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看着她:“如果你不想听,就关了。”
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松开了另外两根电线……陈牧早该知道了,不是吗?
方琛的眼泪缓缓滑出,她听着录音机里流淌的声音,那些字像一颗颗图钉,扎进了她的耳膜中,然后生根发芽,孕育出更多的刺来。
男人的声音:“你说如果他知道是你那不成器的老爸亲手开枪打死了他的英雄老爹,会是什么感受?”
方琛没再回话,也或许是觉得再回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录音机里,只剩下男人的声音响着。
“为什么要回来呢?不回来不就没事了?”
“你是真的爱他,还是可怜他弥补他?”
“你肯为他去死吗?你猜,他肯不肯为你死?”
“你比你爸强多了,你爸杀人,你偷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袁淼小姐!”
“跟他做……”
没等听完,陈牧忽然扯断了手里的红线,骤然关上了录音机。
不用听了,他见过那个名字,在看袁进龙卷宗的时候发现的,知道他的独生女名叫袁淼,两岁时袁进龙和老婆离婚,女儿跟着妻子生活,十岁时跟妈妈去了国外。
关乎袁淼的去向,卷宗上只标了欧洲两个字。
陈牧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脑子活络了许多,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出事的那天,他在校门口看到警车驶过,听说他的爸爸头部中枪,脑袋被削去了半个,跟着去了医院,大人们都没敢给他看一眼。
他的妈妈随后没来得及留下遗言,就离他而去了,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崩塌了,变得一无所有……
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袁进龙,却是方琛的亲生爸爸。
他还想起了方琛提到过新西兰,想起她每次说到父亲的欲言又止,想起她坚持去国外结婚,想起方琛跟他亲热后的不安……她问他会不会爱她一辈子,即便是她变了。
原来不是变心,而是变了身份……
曾几何时,她给过他无数条线索,哪怕追查其中一个,他也不该知道得这么晚,轮得到一个偏执的精神病人去揭开属于他和她的谜底……
陈牧望着天边早已升起的旭日,又大又圆,日光鲜亮而炫彩,刺得他眼睛发酸,直想流泪……
他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他感觉自己的七情六欲在一点点地抽离掉,脑子一片空白……
他手按着红沙滩想起来,但两条腿像在打架……他被自己绊了一跤,双膝重重地跪到了地上。
方琛面如土色,刚刚拉着陈牧衣角的手还停在原处,嘴角微微抽搐着……
这时,背对着她的陈牧鼓着气说道:“先回家吧。”
☆、第63章 路途引爆案
陈牧借了五道湾派出所同行几百块钱,修好了浸水的手机,确认完王韶峰押着毒龙和杜靓妮已经上了路,随后才买了两张票,和方琛搭上了回瑨州的火车。
火车上,他蜷跔在靠窗的位置动也没动,偶尔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窗外闪过黄灿灿的庄稼地,邻座本属于方琛的位置,空空如也。
方琛一个人来到了抽烟处,像第一次坐火车来沈阳,看到葛三假扮的“眼镜男”消失的地方一样,在两节车厢的过道上,她从一位大叔那儿求来了一根烟,别扭地抽着,一半咳出,一半吸进肚子里。
动作虽然有些生疏,但大烟鬼身上那种独特的□□,却也拿捏得分毫不差。
“姑娘,遇到烦心事了?”蹲在一旁的大叔问她,“人啊,年轻就是资本,日子长着呢,没有过不去的坎,回到家好好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好心的陌生人,摇着头哭:“好不了了。”
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火车到达瑨州。
陈牧拿着一个简易的黑色塑料袋下了车,里面装着他和方琛换下的湿衣服,走出车厢出口时,他缓下了脚步,站到了一旁,寂然地看着络绎不绝的人从车内出来,直到方琛出现,才跟在她的后面,继续朝前走着。
方琛在拥挤的人群中被裹挟着一步步往出站口处挪去,她低着头,余光望着旁边的玻璃广告橱窗,从不断窜动的行人中,辩着身后陈牧的身影。
他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表情平静,目光柔和,全然看不出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异动。
方琛的大脑绞成了一团乱麻,一边无边无垠地乱想着,一边偷偷地抹眼泪,连小幺在前面朝她挥手都没注意到。
小幺一脸的着急:“方琛,老大呢?”
“这儿呢,”没等方琛反应过来,陈牧从她身后走了过来,“怎么不去接援老王,跑这儿来干嘛?”
“老大……”一向冷静的小幺忽然小声哭了起来,“老王出事了。”
一个多小时后,一眼未合的陈牧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市人民医院。
瑨州市人民医院在支江街十八号,始建于二十世纪的初期,是一所集医学和教研于一体的三级综合性医院,瑨州市医保定点单位,占地四十八亩,是全市最大的医院之一。
来这儿看病的既有瑨州市本地的市民,也有远道而来慕名求医的周边或更远地区的人民。
也正因此,整半夜的医院,一样的喧闹噪杂,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影,忙着迎接新生命,忙着送来旧时人,并没有因为入夜的休息时间而清静片刻。
陈牧绕过身边来往的人,走过哭声叹息四起的长廊,来到转角处的病房门口,刺鼻的消毒水味融进干燥的热风里,直扑进他的鼻腔。
空气里,沉闷冷寂的死亡气息飘忽不定,萦绕在每间病房的周围。
“陈队!”走廊长椅上丧魂失魄的阿依莎看到陈牧,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跑着到了他面前,憔悴地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王韶峰……他……不肯见我,还让我滚……”
陈牧摸着阿依莎的头,“你先回去休息,这儿有我守着……”
“我不要,哥你别赶我走,我得陪着他,我知道他只是嘴上说不愿见我,他心里肯定想我呢,他就是逞能,”阿依莎连连摇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泪,“不能哭哦,他看到女人哭就头疼呢……陈队,大哥,你跟他好好说说,他要再不见我,你骂他一顿好吗?”
陈牧拍了拍阿依莎的肩,什么话都没说,推门走了进去。
褊狭昏暗的单人病房内,王韶峰背着身侧躺在床上,从头到脚整个人都被白纱布包着,只是左腿本该笔直撑起的部分,却截止在了半道上。
他刚做了左小腿截肢手术。
陈牧关上门,没有再往前,而是走过去倚在了窗边,沉默地抽了抽气。
王韶峰将四哥交给了当地民警时,把金明单独留了下来,这是陈牧之前亲口要求的。
办妥人员交接,王绍峰和市局派来接应的两位队友一起押着金明,杜靓妮和毒龙上了车,然后开车从延吉回瑨州,但车还没上高速,在经过一条急速弯道时,被迎面过来的一辆绿色吉普车正面撞停了。
几乎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对方司机直接将装有炸药的沙包带扔进了驾驶位,两位同事随即牺牲,坐在后座看守嫌疑人的王韶峰则本能地将紧挨着的杜靓妮和毒龙推出了车外,然后被威力极大的气流振了出去。
等王邵峰晕头转地爬过去,把卡在车底的金明拖出来时,毒龙和那位少年司机已经不见了,身边只有晕倒在地,尚有一丝呼吸的杜靓妮。
金明最终抢救无效,死在了救护车上,王韶峰和同样受伤的杜靓妮被转到了市人民医院,虽然都从死亡线上爬了回来,但都遭到了重创,王韶峰失去了一条腿,杜靓妮擦伤了脸。
陈牧之前听小幺讲完案情时,才发现从绑架方琛开始,对方就引他们进了一个局,至始至终,都是为了围魏救赵抢毒龙,或许真的是他估错了形势,杜靓妮确实是无辜的生意人?
陈牧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尽量用着轻快的语调,缓解着病房内的忧闷:“老王,方琛救回来了。”
王韶峰沉沉地挣扎了一下,又随之停了下来,动作迟缓而僵硬,好似一举一动,都能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折磨。
他的声音因受伤而哑得厉害:“好。”
陈牧看不到他露在外面的眼睛,但单单的一个“好”字的回应,足以让他对王韶峰肃然起敬。
没了腿,警察工作便是走到了尽头,最在乎的东西没了,对阿依莎的照顾和承诺也似乎要化为泡影了,他现在的身心都在炼狱里煎熬着。
“先好好休养,”陈牧苦笑着,好像对他们来说,福祸可以是双至的,受伤了便能安静休息几天,“好了我们再聊后续的事情。”
“老大!”
陈牧刚转过身,便被王韶峰喊停了。
王韶峰侧过身来,露出一双灰暗的眼睛,右眼因结了血痂,上下眼皮紧贴在一起,他努力地瞪大着完好的左眼,重重地吐纳着气息:“老大,你帮帮我,劝她走吧,以后找个好人家。”
“还是等你好了,亲口跟她说,”陈牧看了一眼门外,“她一直都在呢,在等着你见她,毁婚约是件很重要的事,得当面谈。”
“不见了,没什么好谈的,”王韶峰像是笑了一下,“还能谈什么?是我没这个福气。”
“或许她并不介意呢?”
“但我介意,”王韶峰的大眼里充盈着泪,“很介意。”
陈牧靠过去,握着那双无力的手:“老王啊……”
“老大,你可一定要和方小姐好好的,咱们两个,总要成一件好事的,”王韶峰含着热泪,举着颤抖的手,“一定要和她好好的。”
陈牧涩涩地笑了笑,拍着王韶峰的肩:“嗯,好好的。”
“老大,我还能当警察吗?我不想就这么算了……”王韶峰回握着陈牧的手,像在抓着希望的支柱,“没了腿还有手,还有嘴,就是让我当接线员都行。”
“以后的安排,等你好了再说啦,”陈牧将王韶峰推躺下去,拿起旁边的小毯子盖在他身上,“我一定帮着争取,这事交给我,你放心。”
王邵峰涩苦地笑:“有你在,我怎么会不放心?队长,你知道的,我只信你。”
“信我就好好休息 。”
“嗯!”王邵峰刚躺好,又说,“老大,你让她走吧,我求你。”
陈牧没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来,然后看到阿依莎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看着陈牧把门关上,看着门缝一点点合闭,直到里面的王韶峰完全看不见了影子。
半天,她才缓过神:“陈队,他愿意见我了吗?”
陈牧道:“给他点时间吧,好吗?先走吧。”
“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是。”
“好,我走,”阿依莎委屈地点点头,终是不甘心,“不是说信一个人,要互相扶持互相坦诚嘛,他这么对我,是根本不信我……”
陈牧看着阿依莎哭哭啼啼,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门内的王韶峰哭诉,怅然地摇了摇头:“他是不信自己。”
“哥,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吗?不过是没了一条腿,不还是他吗?”
陈牧答说:“我不知道。”
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感同身受,他无法代替王韶峰回答这个问题。
“陈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哦,”阿依莎望着陈牧,呆呆地说,“一定要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你不难受,会有人替你难受的,那天送完你们回来,方姐姐一句话都没说,她担心你的……”
陈牧点了点头:“知道了。”
送阿伊莎下楼时,陈牧在等电梯的楼道里看到了杜靓妮。
她穿着条纹衫,一个人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吊瓶杆。脸上也贴着纱布,包住了右边大半张脸,面庞没了血色,苍白得吓人。
“你来了?”她顿着步子,问陈牧,“方小姐找回来了吗?你们……还好吗?”
陈牧没看她:“很好。”
杜靓妮眼里闪过一丝尴尬:“王先生……还好吗?”
“不是很好,”陈牧说道,“不过谁欠的,我会让他还回来。”
“那个人……抓到了吗?”她抿了一下唇,“那人真狠,炸药的力量很大的,他跟那么近,就不怕把自己也炸死了。”
“敢用自己的命拼的人才是厉害角色,”陈牧意味深长道,“王韶峰也算救了你,你问心无愧吧?”
杜靓妮扶了一把歪掉的吊瓶:“人民好警察,我会送锦旗给他。”
“算了,我想他不需要,记在你心里就好。”
陈牧冷笑了一下,收回目光,和阿伊莎走进了开启的电梯里。
☆、第64章 无边暗夜
方琛回来的第二天,赵平先是对她能安全回来表达了一番慰问,然后说要给她放个假,让她好好休息一下,连后天飞大理的车票能办她订好了。
“我不累,”方琛还记挂着没完成的文物,“七彩簪还没修完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已经打了申请,转到市博物馆了。”
“哦,”这个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市博物馆之前可是明确说过七彩簪修复工作繁琐,年前暂留在他们这儿的,不过上面的安排朝令夕改,她也习惯了,只能做好属于自己职责的那部分,“还有之前的大佛呢?”
“这个暂时封存了,修葺的工作可以缓一缓。”
“赵馆长,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方琛觉出了其中的深意,倒不是一夜之间明白了水深水浅,而是这种熟悉的论调,她听过太多次了,“我还能回来修文物吗?”
“小方啊,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