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极品的情感往往一清如水,超越悲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
《江城子》是这四首里面写得比较早的,这个十六岁嫁到他家里的王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段落。在她去世十年以后的一个回忆里,他开始去描述自己在梦中的经验。大家要特别注意这首词口语化的倾向,比如:“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们会发现每每在阅读苏轼作品的时候,中间没有感觉到任何阻碍和费力的状态,像他自己所说他在写文章的时候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其实在讲要自然,当然这种自然并不容易。
悼亡诗其实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非常多,不过这种悼亡诗往往只对个人有意义,对他人没有太大的意义,或者说在形式上变得很概念和八股。其实悼亡的东西极不好写,原因是因为悼亡是在书写一个很特定的人与人之间的特殊经验,而同时又必须把它扩大到生命的某种苍凉性,因为它毕竟碰到一个主题叫做死亡。在我们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时候,会发现苏轼完全是从真实的情景出发,没有任何的做作。
今天如果我们对父亲的死亡、母亲的死亡、祖父母的死亡,或者妻子的死亡做描述,我觉得这个东西是最难写的,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在伦理的社会架构当中,我们会受到这类文章的意义的限制。凡是受到限制、被认为应该怎样写的文章,常常都是最不容易写好的文章。我记得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常会给一个题目叫“母爱”,我觉得大概小朋友都写不好。母爱这个东西要写好,大概要写到像苏轼写的“尘满面,鬓如霜”的程度。你不到那个状态,你不太知道母爱是什么东西,因为在某一段年龄当中,在母爱可能还是让你厌烦的东西的时候,你怎么去写母爱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读《江城子》的时候,我觉得苏轼在生命经验当中的一种自然性,是他最惊人的东西。可是对这一点我们常常不会发现,因为你读的时候,觉得简直是容易得不得了,可是这个容易刚好是他的难处。
所以我们在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要特别注意“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意象的描述,就是自己老了。这些年憔悴漂泊,到处下放,这样一副面容即使见到了,你也不会认出我了。我觉得这种意象、这种描述,表现的是一种非常深、又非常特殊的情感。我们在前面讲过,不少宋词当中有表现男女情感的内容,但那大多还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它们或是感伤的,或是有一点浪漫的,可是与妻子的情感常常不见得是浪漫,它有着共同生活过的内容,因此里面有非常深沉的东西。
我们会发现很少有人在文学创作里写妻子写得那么好,写歌妓可以写得比较好,可是对妻子的情感难写,因为它太平实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它不是每一天要去弄很花哨的东西,夫妻的情感不像情人的情感那么花哨的,有时候连浪漫都没有,只是共同生活过的一些平实的东西。我们再从这个角度去看《江城子》,会有非常深的感触。
他只是在写偶然梦到亡妻的记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其中“小轩窗,正梳妆”是对妻子出嫁的回忆,这里边有一种少女的美,因为王弗嫁到他们家十六岁,所以大概在化妆的时候一个新郎会偷看自己妻子的美。其实这里面有一点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就是前面的“尘满面,鬓如霜”是一个中年男子的苍凉跟憔悴,可是忽然变成“小轩窗,正梳妆”的时候是一个少女的美和俏皮,这其实是对比,就是自己衰老了,可是亡者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永远的新娘,一个出嫁的新娘。
我记得大概从小学开始,家里就叫我不停地背《江城子》,那个时候哪里懂这种东西,觉得就变成歌一样背吧。可是很奇怪,直到现在它的句子还常常会跑出来,因为你在生命经验当中,越来越觉得这一类作品是最难写的,它的情感深到你不太容易发现,它全部化到平实的生活当中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想大家会发现,苏轼最大的特色是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注解,这样的东西你要怎么去注解?它都是生命经验,如果要注解它,恐怕是要把生命经验拿来做注解。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苏轼作为一个这么重要的文学创作者,文学真的不是他的职业,他没有刻意地为文学而文学,而是在生命当中碰到那个事件的时候,他的文学就出来了,这个时候他的真情会完全流露出来。
这首词我想大家因为太熟,也许会觉得它是那种简单、容易的句子,使你忽略它其实在文学世界当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它的难度就在于我们常常不敢写这么简单容易的东西,一开始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觉得苏轼最有趣的是,他所有的句子开始都是直截了当,从来不做铺陈。这样的一个作品就把文学创作当中最难的部分完全展现出来了。
如果念一下这首词,大家可以感觉它里面声音的感觉,它这里用了“江阳韵”,江阳韵本身是一个比较大气的韵,有比较大的空间感觉,可是它把大的空间感和凄凉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美学。苏轼的美学在凄凉当中不小气,常常在凄凉中有一种空茫的感觉,有一种生命的无常性。我们前面讲欧阳修一直在提倡平实的诗风跟文风,可是欧阳修好像很个人,而苏轼很奇怪,他在生活里会爱很多人,他对妻子的爱,对他词中那个根本没有见到面的打秋千的女子的爱,都非常有趣。他的深情是多情的深情,又刚好不是一般所说的“滥情”,其实这个界限很难分。
我觉得一个好的文学创作者,他的作品的通俗性一定是非常高的,在今天我们讲的词人当中,苏轼是最容易被接受的一个,可是他的格调又很高。所谓高不见得不被大众接受,他的大众化同样可以高,所以我希望用朗读的方式让各位去感受,当年这样的东西被唱出来,真是会让很多人感动,尤其对于这种不太容易成为文学主题的对夫妻情感的描述。
我们看到宋代文人描述的男女之情,几乎都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夫妻的情感很少成为文学主题的,因为会受到伦理层面的约束。在中国的男性社会当中非常奇特,女子被男子娶回来,生子、管家,而丈夫则常常在外面有他自己另外的空间,男人的情感空间跟他的婚姻空间,常常会分离开来。可是在这个《江城子》当中,你会感觉到苏轼试图把情感空间和婚姻空间做某种程度的结合。他是从真情上去描述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文学里的极品,其实情感多是一清如水,有点超越喜悦,也超越忧伤。“明月夜”、“短松冈”,每一年她去世的时刻,在那样的一个明月夜晚,在那个矮矮的长满了松树的山冈上,他们都会相见,而且大概是生生世世的见面。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文学怎么收尾,大家可以有空回头去看我们今天前面讲的,收尾部分常常会决定一部作品最后的意境,有点像电影里面的尾声。“明月夜”、“短松冈”是一个扩大出去的意境。我们说苏轼是一个天才,是指他在生命里面所经验到的某一种豁达性,使他不会拘泥于小事件,不会耽溺其中,而是能够把它放大。
偷窥,中国文学少有的美学经验
下面要讲的是苏轼的《蝶恋花》,我很希望大家能够跟《江城子》做对比,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调子,你会感觉到苏轼既可以写《江城子》,也可以写《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由春入夏的季节,花已经有一点凋落了,红色慢慢凋零,杏花落了以后,青色的杏子慢慢长出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各位注意一下这个画面的描绘,几乎到了没有主观性的白描,就是春天的燕子飞起来,那绿水绕着几户人家流过去。我们几乎可以把它翻译成宋代一个非常美的小品、山水画。“枝上柳绵吹又少”,柳树上的棉絮越吹越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前面提到词的句子有很高的独立性,所以我们会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其实就提供了这样的经验。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不一定知道它是苏轼的句子,可是它一直在被大家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会用到“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的文学作品会让它的某些句子变成成语,“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止是在讲一个自然现象,同时它也扩大成为一个心理经验,好像对生命有很大的鼓励。我前面提到我最大的愿望是盖一座庙,凡是这种句子我都会把它做成签,放在庙里,一个失恋的人如果抽出“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概会很高兴的,它变成了一种扩大性的人生体验。
下面一段非常有趣,是一个男子几乎偷窥似地去看一个女子在荡秋千,这一段的描绘,我觉得大概是中国文学里少有的一种活泼俏皮的美学经验,而这个经验在一个严肃的父权的男性文化里,是非常难出来的,它甚至比欧阳修的“白发戴花君莫笑”还要精彩。
“墙里秋千墙外道”,苏轼有些诗让你觉得怎么会这样写?墙里面有秋千,墙外面有一条路,讲没讲不是一样吗?实际上像苏轼这种高手,当他没有大事件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可以信手拈来。“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墙外行人”就是路上有行人在走,就是苏轼自己。“墙里佳人笑”,墙里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荡秋千,一面荡一面笑。如果是拍摄一个影片的话,大概是苏轼踮起脚尖,一直想看那个女孩子多漂亮、笑声那么美好的感觉。可是女孩子大概发现了他在偷看,所以“笑渐不闻声渐悄”,女孩子跑掉了,笑声越来越远,然后就听不到了。“多情却被无情恼”,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蛮多情的人,很想认识一个美丽的少女,与她讲讲话,结果人家很无情地离去。
我们看在北宋词当中,这种真性情,这种自我调侃和自我解嘲,大概只有苏轼有。我想如果在今天他跑到一个咖啡厅,跟一个女孩子搭讪,如果那个女孩子不理他,他也会摸摸鼻子自我解嘲。我觉得这是一种格调,是很难做到的,他不侮辱自己,也不侮辱对方。在情感的多情和无情当中,人们通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不会替对方设想。可是苏轼没有,他会觉得没办法啊,“墙里秋千墙外道”是一个现状。我甚至觉得他的东西常常像禅宗,反映了一个生命的状态,所以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当然苏轼自己也最喜欢这首作品,他到晚年要歌妓唱的一直都是这个,可是那时大概年纪大了,听到自己年轻时候写过的诗,每一次都会掉泪的。
“多情却被无情恼”绝不是抱怨,而是自己摸摸鼻子就走了,而且还调侃自己说,你趴在墙上看了半天人家竟然不理你。这是个很难的分寸,你现在每天看社会新闻,很少看到有人抱着“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心态,拍拍屁股走了,大概都变成对于对方的侮辱或对于自己的侮辱,最终或许成了悲剧。所以我非常喜欢苏轼的情感,我觉得苏轼的情感是一清如水,他有眷恋、有深情,在《江城子》里有那样的深情,同时又有豁达,他的深情与豁达刚好变成一体的两面。我们常常觉得既然有那样的深情眷恋和缠绵,他就不可能豁达啊,可苏轼很特殊的一点是,对于眷恋和豁达,他竟然可以合并。
在苏轼身上,融合了儒释道
我们前面讲过,在苏轼的身上,完美地体现了儒家、道家、老庄、佛教所有东西的融合。所以我在很多场合提过,苏轼在宗教上的领悟,其实不是说达到多么高的境界,而是他发现自己没有达到多么高的境界。记得苏轼读佛经然后写信给佛印和尚说,最近修炼到八风吹不动,也不贪婪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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