懦弱无能!
在二皇子与六皇子两两强势争斗的夹缝中,偷得一线生机,暂且保了太子位。
但,长此以往,这无权势无靠山的东宫储君,迟早是要被废黜的!
一个名存实亡的太子,反而令人不设心防,等闲视之!
今日,鞫容亲眼见到的这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人,确也蜷坐于墙角,眯得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眉宇间懒意正浓,没有半点精气神,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身上蟒纹衣袍虽精美华贵,却松垮垮的披挂着,穿着打扮率性而为——
未趿足履、未束发冠,放浪形骸、懒散度日,浑似等死的废物一个!
鞫容却觉得这人眼底隐晦之物,黯黯沉沉,看不穿也摸不透,神色间透着几分古怪,要笑不笑,阴阳怪气,正如他第一眼见到此人时的感觉——
比鬼还诡异三分!
“太子……”
看着宫门里这个形单影只的“尊贵”太子,鞫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脱口问道:
“你的随从呢?这宫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只留你一人独守宫门?”
除了这个看似废材一坨的太子,这宫城里头,像是空无一人!
“逃了!想活命的,全都逃了!”
太子炽半阖双目,敛着眼底几分古怪的笑。
“逃了?”鞫容不敢置信,追问:“皇上果真不在宫中?”
“嗯。”
太子低着头答话,只“嗯”个一声,默然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又伸手拎起身旁搁的一只精美酒壶,一仰颈,“咕咚”灌下一大口烈酒,借着酒劲,半醉半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