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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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归-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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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然眼神暗了暗,抿着嘴唇没答话,目光瞟见病床前的保温桶,说﹕“不是让我喝排骨汤吗?要不要给我爸留点?”
于海燕果然收了眼泪,说﹕“留什么留,你喝得了多少喝多少,他又不是没喝过。”起身打开保温桶,倒了一碗递给李嘉然。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说﹕“还是我妈做得好喝。”
于海燕睨他一眼﹕“光会拣好听的说。”说完目光落在李嘉然脸上,神情软了许多,“黑了,还瘦了。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别光顾着挣钱,你还这么年轻,身体搞垮了可不行。”
李嘉然听得耳朵起茧,还是硬着头皮点头﹕“嗯嗯,我知道。”
“我和你爸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盼着你早点找个媳妇儿,我跟他早点抱孙子。”
于海燕说着横他一眼,“你也得上点心,现在这也不喜欢,那也看不上眼,等明儿好姑娘都跟别人跑了。”
李嘉然哼笑﹕“就凭你儿子这模样,还怕没有好姑娘?”
于海燕看他那副模样就来气,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那你倒是领一个回来,给我们瞧瞧啊!”
李嘉然想到蒋勤,忽然没心思接话了,任着于海燕一个人絮絮叨叨,低头喝汤。
叶灵早上接到同事崔璐的电话,她说班主任胡老师昨天骑车摔了腿,现在在人民医院,问叶灵要不要一起去探望一下。胡老师是高一四班的班主任,叶灵和崔璐分别带四班的语文和英语。班上闹腾的学生不少,纪律差,不好管,全靠胡老师替她们压着。并且每次两人遇到什么难题,胡老师都很热心地帮忙解决。
叶灵当下答应了,两人约好上午十点。等叶灵到了医院门口,崔璐说自己家里临时有点事,等会儿才能到。外面太晒,让叶灵不用等她先上去。叶灵挂断电话,刚好看见一楼的电梯门开着,里面站着人,她匆匆跑过去……
她从没想过会这样与李嘉然重逢。
她哭了十几分钟,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她,她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她去洗手间洗了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浮肿,头发散乱。扶着盥洗台站了许久,拿出手机给崔璐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可能下午才能来。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崔璐回复说没事,让她好好休息。
叶灵松了一口气。
她还是怕,怕出变故,怕李嘉然不见了;她无法解释这种惶恐感。
叶灵在医院门口等着,灼热刺眼的阳光晒得她背上全是汗,身边不断走过陌生的人,她站在花坛边,背被晒得微微发疼。等了许久,她攥紧了包,猛地往回跑,冲进电梯,按下18 。
她不能再等下去。
她看着数字一点点变化,心像要跳出胸腔。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叶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廊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往往,偶尔几个病人被搀扶着出来。她东张西望,想找到那个人的身影,又不敢随意走动,生怕一不小心与他错过。
她的额头渗着汗,站在电梯边沉默地等。
李嘉然很远就看见了她。
他没动,隔了十几米,一眼就看到她站在那里。还是那样纤瘦,头低低垂着,看不清神情,身旁每走过一人她都会抬眼看。末了,她像是累极了,头靠在墙壁上,没动。
李嘉然也靠在墙壁上,眼角余光里装满她的身影。
此刻,他忽然很想抽烟,想压制住眼底的酸涩。但他忍住了,抬脚朝她走过去。
叶灵蓦地站直,她喉咙发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着他走过来。
李嘉然伸手按电梯,说﹕“吃午饭了吗?”
叶灵摇头﹕“我不饿。”
李嘉然没说什么,走进电梯,等叶灵站稳后说﹕“去附近的餐馆吧,正好我没吃午饭。”
叶灵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李嘉然找了家干净的餐馆,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正午的阳光直直照射下来,路旁的树木都打着蔫。餐馆边的一条卷毛流浪狗热得直吐舌头。李嘉然收回目光,随便点了几道菜,两人都没说话。
叶灵目光落在餐巾纸盒上,不知道想着什么。
李嘉然打破沉默,寒暄道﹕“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叶灵的手指来回摩挲着玻璃杯,温热的水隔着一层玻璃将温度传递到她指尖。
她声音低低的,“后来我去了育英中学,一年后考上了A大,毕业后回到这里,现在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我过得挺好的,什么都很顺利。”
“怎么不留在外面?”他问。以她毕业于这座金光闪闪的大学的简历,留在大城市远远比窝在这个镇里当老师强。
“没什么。就是想回来。”
叶灵顿了顿,问﹕“你呢,这几年怎么样?”
李嘉然﹕“还行。摸爬滚打了几年,在那边开了个小工厂。”
他嘴上说的轻松,其实一切哪有那么容易。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他没有任何依傍,只能自己闯,记不得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端盘子洗碗干过,替人搬家扛货干过,在路边摆过摊,最落魄困窘的时候睡过大街,没钱一天靠喝水熬过去……
但是现在,那些都没有必要提起。
一时没人说话。沉默许久。
叶灵看着他说﹕“我找了你很久,可就是找不到你。九月份就要开学了,我没有办法……那时我想着,如果我考得更远,会不会遇到你。”
高考填写志愿的时候,她填了六所学校,三栏填了广东的学校,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去了A大。后来到大三,她的课少了,才腾出时间,靠着平时兼职的钱去了广州。每年都去,待三四天,每天在大街小巷里走,几年下来几乎去遍了广州每一个地方。
可是,她还是没能找到他。
叶灵说完这段话,杯子里的水凉了。她的眼角渗出泪水,心像浸泡在一滩酸涩的水里,又软又皱,根本经不起拉扯。她隐约感觉有些东西好像无法挽回了,就像坐在她对面的人,他已经如此成熟,轮廓硬朗分明,已经不再是那个夏天里朝她傻笑的少年。
她嘴唇轻轻颤动,克制了很久才再挤出一句话。
“我还在想,你为什么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真的一句告别都不愿说么?”
她在问他。
真的,心里怪她吗,从前的喜欢只是说说而已吗?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这张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脸上,此刻他的眼睫垂着,没有表情。叶灵忽然别开了脸,泪水无声肆虐。
可是,我当真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当真了。
空气里只有她细细的抽噎声,克制的压抑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却又抑制不住溢出来。
隔了许久,服务员将菜端上来,不经意瞟过叶灵,动作顿了顿,随即很快离开。李嘉然的声音响起﹕“过去的那些,都忘了吧。”
叶灵眼睛里蓄着泪,她摇头。
“我有女朋友了。”
叶灵怔住,脑子里一片死寂的空白。
“说实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想没有谁对谁错。以后还是朋友,当然,如果你不想再来往也没关系——”
李嘉然的话还未说完,叶灵腾地站起来,她的泪淌了满脸,手捂着眼睛。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没等李嘉然说话,人已经冲出了餐馆。
狼狈,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时刻。
他寥寥几句,让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落荒而逃。
炙热的阳光直刺下来,刺得她眼睛疼。路上车来车往,她慌张地往前走,脚步踉跄,几乎冲到路中间。一辆车子猛地刹车,在离她半米不到的地方停下,司机破口大骂,你找死啊!叶灵喃喃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滚滚而下,倒把司机吓着了,急忙开车走了。
李嘉然还坐在那里,透过透明的玻璃,他看见叶灵狼狈逃走的样子,看见她低着头道歉,看见她捂着嘴蹲在路旁哭。桌上的菜他一口都没动,一个人默了许久,他起身走了。
出门的时候,叶灵已经不在那里。阳光直刺下来,他眯着眼,站在叶灵刚刚蹲着的地方,沉默地抽烟。
烟雾被风吹散,他手掌遮住眼睛,喉结微微滚动,几秒后手松开,走回了医院。

☆、第十一章


下午,于海燕听医生说,老人的情况不太好。
老人的意思是临终前想回家,最后看几眼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于海燕哭着找李嘉然她爸和小姨商量,大家看着老人病入膏肓的模样,折磨了这许多天,虽然心里有准备,但还是难受。大家最后商量着将老人送回家。
回到家后,于海燕给老人换了身干净衣裳,将她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家人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暮色将至,夕阳茫茫的淡金色余晖笼罩着宁静的村落,路旁一棵高大茂密的枣树在夏日的黄昏中无声矗立,枝叶摇曳。
李嘉然觉得闷,更不想这在压抑的气氛里和一家人无言相对。
过了许久,一根烟只剩短短一截,他扔掉烟头,在转身往回走的瞬间,听见于海燕一声凄凉的哭声,“妈——”远处几只飞鸟倏忽从树梢尖飞起,一瞬不见了踪影。
他进了屋,隔着床边站立低声抽泣叹息的七八个人,看见老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嘴巴张着,喃喃地说着什么。于海燕伏在床边,泪水淌了满脸,抓紧老人枯枝般的手,声音哽咽﹕“妈,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老人颤颤巍巍地抬了一下手,眼睛浑浊,气息如游丝。“你们、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别、别……人总有,总有这一天……把我,把我和你爸埋在一块……我去陪,陪他……”说完没一会儿,屋里一丝动静都没有,死寂如深夜。
隔了许久,蓦地响起女人的悲痛难以克制的哭声,于海燕和于海娟伏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双眼通红。李嘉然靠在墙上,眼睛酸胀。
在家又待了几天,中间接了夏志翔两个电话。等葬礼举行完,陪着于海燕处理完各种杂事,李嘉然收拾东西回了广州。
去机场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里,经过人民医院。
路旁的景物依旧,对面的餐馆前人来人往,那条卷毛流浪狗还在那里徘徊。他心里蓦地一滞,那个中午她慌乱奔出去的身影仿佛刻在他脑海里,如一张绵密的网,勒得他难以呼吸。
他闭上眼。
身后的景物倏忽被抛远,退出了视线。
烈日炙烤着大地,阳光刺眼,耳边的蝉鸣一声声刺着耳膜。
叶灵没有回家。
她去了那个篮球场。几年过去,球场更加破旧,土块砂砾堆积,经过无数风吹雨打的洗刷侵蚀,早已不成样子,对面废弃的教学楼旁长满杂草,青藤缠坠。原来的小卖部早已关了门,剩下一间陈旧低矮的小屋。球场边的木椅还在,上面痕迹斑驳,椅背的中央被歪歪扭扭的白色涂改液写上“王婷”“夏阳”等各种人名,其中边角处的只剩模糊的一团。
你看,年少的人总喜欢将滚烫的爱恋宣告于世,将他们的爱情象征刻在墙壁上、涂在木椅上,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铭刻他们镂骨铭心的爱和誓言。可是他们不会懂,那些刻在墙壁、木椅上的名字不会消褪,但已经没有人会再回到故地,再去看一眼。
刻在墙壁上的名字,孤独地留在那里。而他们的爱情,早就在心底磨灭掉了痕迹。
叶灵坐在木椅上,对面的香樟树茂密葳蕤,无声摇曳。几米远的篮球架上的漆已经斑驳,风远远穿过,吹动球框边的残网,摇摇欲坠。
叶灵回忆着他,安静地陷入一场回忆里。
那个雨天,他立在屋檐下,问﹕你叫什么。
他骑车送自己回家,他不怀好意来买水果,蛊惑她念出那句“李嘉然喜欢叶灵”。
他抱着自己说,没事的,那些都过去了。
……
那个雨夜,他一身雨衣,站在黑暗里,跟她说,不要去。
一片刺眼混乱的光线里,他只身和那群人打斗,他用力推她,他恶狠狠瞪着她,吼着“你滚”。
所有的记忆都被她小心珍藏,时隔多年,依旧刻骨铭心。
而今天,她眼睁睁看着这些记忆一点点瓦解,像一座倾倒的高楼,分崩离析,转眼间断壁残垣,风尘残沙扑了她满面,只剩满心悲凉。
阳光一寸寸移动,篮球架的影子从左边移到最右边,她的脸颊被晒得刺痛,背上黏腻,全是汗水。泪水似乎已经干涸,她睁不开眼睛,继续坐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抽噎。
夕阳的余晖洒下,她的腿已经麻了,缓了许久才站起身。
叶灵沿着路走回去,走到家时,双脚跟已经被鞋磨破皮。脱下鞋,她才觉得疼。屋里没人,蔡桂芬去亲戚家去了,叶辉和叶建军还没回。她关上房门,躺倒在床上,一身黏腻的汗也没洗,就直愣愣地瘫在床上。
夜色袭来,门外响起蔡桂芬推门的声音。她忙碌了一阵,以为叶灵还没回,就进厨房做饭。身后忽然传来声响,叶灵走出房间,低头进卫生间洗澡。
蔡桂芬瞥见她,切菜的动作没停,喊着﹕“原来你在房里呢,我以为你还没回。诶,那什么,胡老师严重吗?”
叶灵愣了愣,眼神暗了暗,低声答﹕“还好。”
“哦,那就好。”蔡桂芬的声音在兹兹的炒菜声中不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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