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才满岁的婴孩儿,凄厉地哭泣着,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腾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是燕儿。她织坊的织女。
这几年来,她与织坊的其他姑娘一样,或嫁了人,或生了孩子,白日里孩子交给翁婆照料,自己则仍在织坊做工,男人则在外面帮人修屋建屋打些短工,日子倒也越过越殷实。
可怎料太后的一纸敕令,狂风骤雨忽如其来,令她,或织坊其他姑娘的家,立刻如风雨中飘摇动荡的小舟,再也无从依靠。
她的男人、父亲、兄弟、公公、小叔……
全列入服徭之名单,被衙役在这年关将近的日子里,锁镣加身,强行带走。
一个家,瞬间少了所有男子,缺了中流砥柱,仅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与两个皆已年老的婆母,这叫她一个女子要怎么办?
所以,她抱着孩子追将出来,抓住自己相公的手,大声哭嚎,哀求,企图打动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衙役,企图让他们放过自己的相公,放过自己的家……
可是,千家万户尽如是,那些衙役又如何会单看她可怜,而放过她一家人?
所以,尽管她哭得声嘶力竭,尽管她怀里的婴孩儿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却仍被衙役们棍棒加身,无情的驱逐,滚落在泥水里,又冷又惧,浑身发抖。
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眼角处,却无意瞟见商娇一脸肃静与沉痛地退回明心酒楼之中,正要关门的身影。
一时间,燕儿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她扑叫过来,跪在了商娇面前,死命地向她磕头。
“东家,东家,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救救我的相公……东家,求求你,就算是看在我燕儿一直尽心尽力为布庄做事的功劳上,看在我孩子尚满周岁的份儿上……求求你,救救他们!”
她边磕头,边浑身发颤,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东家,你已经救了这么多的工人,你替他们都缴了更赋……燕儿求求你,你就再救救我们一家,好么?求求你……”
怀里的婴儿似感受到了母亲的哀伤,也跟着母亲一起,哭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好不可怜。
商娇呆立在门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许久后,她下意识地俯身,想去搀抚燕儿起来。
“燕儿,你……”
“东家!”
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她的动作。
商娇转头,却见安思予隐在门后,面色凝肃,却无可奈何地冲她摇了摇头。
一时间,商娇懂得了安思予的心思,与他并未说出口的话。
长贫难顾。
是的,她今日可以救下自己的工人,可那是他们是她手下的工人,为她的商铺立下过汗马功劳。
商家的所有产业,可以没有商娇,却不能少了他们。
可是……
他们的家人,她到底是无法保全的。
否则,他们身后的近亲、远亲、七大姑八大姨……
纵然她商娇再有三头六臂,再有多少财产……
都无法填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而燕儿,只要她微一点头,撕开了这个口子,那今后这样的事,就会源源不断的找上门来。
她到底只是个人,不是神。
她无法保全每一个人,与他们身后的家庭。
所以,痛定之后,镇定下来,商娇狠狠心,压下心中的难过与无奈,向着满脸希冀的燕儿摇了摇头。
“燕儿,”她艰涩地开口,却觉得自己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前所未有的煎熬,“对不起……我不能,也无法保全你的家。我所能做的,只是保全的旗下的工人,让他们免去服役之忧,安心在商号做工而已……至于你,你们的家人,商娇无能,实在不能再涉这淌浑水……望你见谅。
但请你相信,你在织坊的工作不会丢,你在织坊的待遇也不会变……将来,就算你没了男人,你依然能够好好的抚养孩子长大……相信我!只要有我商娇在一天,我必会设法,保全你们母子一天……”
一席话,赞同于断绝了燕儿所有的,也是唯一的一点希望。
燕儿眼睛一闪,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串串的掉了下来。
她低头,哀悯地看了看怀里虎头脑的婴孩儿,又抬起头来,向商娇凄艳地笑了笑。
“东家,”她将孩子托举过头顶,凄然笑道,“你看看他,你看看孩子……他是个男孩儿!他已经一岁了。可胡太后的敕令,胡太后要建的大佛……却连地基的影子都还没有起呢!只要胡太后在一日,那大佛一日未建成,官府就得不停不停的征人服役……
东家,你能庇护我们母子?可你又能庇护我们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不,只要十三年!只要这个孩子长到十四岁……他就又会像他爹、像他爷爷、像他姥爷一样,被这些州官无情的抓去服役!届时,我就算是为织坊工作了一生又如何?不一样连自己这最后的家人也保不住……”
商娇听出了燕儿心中的绝望,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嗫嚅着劝慰道:“不,燕儿,不是这样的,你……”
“算啦,算啦!”燕儿却摆摆手,抱住孩子,径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萧萧落落地站起来,一袭原本喜气洋洋的红花小袄如今溅满泥点,竟满溢着不祥。
她像是脱了力,又像是有一些绝望地抱着怀里的孩子,扭头遥遥望了望远处被官兵押走的相公与家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东家,是燕儿让你为难了。燕儿……不该来求你的。这一切,活该是命。保不住的,都保不住……”
边说,她边慢慢退。
然后,冰冷的脸上满是泪水,贴在孩子脸上,母子二人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商娇心里也是一阵悲凉,却又深感无力,望着燕儿渐行渐远的身影,她伸手想抓,张口想唤……
却最终,只能以无力的姿势,垂下了头,闭紧了口。
对不起,燕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有些事,终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有些事,她终也无能为力。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07、绝戗
第407章 、绝戗
一场轰轰烈烈声势浩大的征役行动,让朱英镇的上空布满了愁云惨雾。
尽管因为商娇与安思予事前进行了周密的安排,以致在州府官员前来拘役之时,未曾波及商娇旗下商号的所有工人,但商娇与安思予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与成就。
那些被她买赎出来的工人家中亲属,因为无人肯出钱买赎,全都被押回州府,充作役民,准备春节过后便押送天都,充作建造通天大佛的苦役。
都说佛法无边,要修建这样一座通天大佛,太后不发言,官员自不敢私自定下尺寸、高度。
所以如今事隔一处,征集整个魏国所有青壮劳力服役,民间十室九空,可通天大佛别说上建一寸,就连最基本的地基都还没挖建好。
这样的一尊不知多大,不知多高的大佛,想要建好,竣工,谈何容易?
又得等到何年何月?
或者说,这只是一个虚妄的幻想而已……
这是商娇与安思予心里最大的担忧,也是深埋在所有大魏百姓心里,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担忧。
所以,整整一日下来,商娇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就连晚上回家,王婉柔与絮娘唤她吃饭,她都精神恹恹的。
一想到今日燕儿怀抱着孩子离去时脸上绝望的笑容,与绝决的身影,不知为何,商娇心里总是很不平静。
耳边,燕儿离去时的话,总是在她的耳边不停回响。
这样的日子,一年一时大魏的百姓尚且能够捱过,可若十年、二十年……
这可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思及此,商娇心里便满是忧惧。
她忧的是自己旗下工人的处境,怕自己有朝一日不能再保他们这么多人的周全;
她惧的是,若让胡沁华再这般肆意枉为下去,只怕大魏有朝一日,必会发生剧烈的动乱。届时,不等南方刘宋进攻,大魏朝廷便会土崩瓦解,毁于一旦。
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诺儿、安思予、叶傲天、王婉柔、絮娘……
还有她手下那么多的人,要怎么才能保全自己,苟全性命于乱世?
这件事在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就如一块沉重的大石,让她翻来覆去,彻夜难寐。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第二日清晨,当商娇抚着一夜未睡而生疼的额角,正由絮娘为她梳妆时,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便听到前去开门的王婉柔一阵惊哭的声音。
听到哭声,商娇情知出事,赶紧跑出去询问。
待听完王婉柔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商娇顿时如遭雷击,瞬间瘫软在地上。
燕儿昨日辞别了商娇,抱着孩子回到家中,便闭紧了房门,再不见外出。
待今日一早,有邻居突然发现燕儿家中孩子哭闹不止,可燕儿家里却依然静悄悄一片,似有异状,方才上前敲门。
几经不应,又闻孩子哭声剧烈,凄惨不已,邻人心中疑惑加深,遂唤来左右婆姨,大家合力撞开房门,这才发现燕儿连同她的婆母与母亲三人,早已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之上,尸身都早已硬了。
而在三个大人身下靠床的小床上,尚有一角小小的襁褓,襁褓内的孩子屎尿拉了一身,天气又冷又冻,再加上饿了,早已哭得声嘶力竭,一张小脸也憋得通红。
若不是孩子的哭声引来了邻人的注意,只怕这一家几口全都死在家中数日,都无人会发现。
消息传来,商娇恸哭不已。
她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地为自己昨日一时的自私,刻意忽略燕儿求助时的绝望,导致她们一家三口绝望上吊而自责不已。
她实在想象不到,当年那个满是正义的小姑娘,陪着她夜里挨家挨户去查访同舍好友,被父兄抵卖的小翠的那个小姑娘……
最后,却是因为她舍不得那区区数百两替她家人赎役的钱,而走上了绝路。
当商娇与王婉柔垂着泪,相互搀扶着来到燕儿的家中,看着三具覆着白布的冰冷的尸身,看着燕儿眼突舌露,死不瞑目的样子,以及她遗在襁褓中,死命大哭的孩子时……
商娇捂着嘴,已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俯下身,轻轻地抱起了放在桌上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她眼看着燕儿与其相公从相亲认识,从而相爱,结缡,经过漫长的孕育,才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当时,无论是她,亦或王婉柔与絮娘,无不对这一对平凡却恩爱的小两口艳羡不已。也对这个孩子衷心的祝福。
孩子手臂上的一双银玲铛,还是商娇在他满月当日,专门嘱银匠替其打制的。
上面,还刻着孩子的小名:小虎。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衷心的希望小虎人如其名,在爹娘满满的爱,在家庭的温暖中,像小老虎一样健壮的健康成长。
可眼下,才短短一年时间,这样幸福的寻常日子,却戛然而止。
物是人非,怎能不让人唏嘘,不让人心中痛极?
燕儿,燕儿,是我商娇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家人……
你当时,会是如何的绝望,才会选择以这样最激烈的方式,来反抗朝廷对于你的一家的迫害?
你当时,又是以如何的心情,在母亲、婆母一家尽皆看不到生机的绝望中,却依然不忍割舍自己唯一的一点血脉,绝望而不舍的死去?
商娇泪如雨下,紧紧地抱起小虎,转过头来,正好撞见获悉惨事发生,匆匆带着商号的管事与几个工人赶来的安思予。
“东……东家……”看到眼前地上覆着白布的三具尸体,再看到站在尸体旁,抱着孩子哭得双眼红肿如桃的商娇与王婉柔,安思予心里也是一阵震痛。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决策,一个警示,原本只是想让商娇保存有生力量,可以接济更多的工人……
却不知,竟间接害得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燕儿一家尽皆上吊,以这样绝烈得近乎惨烈的方式,告别的人世。
想到这里,安思予全身血液逆行、冰冷,身体也不自禁地晃了一晃。
他慢慢地行上前,心里自责与愧悔得已不知该如何言语。
“对不起,东家……昨日,我不该……”震惊、心痛、愧悔,已让一向冷静自制的安思予不知该如何措辞。
商娇心里却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可此时,惨剧已经发生,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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