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让这一切结束、什么都行!)
——回过神来之后,她严重耳鸣,眼前的风景彻底改变了。
只见地面突然到处裂开、隆起。家畜或浑身冒出火来,或枯干化为尘埃、或是为无形凶手切成碎片。
拉比莎高跪在地按住了耳朵,茫然注视着那幅凄惨的风景。
(玛希玛没事吧……)
她慢慢转动眼球,发现了趴在地面的小小人影。
「玛希玛!玛希玛!」
没过多久就飞奔而来的父母从地面上抢也似地抱起玛希玛。发觉事态的部落人集中在放牧地,不知所措。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也有人看着燃烧的家畜发愣。
(啊……是精灵……我害精灵失控了……)
感觉到疲软急遽袭来的同时,拉比莎发觉了这个事实。
(我闯下大祸了——)
意识到此突然中断,单薄的肩膀任风吹摆,身体就这样毫无抵抗地往前倒向地面。
意识到四周的人声嘈杂,拉比莎清醒了。
自己和杰泽特倒在地上,游牧民族的大人远远地包围着他们。
她一坐起上半身,「起来了」的低语像风一样传了开来。拉比莎还不晓得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就先注意到倒在隔壁的杰泽特的异状。
一反之前动也不动的样子,杰泽特现在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他的身体绷紧,额头冒出薄汗。
「杰泽特!」
拉比莎摸摸杰泽特的皮肤,他的身体之烫,吓得拉比莎缩回手。总之必须要找地方让他休息、替他看护才行——她反射性地冒出这个念头,朝周围忘我地呼喊:
「来人啊!我的同伴发烧了,拜托你们,请借我们帐篷!」
远远围观的游牧民族顿时闭上嘴,一种异样的沉默包围了放牧地。
「要离开了又回头说这种话实在很抱歉,拜托,请你们务必帮忙!」
大人间交换着奇异的视线,最后玛希玛的父亲随同一位老妇站了出来。老妇弯着腰呈直
角,撑着鄙陋的拐杖,长而白的蓬发围住缩得皱巴巴的脸,她那双像鱼一样混浊发白的眼睛一看到拉比莎,立刻尖声尖气道:
「你会使役精灵吧?害家畜变成这样的就是你吧!」
意外被指摘,拉比莎哑口无言地看着老妇。老妇那双因长年被沙漠强烈太阳光烧灼而盲目的混浊眼睛,确实地瞪着拉比莎。
「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变成这样,精灵倒是看得见。现在精灵成群地聚集在你周围。」几个大人冷峻的眼神注视着拉比莎小小的身躯。
「啊……我、我……」
拉比莎思索现在该说什么,拚命润湿嘴唇。但声音仿佛黏在喉咙深处,就是无法如愿传递出来。
「我只是……」
想救他。但我能力不够,害精灵失控了——脑海浮现这样的说明。不过一旦说了这种话,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安慰?大半家畜已经变得惨不忍睹。
拉比莎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的样子,玛希玛的父亲藏起畏怯与愤怒的眼神看向她。然后静静通告:
「……你们可不可以尽快离开放牧地?这样我们没办法静下来吊祭家畜。这件事就当作是碰到天灾。所以,请快离开吧……」
这句话似乎代表大人全体的意见。乘着同样感情的视线刺着拉比莎,要她『尽快』离开。他们拒拉比莎和杰泽特于千里之外。
拉比莎也知道自己铸成大错,本来应该会照要求尽快离开才对。但——现在——
「拜托……拜托你们!」
拉比莎伏地恳求,从喉咙挤出声音。
「我真的……真的给你们添了很大的麻烦,对不起!要我怎么补偿都行……所以拜托你们,请借帐篷给我的同伴!」
她听到杰泽特痛苦喘息,高烧不退的身体必须尽快移到能够静养的地方。拉比莎拚命磕头拜托。
「拜托!请你们务必帮忙……可以不用管我!我会找个远远的地方睡,拜托你们让杰泽特睡在帐篷里!求求你们……」
拉比莎怱然想起一件事,弹也似地站起来跑向坐在稍远处的库库,抓着装满金币的袋子奔回原处。她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币放在面前,再度伏地磕头。
「我并不认为这点东西就能弥补你们,也不奢望获得谅解……但是,至少请你们收下!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这件事跟杰泽特没关系。杰泽特不是精灵使,所以跟他无关!拜托你们,请借个帐篷吧!」
但没有人回答。拉比莎抬头一看,才发现游牧民族早就转身离去了。
「等……请等一下!拜托,求求你们,杰泽特会死的!」
拉比莎拚了命要追过去时,脚踝被某个发热的物体悄悄抓住。拉比莎吃惊一看,只见杰泽特因发烧而湿润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自己。
「拉比莎,够了。」
杰泽特以交杂着喘息的声音痛苦地说着,手使力稍微撑起身体。
「里固呢?」
杰泽特喘着气简短一问,拉比莎连忙唤来马护和库库。
「抱歉、手、扶我一下。」
「你身体这样还想骑里固?」
阻止归阻止,看到杰泽特那双无法聚焦的双眼在催促着,拉比莎不再多说,乖乖借他肩膀。从现实面考量,既然借不到帐篷,就只能赶快离开。
「那边……往东……有、岩洞……」
听从杰泽特断断续续的指示,拉比莎慎重地领着里固在沙漠中前进。
(利夫、玛卜、阿鲁杜、纳珥)
拉比莎不断在口中念着生命源头之名,希望能多少减轻杰泽特的痛苦。
请赐予杰泽特凉风、热的均衡、易走的大地、水的恩泽……
一团温热涌上眼眶,拉比莎拚命忍住。现在不是表现出那个样子的时候。
不久,默默前进的一行人面前出现了跟脚下的沙同色的岩山。
「吁……吁……吁……」
一走进宽敞的洞窟,呼吸急促的杰泽特就近乎滑落似地从马护身上下来,在地面摊平。拉比莎拿起水袋跪在他枕边。
「能喝水吗?我现在就帮你倒进杯子……啊!」
杰泽特突然从拉比莎手上抢过水袋,从头往下浇。
「杰泽特!」
拉比莎吃惊大叫,转眼间水袋就瘪下去,剩不到一半了。这一点也不像是那个随时注意水的残余量、限制自己用水比限制拉比莎更严苛的杰泽特会有的行动。乱七八糟的头巾下,益发乌黑的发梢串着银露。
「吁……吁……」
杰泽特依然握着水袋,整条胳膊就这么重重落到地上,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半空中。不久之后,那双眼睛忽然聚焦,他生硬地转动脖子,睫毛半掩的目光茫然来到自己手上时,他蹙眉闭上眼睛。
「对不……拉比莎……」
一听到这句话,一直拚命忍住的泪水终于从拉比莎眼睛涌了出来。
「……别这样!」
热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成串成串地流过脸颊。
「不要道歉……!要水我就去汲来……要用多少尽量用!」
拉比莎用力闭上眼睛要自己不再流泪,握紧放在腿上的拳头。
到目前为止的旅程其实绝不轻松,能够撑过来都是因为有杰泽特。因为杰泽特的帮忙,拉比莎才能走到这一步。
(可是,我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害杰泽特遭殃,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不过是水,不管要去哪我都会汲回来的……!)
跟时而恢复意识的杰泽特问出水井地点以后,拉比莎带着马护去汲水。她好几次迷了路又回到标记岩石处,花了三倍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抵达水井。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空气透着沁骨寒意。
「吁、吁……唔……住、手……」
杰泽特受恶梦折腾的呻吟声在昏暗的岩洞内回荡。
(他好像作了非常糟的梦……流了好多汗。)
「……咦?」要拿拧干的布替他擦汗的拉比莎一摸到他的脸颊,不禁惊叫出声。白天的高烧居然退了——退到发寒。
(是汗!而且身体也没跟上气温变化……)
拉比莎仓皇替杰泽特脱起衣服。背和脖子周围已经湿透变冰,拉比莎费了一番工夫才脱下来。接着拉比莎抬起他沉重的手臂和肩膀,用干布擦过以后,拿了两条毛毯裹住他。意外的粗活尽管弄得她疲惫不堪,她还是拖着身体到岩山周围捡来枯枝,一面放进火堆里,一面呼唤火精灵加强火力。
尽管如此,体温降到最低的杰泽特还是在毛毯里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纳珥、再来!……不对,靠纳珥是不够的、靠火堆是不够的……」
于是拉比莎扯掉身上披的遮阳布巾,从头脱掉沾满沙子的上衣。她脱到剩单薄的汗衫,接着钻进毛毯,手环到颤抖的杰泽特背后紧紧抱住他。
拉比莎小小的身躯不可能包住杰泽特全身。尽管如此,她还是拚命伸长手,尽量使全身密合。不久,杰泽特颤抖地偎向她,额头靠在她肩头。
(太好了,很温暖。)
拉比莎松口气,就手所及范围抚摸他的背,口中不停念着精灵的名字。
(利夫、玛卜、阿鲁杜、纳珥……把我的生气分给杰泽特。)
拉比莎在内心不断祈求着,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沉睡。
——在混浊的意识中,杰泽特拚命抗战。
好几只漆黑、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过来,抓着他的头发、手臂、衣服,想将他拉进黑暗另一边。杰泽特死命抓着细柱子,努力站住脚以防被拉过去。
你想杀吧?没有。你会杀吧?我不想杀。你杀了吧?杀了。是吗?那么你来这边比较好。我不要!……都杀了还不要?
好冷、好冰、不能自己。体温逐渐流失,被黑暗另一边吸走。抓着柱子的手逐渐没力,指头一根接着一根松开。
或许已经不行了……就在他灰心丧气、快要放弃抵抗时。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意。
那暖意之舒适令杰泽特瞬间忘记黑暗,被遗忘的黑暗转眼间收缩。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拉比莎的睡脸,她距离近得眼睛都难以聚焦。
他搞不清楚状况地环顾四周。晨光从岩洞入口射入,告知早晨来临。昨天的不适像梦境一样消失,不再感到恶寒及呼吸困难。
当他发现自己上半身赤裸时,拉比莎的睫毛颤动了。
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皮下,色彩如糖蜜般甜美的眼眸正努力聚焦。
那双惺忪睡眼掌握了状况的瞬间,起意捉弄人的杰泽特故意低声说了:
「……色魔。」
只见拉比莎连人带毛毯倏地弹了起来,背脊挺得老直,双手不知为何向前伸。
「不不、不是喔!这是那个……是刚出生的里固!」
「刚出生的里固?」
杰泽特不禁诧异地反问,拉比莎连连点头。
「要是天冷时碰到里固出生,就会泡热水或跟人一起睡,以免体温下降,这你知道吗!」
「……原来我是刚出生的里固……」
「不、不是啦,那只是比喻而已,没有恶意……那个……」
拉比莎惊慌失措。杰泽特故作老实地看着她一段时间,最后噗哧笑了出来。
「拉比莎。」
「也就是说啊,因为我看你很冷的样子!」
「谢谢你。」
这句话来得出其不意,拉比莎把话吞了回去,看着杰泽特。晨光照耀下的杰泽特,表情不带嘲弄或取笑之意,充满着柔和的微笑。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或不舒服……?」
「没有,完全没有。」
拉比莎整个人松懈下来,透明的泪顿时涌上眼睛。
「谢、谢谢是……我要说的话……对、对不起……?」
看到少女拚命揩去扑簌簌滚落的大颗泪珠,杰泽特伤脑筋地微笑起来。
「别哭啦,哭了很难看喔。」
「我才没哭……是砂目……!」
「嗯,那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杰泽特站起身,一边轻拍那头在朝阳下闪耀的头发,一边迷糊地回溯记忆。
碰到撒旦或伊弗利特,人的精神会崩溃,发高烧——
这是沙漠自古流传至今的病状。实际体验过的人,杰泽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那远比想像的还要痛苦。被引出负面情感,并且被迫面对所有阴郁的过去和念头。如果是拉比莎被碰到,症状或许会轻一点。如果是几乎没有负面情绪的拉比莎——
冷静想想,那应该是正确答案。不过杰泽特还是觉得,幸好碰到的是自己。
(别和她交心。就算得到信任,也别动情。)
头脑一隅发出警报,杰泽特板着微笑。没错,我是有目的的。
「——好了。来吃饭了,杰泽特!」
用袖子擦掉眼泪的拉比莎重新振作站了起来。
「水我已经汲来了,尽量用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