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自己怕的东西。”雅竹为我掖好被角,“德贵妃非要说姑娘想杀荣华夫人,要不是荣华夫人矢口否认此事,非得闹得楚家与云家翻脸不可。”
我心中一沉,这恶毒的女人……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分明是怕我指认她!若不是你在那里,我估摸着她连我也要杀。”
“是啊,没想到……”她似乎感慨,“倒是荣华夫人,被皇上救上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姑娘呢。看来是知道姑娘怕水。”
我苦笑:“她当然知道……”又意识到另一件事,哑着的声音提高了不少,“你说她在看我?”
“是啊。”雅竹缓缓笑着,“姑娘就只唤了声‘姐姐’。姑娘有姐姐么?”
我摇头,原来是她,我还以为,是夏婉姐姐……我眼中氤氲着泪水:“我哪里来的姐姐?只有个哥哥。”我说得万分淡然,心里痛得麻木。
雅竹“哦”一声:“实则,荣华夫人待姑娘委实不错,也像姐姐。”
是啊,那个时候,真的好像姐姐……温柔的叫我“小姌”,只是那不是姐姐,是叶海花……
我摁一摁眉心,道:“德贵妃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皇上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说,却将荣华夫人骂了一顿。”
我不觉讶异,转念一想,他那么跳下去将叶海花救上来,怎么着也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才行。我全身又冷又痛,问道:“那么,荣华夫人呢?她腹中的孩子……”我实则最为担心她腹里的孩子,那孩子,才三个月啊。
雅竹知道我身子状况,将屋里炭盆生得旺旺的,才道:“没有什么,只是荣华夫人以后怕是有些骨头里的毛病了。太医说是日后下雨,关节就会很疼。”
我淡淡“哦”一声,关节炎啊……抿抿唇,又苦笑起来,那时真的以为见到姐姐了,记得是我生病的时候,姐姐每天守着我,怕我闷,又讲笑话给我听。其实她心里比谁都苦,对着我却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微微一叹,我阖眼:“我睡一会子,不必叫我了。”
待我再次睁眼之时,面前又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我心中疑惑,冥王那老头子又入了我的梦?难道他有了冥焰的下落了?正在想着,面前不出所料是一团幽蓝的光。我抹一抹脸,似乎不再有寒意,才慢慢走去。冥王立在光中,见我走近,才转身看我:“夏丫头。”
“冥王。”我轻声答,“有事?”
“送你到了一具身体里,本王至少也得看看如何了。”他瞥我一眼,目光一如既往含着冥府之主的威严,“还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我无所谓道,“我又不是某些人,有楚婧颜的记忆保驾护航,也不必担心被戳穿。”
“嗯。”他不知何意的哼了一哼,淡淡道,“你切莫将瑶光玉魄丢了,否则本王定不轻饶你。”
我对他口中的“瑶光玉魄”实则是一无所知,仍是硬着头皮答应,指着脖子上羊脂玉佩问:“是这个?”
“不然呢?”他似乎好笑,“你当你是因为什么突然与身体没有排异反应了?”
我恍然大悟,低头致谢道:“多谢相助。”
冥王“嗯”一声,道:“我晓得你怎么了,你最好也小心些。我可不想等冥焰回来之后,又到人间去找你。”
我顿时郁卒,反问道:“我是有多蠢?还能把自己搞丢了么?”
冥王不置可否,看我一眼,道:“你姐姐很好。”
我还有些生气,听这一句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什么?”
他似乎根本不想答我,右手一挥,整个身子在黑暗中渐渐变浅。我大声道:“喂——”还没“喂”完,脑子里忽又清明起来,迷迷糊糊听得太后的声音:“她睡了这样久?”
我心中窝火,他什么意思啊!就算告诉我姐姐很好,也该让我看看姐姐现在如何了,就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谁知道他是不是哄我,好让我安心在人间替他找儿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将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面前有一女子站在光影中,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依稀辨认出是太后。
我再怎么气也不敢发作,忙不迭坐起来:“太后——”
她见我速度这样快,也伸手想拦:“我的儿,可别这么快起身。一会儿头脑发晕了可了不得。”
我一面笑,一面忍着太阳穴正跳的难受劲,道:“哪里有那么金贵?”
太后面色不好,坐到床边:“你呀,这一睡,睡了整整的一天一夜。可是要吓死哀家?”
我不免一惊,不过是在梦中跟冥王扯了几句,就一天一夜了?!默一默,我换上笑颜:“叫老祖宗担心了,臣女也不晓得是怎么了。怕是……被吓着了,有些累。”我一回忆起那日叶海花落水,心中就惧怕无比。
见我这么说,太后也露出笑来:“你这丫头,可唬死了哀家。你久久不归,你家哥哥可都问了数次,连带着云世子也问起来。哀家能吃了你么?”
我听出她话中的不对味,不就是说楚弈连同云峥都在问我去向,怕是太后禁了我的足……当下挽住太后的手臂,告饶道:“老祖宗,颜儿错了还不成么?睡了这么久,白叫老祖宗为我担心,该打!”说着,我重重拍自己的手,讨好笑道:“这样可好?”
太后笑着戳我脑门,含笑不语。
我身子尚未好全,太后留我在宫里,等痊愈再放我回家。许是因为叶海花在宫中遇险,太后也没有召她前来了,反而赐下许多补品,我也托楚弈向她问安。我可不知道德贵妃如何了,只晓得她还是他的宠妃,又有皇长女傍身,皇帝就是再气,也得给小公主君欣洁面子。
在宫里的日子依旧无聊,我每日的必修课就成了侍奉太后,完了再看着懿宁宫中的落叶出神。我毕竟不同于妃嫔,去的地方有限,更要明白避嫌一说。再怎么无聊,也不好堂而皇之的在宫里乱逛。太后明着的确疼我非常,但实则,不是在安抚楚弈吗?实则,不是以我为质,免得楚弈真的和云家里应外合吗?
我坐在树下静静看着落叶飘下,脑子里全是那首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草丛皆不见。不能与楚弈相见,也见不到平安裳儿苏灵,也见不到寂惊云,还要随时提放着别说错话惹得太后不快……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正在心中哀嚎,一片落叶轻巧的落在我头上,伸手扯下,又觉得心烦,猛地一叹。雅竹忽然欺近我,轻声快速道:“姑娘,皇上来了。”语罢,退了一步,旋即恭敬道:“皇上万安。”
我忙不迭起身行礼,心中叹气,这皇帝走路怎么不出声儿……“不必多礼。”皇帝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淡然,含着慵懒。
我起身道:“谢皇上。”
他淡淡“嗯”一声,笑道:“你今日又在此看落叶?”
我笑道:“臣女总不能四处跑的,不妨看看自然之景,好陶冶情操。”
皇帝不置可否,对雅竹及身边双喜道:“都下去吧,朕与楚姑娘说些话。”
我猛地一惊,仿佛连心都颤了一颤。每次和皇帝单独相处总没好事!待宫人都下去了,皇帝才懒懒的坐下,轻轻笑道:“身子好些了?”
“谢皇上关心,臣女已经大安了。”我慢慢答道,手指不自觉的拧在了一起。
皇帝像是没发现我的小动作,慵懒笑道:“你那日怎么会不救荣华夫人?”
我心中憋了口气,合着是来兴师问罪的?要是我不怕水,而没有救叶海花,你是不是还要给我扣个见死不救的罪名?当下声音也冷了很多:“回皇上,难道皇上真的相信,臣女挣开嫂嫂的手,是诚心想要害死她?”
他根本不为我话中的不敬恼怒,反倒微笑:“朕若是相信,今日便不会来问你。”
我心中冷哼,口中冷淡得很:“皇上若是不信,也不会来问臣女。”
“你恼了?”皇帝噙着玩味的懒笑,“朕只是好奇,你平日是什么性子。知礼得很,又懂进退,那日哭成那模样,满脸都是泪水。不晓得的还以为朕和太后怎么你了。”
我冷笑,退一步伏下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算真是皇上和太后怎么了臣女,也是臣女的福气。”顿一顿,“臣女私心认为,但凡是人都会有自己怕的东西,皇上虽是天子,但往细里说,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自己所惧怕的,所不愿意失去的。也有些事,凭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譬如说臣女怕水,就算皇上拿刀指在臣女脖子上,臣女仍是怕水,再有一次,臣女也只能挣开嫂嫂的手。”
皇帝若有所思,嗯了一声,面色却有些难看,不知道我是否又说错哪句话了。皇帝淡淡看我一眼,一叹:“你胆子倒是大。罢了,跪安吧。”
我就盼着他这句话,忙不迭起身跑了。
那日黄昏,我获旨离宫。出宫门的那一刹那,我顿时松了口气。宫里再好,也比不过安国府,况且太后母子与我非亲非故,疼爱愈甚愈让我感觉不适。楚弈依旧在宫门等候我,见我出来,似是舒了心,笑道:“颜儿清减了些。”
我轻缓一笑,上前拉他的手:“哥哥叫颜儿好想。”
他笑,牵我上马车,道:“难为太后肯留你。那日被吓着了?”
我有些为难,楚婧颜的水性还是很好的,我面对水却是跟她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难免楚弈会起疑心。低头,我慢慢说道:“是呢,被吓着了……”
楚弈声音不着喜怒,却又像是有着不满:“德贵妃是与你们在一处的是么?若是真出了事,她哪里脱得了干系?”
我淡淡道:“哥哥不晓得,贵妃娘娘之意,是我成心想要害死表嫂。这事儿若是闹大了,非得逼着峥表哥跟咱们翻脸不可。”
楚弈眉头一蹙,声音顿时沉了:“她真这么说?”
我道:“颜儿骗哥哥做什么?好在皇上与太后不信,否则……”我不说下去,那女人架桥拨火的功力还真有些强。这罪名一成立,先不说云峥作何反应,光是谋害外命妇,朝中官员如何看待楚弈?
楚弈脸上闪过冷冽,握一握我的手:“咱们回家吧。”
我心中惊骇,哥哥?见我似乎惊讶,楚弈转头看我,还是一层不变的疼爱:“颜儿怎么了?”
我慌忙摇头:“没什么。”楚弈似乎……深藏着什么。我说不上来他哪里不对,只是,总有一种感觉……
回到安国府之时,天已然黑了。舜英舜华伺候我吃了饭,便要扶我休息。
我有些心神不宁,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黑夜,还是忍不住问道:“云家嫂子怎么样了?”
“就那样啊。”舜华笑得天真,“听说是吃了几服药呢,劳得云世子日日陪着呢。”
我“哦”一声,放下心来。舜英则是推了舜华一把,低声道:“姑娘,婢子说了姑娘别心急,云家大奶奶,前些日子遇刺了。”
“什么?!”我一惊之下,立马站起,两女静静看我,我不免也懵了。我什么时候这么担心她了?是因为那个时候么,她给我的感觉,那么像姐姐……深吸口气,我慢慢问:“可有伤亡?”
“没有,有一位侠士救了荣华夫人。”
我顿时放下心来,笑道:“甚好,若是有什么,那可……”我不说下去,忽又想起一事,问:“你们怎么知道?”
舜英眼光流转,笑眯眯的:“姑娘可真是,咱们国都中哪里来的秘密?眼睛多着呢,人人相传,不就谁都知道了?”
我听得发懵,不,不可能,以云家的势力,哪里会传出来?云峥告诉楚弈的?还是别的什么……我见两女的模样,就笃定她们绝对不会说什么,也不想纠缠:“罢了,我先睡下,明儿个再去看看嫂嫂。”
到了第二日,我才到永乐侯府去。叶海花似乎不料我会来,眼中虽是惊讶,但仍起身道:“楚家妹子怎么来了?”
我看着她,心中不知为何竟是起了一种难喻的依恋,就像昔年我依恋姐姐一样。我抿一抿唇,换上笑脸:“来看看嫂嫂。”
她微微一讶,含笑道:“你都肯来看我了啊?”
我听出她的笑讽,也不欲计较,道:“都害了关节炎,我这做小姑的该不该来看看?”
她笑道:“该该该,谁不知道你似的。”又正色问:“那日吓坏了?”
我也不否认,点头道:“是啊,哭得就跟疯了一样。”
叶海花“哦”一声,劝道:“你怕水而已。如果是我,恐怕不比你做得好。”
我淡淡一笑:“嫂子,你晓得么?那个时候,我看到了谁。”
她静默片刻,右手取过安胎茶喝了一口:“你在叫‘姐姐’?”
“是啊,是我姐姐。”我苦笑着,“我把你,当作了我姐姐。”
她似乎很能明白,慢慢道:“我有个弟弟,我也很想他。”
我笑着笑着,一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