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让她好好升天。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工作,但现在不仅是这样。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在这个案件里,我已经产生了某种类似使命感的感情。
「当然啊。」
「太好了,那明天在老地方见吧。」
老地方——她丧命的那个地点。
何必一定要挑那个地方呢?虽然我这么觉得,却又想不到其他适合碰面的地点。
「那就明天见罗。」
汀小姐挥手送我离开后,我便直接回家。
隔天,还有后天,我都做着相同的事。
我每天早上去汀小姐出事的那栋大楼找她,接着陪她一起行动。但不论是去学校看她那些上学的朋友,或去她过往常去的场所,都没有什么收获,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而且,每次我们去汀小姐的家,都没有半个人在家。该不会是她妈妈搞坏身体了,或是精神不佳一直窝在家里睡觉吧?
我问了汀小姐才知道,她妈妈每次都是在我离开之后,很晚才回到家。
虽然前天汀小姐也不知道她妈妈去哪里,但昨天似乎是去公司上班。看来丧假已经请完了。
在学校或她回忆的地点没有得到半点线索,既然如此,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应该只可能是跟家人有关的事。
要是今天还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素,我是否要在她家门口等到晚一点再回家呢?
「啊,你朋友来罗。」
一看到上学的少女们,我立刻跟汀小姐说。因为已经见过许多次,我大致掌握了汀小姐的交友关系。
「是呢。」
「嗯?」
是在意些什么吗?她的声音显得有点僵硬。
「她们几个在参加我的丧礼时哭了。」
「嗯。」
「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好像是呢,现在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的样子。」
远远看也能明白,她们几个恢复了笑容。由于和她们有段距离,不知道她们究竟在聊些什么,应该是在闲聊昨天的电视节目之类的事吧。直到昨天为止,她们几个在路上都没什么交谈,现在似乎已多少走出阴影。
「啊,是老师。」
汀小姐指了另一个人。一个身着运动服的男性走到校门前。
「丧礼那天,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跟我妈妈鞠躬呢。」
我这几天都没见过他,这位老师此刻一一催促四散在大马路上的学生们,要他们赶快进学校。虽说汀小姐的死亡是场意外,但他若是汀小姐的班导,或许也因为这件事而心力交瘁。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早上的值日活动又要开始了。」
汀小姐说完,一边指着老师与学生们,嘴里一边念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学生的身影都已消失,老师们也都回到学校里。
上课铃声响到连在校外也听得见,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我们进去吧。」
汀小姐跟着人群的脚步,前往大家走进去的校舍。
「等等……这样不太好吧?」
没人看得见汀小姐,所以她无所谓,但要是我被人发现,那可是非法入侵的行为。前几天陪她来的时候,她都没说过想进去学校啊。
但汀小姐一点也不体谅我的状况,迳自穿过校地,继续走向校舍。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追上她。
那天,她走进自己的丧礼会场畴,我选择离开,没有跟进去。
要是那时候我也跟着进去,或许就能知道跟她的牵挂有关的线索。
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
所以,现在我必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仔细聆听她的话。
不这么做,我无法了解她。
不这么做,我无法知道她心中挂念的究竟是什么。
确认附近没有人后,我在校舍玄关处脱下鞋,用手拿着鞋子走进校舍里。
汀小姐等我跟上去后,接着走上楼梯。
「你想要去哪里?」
我小声问,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
教室的拉门上有扇窗户,可以从外偷看里头的状况。
她往门里窥探,我也跟着往里头看。
教室里,大家很普通地在上课,但里头有张桌子上摆着插了束白色鲜花的花瓶。那肯定就是汀小姐的座位。
但所有学生都不介意那张显眼的桌子,只是认真地听老师讲解、看教科书、抄笔记、谈笑嬉戏。
这想必是大家日常的风景。
也是汀小姐所失去的景色。
死者的牵挂通常都留在已经失去、无法挽回的日常之中。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们取回日常的生活。
她看着眼前的日常光景,内心做何感想呢?
汀小姐转过身,从教室门前离开。
之后,汀小姐不发一语,站到放在走廊上的置物柜前。
「帮我打开。」
她指的正是她自己的柜子。
我小心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柜子的门。
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
见状,她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
学校的人应该已经处理掉她的东西,帮忙送回去给她的家人了。或许里头有些东西,已经放进她的棺材里。
她默不作声地离去。
接下来,她的目的地是体育馆。现在似乎没有体育课,体育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呈现完全的寂静。要是现在在这里打篮球,应该会制造出相当大的回音吧。
我偷看一眼旁边的汀小姐。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体育馆内,视线的前方是体育馆的仓库。
原来她喜欢体育课?我已经把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读得滚瓜烂熟,但资料里可没写到她喜欢上体育课。是我看漏了吗?我本想拿出美咲前辈给的资料再看一递,但在那之前,我听到有人走向体育馆的声音。
我赶紧爬上体育馆的舞台,躲到角落里。
走进来的是一位老师,就是刚才我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位。
那位老师走向与我所在位置相反方向的体育馆仓库,也就是汀小姐所在的地方。
汀小姐看着老师。
老师也看着汀小姐。
「你在那里吧?」
老师对着汀小姐的方向喊道。
我吓了一跳。该不会他也是看得到幽灵的人吧?
汀小姐或许也想到同样的事,看起来正想开口对老师说些什么,但这时体育馆仓库的门打开,只见仓库里头有个女孩子。
那位老师从汀小姐身旁走过,走向站在仓库门口的女孩子面前。
看来那位老师还有那位女学生,都没有发现汀小姐的存在。
「你别躲在这里了,快点来上课。」
老师对那位女学生说。
「我一点也不想上课。」
那个女生非常坚持。
「是因为汀的关系吗?」
那位女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我远远看着汀小姐的表情。
汀小姐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生前肯定跟那个女生很要好吧?
「汀发生那样的意外,确实令人难过,我也知道要你马上转换心情很困难,毕竟你们以前很要好。但老师认为,汀也不希望看到你一直难过下去。」
「老师又怎么知道?」
「朋友就是这样子。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今天是你过世,你会希望朋友一直为你难过吗?」
那个女生的头还是垂得低低的,但左右摇了摇头。
「对吧?既然你会这么想,汀肯定也是这么想。不,要是汀现在人在这里,肯定会对你说我刚才说过的话。所以你赶紧回教室吧。你必须连同汀的份,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否被说服了,在老师的催促下,她终于走出体育馆的仓库。
她肯定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吧。
那个女学生走过汀小姐的身旁时,汀小姐像是弹跳起来似的,奋力对她伸出手。
但是,汀小姐的手当然碰触不到她朋友。
汀小姐那只割过空气、留不住任何事物的手,只是徒然停在半空中,那位老师与女学生就这样走出体育馆。
其他人消失后,体育馆又陷入只剩下我与汀小姐两人的寂静。
我走下舞台,朝汀小姐的方向走去。
汀小姐像是在承受什么似地压低视线。
或许这桩小插曲,重新让她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不,是体认到所谓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你之前问过我丧礼后发生了什么事吧?」
汀小姐继续看着地面,迳自说起话。
「……我待在妈妈身边。接着,妈妈公司的人来了。你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吗?」
那个人说了什么很恶劣的话吗?
「他跟我妈妈谈公事。虽然他一开始说『挑这种时间真不好意思』,但还是像平常一样跟我妈妈谈起隔天的工作,还有我妈妈负责的客户。」
这可不是什么适合在殡仪馆和刚丧女的母亲谈论的事。
「结果……我妈妈回他:『我明天就会去公司。』」
和汀小姐去她家时,她妈妈都不在家,原来是去公司上班吗?也就是说,女儿丧礼结束的隔天,母亲就开始去上班了?老实说,这有点教人无法置信,但我不觉得汀小姐像是在说谎。
「自己小孩的丧礼结束的隔天就去公司工作……嗯,我早就知道了,妈妈就是那种不工作会死,认为工作最重要的工作狂。嗯,我早就知道了。但是,用不着在那种场合、那种时间……」
汀小姐紧咬嘴唇。
我无从得知那究竟代表她感到哀伤,还是懊恼。
「我问你,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这么问我。
是否有必要牺牲家庭去工作?
才刚刚踏入社会的我不懂那种感觉。若是在社会上再多历练几年,我也会变成那样吗?会在参加完珍视的人的丧礼隔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照常去工作吗?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也有丧假这个制度,要是家人亡故,可以请三天到十天的假。虽然每间公司规定的丧假天数不同,但应该是大同小异。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制度,既非强制也不是义务。
举办丧礼、处理身后事、谈妥墓地、分配遗产……亲人亡故后,要做的事情肯定堆积如山,但这些也可以交给其他家人或甚至委外处理。
若不需要请假,那也没必要请假。
但肯定不只是这样。
丧假这个制度,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处理那些事务而存在。
这个假期,应该也是为了让失去亲人的人能够整理心情而存在。
……难道汀小姐的母亲不需要这些时间吗?
「在那之后我跟在妈妈身后,一路回到家。然后直到隔天天亮,我都一直待在家门口。我还抱着一丝期望,想说她当场那么说,也许只是虚应一下而已。」
「…………」
「可是等到隔天早上,妈妈就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
就一丧礼的隔天。
「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跟平常一样的套装、跟平常一样的妆。」
跟平常一样——她反覆提到的字眼,诉说了内心深切的感受。
「其他人也是一样。在丧礼上不是哭泣就是很难过的样子,但只经过不到三天,大家便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就跟平常一样,好像我的死根本不算一回事,全都回复原状!」
原来她刚才看着那些上学的学生,是在做这样的比较。
丧礼的时候如何,今天又是如何。
从这番话中,我终于窥探到她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她看到其他人不回头、不停留地往前进的模样,并非感到松一口气。看着那些活在自己已无法体会的日常中的人们,她也不是感到羡慕。
「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完全相反!我才没有那样想呢!没死的人怎么会了解我的想法!我……」
她真正的愿望以及牵挂,就是——
「我希望大家永远为我难过!」
她终于吐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说过想知道我死掉那时的状况吧?』
「呃,嗯……」
她对着听完她一席话而感到动摇的我说:
「我是自杀的。」
「……咦?」
「是我自己从屋顶上跳下去的。」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想试试看呀。光顾着工作、从来不在意我的妈妈,根本就不想好好了解我的老师,嘴上说是朋友、内心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同学——我只是想确认要是我死了,他们到底会有多伤心!」
她坦白说出与她至今说过的愿望完全不同的想法。
原来她当时在想这些事?
她说想见大家最后一面,根本是骗人的吗?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她露出阴沉的表情,认真盯着每个同学的脸。
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在哭而喜出望外。
然后……
看到自己的朋友表现出振作的样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