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她满怀忧思的盘桓之际,一抹琴音随着晚风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
抬起头来的陈阿诺已然满脸震惊,那隐约传来的琴曲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是《逍遥调》!
自儿时起她的爹娘又时常一遍又一遍的合奏此曲,总是她爹抚琴,而她的娘坐在她爹的身旁缓缓吟唱,面上尽是幸福而又温暖的笑容。
那个在记忆里重复了无数次,而今已然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陈阿诺思绪一片空白,转身朝着那琴曲的来处跑去。
☆、第13章 小红(一)
此时夜色已深,山间没有灯烛,只有借助朦胧的月光才可勉强看清前路。
陈阿诺寻着若有似无的琴声踏入幕色深处。
虽然亲眼目睹了整个村子的毁灭,虽然明知道根本不会有侥幸,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寻着那源头而去,还是忍不住满怀期待。
摸黑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头之后,天地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陈阿诺难以置信的看着呈现在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的惊叹。
但见那一处草木葱郁、花团锦簇,远有黛山起伏、云雾缭绕,近有亭台水榭、雕梁精巧,尤是镶嵌在地势低洼处的一汪水潭,沉如黑墨,静似璞玉,恍若一块天然而成的宝石,与天际的半轮明月交相辉映。
有柔和的风自山谷里吹来,拂过面颊,在一片漆黑之中,携着些苍茫的味道。
陈阿诺下意识的缩了缩鼻子,不觉已对这夜色三分沉醉。
想不到在崎岖山间,竟隐藏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她边暗自赞叹,边继续往美景深处行去。
潭水边八面垂纱的小亭逐渐清晰了轮廓。
红帘翻飞间,陈阿诺才注意到那凉亭里坐着一个人,着一袭夜色里格外耀眼的红裳,手里正拨弄着一架七弦琴,而《逍遥调》的乐声便是从他的琴中流淌出来的。
揭开真相之后,陈阿诺不免有些失落,但同时又对那亭中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什么人会在这大半夜里坐在山间弹琴?为什么弹得偏偏是《逍遥调》?
她又朝周围望了望,确定附近没有身着黑衣的天英教教徒,便愈发好奇起来这人怎的独自在此。
在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下,陈阿诺终于安奈不住,朝水潭边行去。
她刚跨了几步,那人的琴声便戛然而止,显然是觉察到她的靠近。
陈阿诺于是边继续往前走,边提高了桑音向亭子里的人赔罪:“我只是碰巧路过此地,听得这曲调耳熟,并非有意打扰。”
说话间,她已来到凉亭前。
此时恰有阵风拂过,掀动红帘翻飞涌动,正将那人身影面貌隐在帘后。
陈阿诺怕自己唐突,只在此停住脚步,不敢继续踏入亭中。
她还想说些什么,向那人打个招呼。
那一阵风却已刮过,回转旋舞的红帘渐渐平静下来,将亭子里的情形呈现在面前。
原本低着头的陈阿诺终于还是忍不住抬眼朝亭中偷觑。
她看到了没有任何绣纹,却飘逸翩跹的衣摆;静静躺在那人膝头,梧桐木制的七弦琴;搭在琴弦上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垂落至腰间,光滑如绸的墨发……
然而,当她看清那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面庞,和那双深潭般瞳眸里同样满含诧异的目光后,陈阿诺却再难掩激动之心。
或许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才不过数日未见,陈阿诺已然怀疑那时的相遇只是一个梦境。
她甚至从未设想过重逢。
直到此时,他就坐在她眼前的月光里,柔和的光晕笼在他周身,仿佛闪耀着清辉。
潭水边,小亭旁的一株红樱正是繁花盛放之际,不时有粉瓣飘落在他的肩头上、琴弦间,而他的面庞亦如初见时那般摄人心魂。
果然,他坐于红樱树下的情景正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动人。
陈阿诺在原地怔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先狠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这着实不是一个梦境才大胆朝着亭子里跑去。
“真的是你吗,小红?”她扑到他身旁,什么都不顾的握住他覆在琴弦上的手。
一声凌乱的琴音划破天际,陈阿诺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再三不可置信般重复着那个名字:“小红,小红……”
沉寂之中,那被她覆盖住的双手竟翻过掌来回握住她。
陈阿诺已然不敢相信的低头看着那双手,感觉到微凉的触感自他的指尖传递至掌心,眼前愈发模糊一片。
再度抬眼时,他已微弯了双眼与她对视,稠密的睫羽半掩住黑潭般沉静深邃的双眸。
在这个被悬崖峭壁包围,危机四伏、与世隔绝的山间,竟能遇上自己熟识之人,陈阿诺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欣喜,或是庆幸,甚至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松开双手,再次难掩激动的伸臂揽上他的脖颈,似乎只有这个大大的拥抱才能表达她的喜悦之情:“太好了,小红,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或者故意不辞而别。”
被她紧紧揽住的小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准备,竟一时怔住,身子颇有些僵硬的滞着不动。
陈阿诺却尚在兴奋之中,仍旧自顾自的说道:“如今见到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对了,难不成你也是从山谷里被天英教的人掳到这儿来的?”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便将他松开,询问道:“因为被他们掳走,所以才不告而别的对不对?”
凝视他的双眸,陈阿诺自问自答的演绎着事情的经过,语调里颇有些义愤填膺,亦或是同情、怜惜的情绪。
小红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却也不答话。
陈阿诺知道他口不能言,见他并没有摇头,便断定自己是猜对了的。
她又低头看了看搁在小红膝头的七弦琴,指了指道:“你会弹琴?”
小红略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陈阿诺挠着后脑勺笑了笑:“难怪,我就说是谁会弹这《逍遥调》。”
说罢她调皮的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继而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他们抓你来当琴师?”
小红被被她说得一怔,薄唇渐渐微弯,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美人一笑,陈阿诺就有些目眩神迷,也跟着痴痴笑了起来,只当这次又猜对了。
她又转身挪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道:“那《逍遥调》再弹一遍来听听可好?”
小红看了着她点了点头,而后敛目垂首,素手在琴上勾了三、两个乐音。
悠远的弦音穿透漆黑的夜幕,久久的绵延盘桓,曲调尚且未起,韵致却已有所成。
陈阿诺摇头晃脑的聆听着熟悉的韵律,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起来。
沉醉间,她不经意的侧头看向抚琴之人,目光却凝结在眼前定格的一幕,着魔般不能移开。
但见月光下泛着清浅光晕的乌发,瀑布般倾泻在他的肩背,直垂至腰间,淹没进耀眼的红裳之中。
间或有一缕悬在鬓旁,半掩住轮廓姣好的侧脸。
他弹得很是认真,低垂的眼眸被稠密的睫羽笼入阴影,仿佛在睫羽之端也有月色遗漏的光斑流转盘桓。
如瓷的肌肤让身为女子的陈阿诺也不禁自惭形秽,而两瓣紧抿的薄唇更是与衣衫炙烈的红相互辉映。
如此摄人心魂的画面,连亭外的红樱都被他所吸引,争先恐后的飘散进来,羞涩的抚过他的发丝,落在红衫之间,倒好似原本就是那轻丝缎面间的绣纹。
说来也奇怪,想不到在悬崖峭壁的险峰之间竟会有一棵开得如此繁盛的红樱树,却不知是何来历,背后又有什么故事。
陈阿诺正兀自出神,不想被她看了许久的那个人觉察到她的注视,缓缓侧过头来,在她痴愣的目光中泛起浅笑。
那浅笑中分明透露出一丝难以掩藏的取笑之意。
想到自己方才望着美人发呆的样子定然十分丢脸,陈阿诺慌乱的移开目光,忽觉脸上发烫,喉咙间干涩的微咳了一声。
为了掩饰窘迫,她只能努力寻找话题,于是十分狗腿的赞赏道:“你弹的真好,比我爹弹的还好。”
她这话却说得并不虚伪,小红的琴艺确实高超,总是不经意间就被他的琴音勾去了魂魄,这在过是从不曾有的。
只是提到陈药师时,陈阿诺却又忍不住想起过往在山谷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想到而今双亲惨死,自己还不能为他们报仇,便难免低落起来。
这时,陈阿诺觉到肩头被人轻拍了两下,侧过头去看,只见小红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觉察到他的关切,陈阿诺心下的难受略缓了几分,勉强扯开嘴角绽出一个别扭的笑容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小红的双眉却愈发蹙紧了几分,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这句解释,却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再度拍了拍她的肩头,此番则是安慰的意思。
虽然他并不能陪她说话,可这一夜却是陈阿诺自离开山谷之后过得最安宁、最释然的一夜。
不得不承认这世间人事机缘的神奇,直到许久以后,陈阿诺都觉得自第一次见面,小红就带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和熟悉感,就好像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一般。
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吧。
这一夜,陈阿诺与小红在山间的凉亭里聊了整整一夜,虽然一直都是她在说而他在听,可是她竟然一点儿倦意也没有。
漫无边际的闲说着那些话,仿佛把心底郁结了许久的不快和委屈都倾泻出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天边泛白。
念着天亮后天英教的那些人会去房中查看,若被他们发现她偷溜出来,不免又惹麻烦,陈阿诺只得再三与小红道别,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赶去。
☆、第14章 小红(二)
果然,陈阿诺刚摸回榻上躺下,天英教的人就推了门进来。
她一面暗自庆幸自己回的及时,一面在心下嘀咕今日未免也太早了,这天都还没亮呢。
借着自外面透进来的微光,她又侧头看了看躺在旁边的阿香,或许是还在熟睡中,阿香并没有被黑衣人的脚步声吵醒。
因昨晚一夜未睡,现下陈阿诺正觉困意涌上脑中,本还想再眯瞪一会儿,看这个情况应该是不成了,便只得磨磨蹭蹭的准备起身,心里盘算着等收拾好了再叫阿香起来。
其他少女中的浅眠者也陆续察觉到有人进来,纷纷唉声叹气的翻身准备起来,怎料那黑衣人并没有大肆将大家唤醒,而是径自朝陈阿诺所在的一排床榻前踱去。
正坐在塌头上的陈阿诺朝那人投去诧异的目光,心下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心下默默将天下间的神明都念了一遍,奈何那人还是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跟我来。”黑衣人没有多做解释,只冰冷冷的丢下这一句。
陈阿诺的心“咯噔”一沉,心道莫不是昨日之事还没有过去,这下又要拿她重新审问。
纵使她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依照黑衣人的指示整理好衣衫自榻上下来。
刚要随那人出去,原本睡得极沉的阿香忽然醒了过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之后,声音干涩而又虚弱的唤着:“水……”
陈阿诺刚好听到耳中,于是转过身向阿香看去。
想阿香昨夜受了鞭刑,眼下定然十分难受,可她偏又被黑衣人带走,不能留在这里照顾,实在堪忧。
陈阿诺顿了顿,终还是转过身来对黑衣人求道:“能否容我先照料阿香饮些水,等她饮完后,马上就随先生走?”
虽然她说得诚恳,可黑衣人并不是好相与的,毫不犹豫便拒绝了她的要求,并狠狠攥了她的腕子,厉声道:“教主若是等急了,莫说你,便是我的性命也难保!”
陈阿诺与黑衣人的一阵争执毫无疑问的引来了众少女的关注。
她们纷纷坐起身朝这边看来,却也只是默然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出声。
对于少女们的寡薄,陈阿诺早就习以为常,毕竟在前途未卜的危险之机,自保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有人引火烧身。
听到“教主”二字,陈阿诺的双脚愈发如灌了铅一般不能挪动。
黑衣人以为她固执不肯走,便与她拉扯起来,甚至抬了掌准备往她身上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个少女走了出来,不知从何处端了一杯清水送到阿香的嘴边。
陈阿诺诧异的将目光转向那名少女,才发现她正是那位名唤赵婧的郡主。
赵婧因为出身不凡,再加上武功在众少女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过数日间已经成为了少女们追捧的对象,只是她性子偏冷,不爱搭理人。
陈阿诺料定赵婧平日连说话都极少,想必不会蹚这浑水,如今见她率先出头,反而不敢相信。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时赵婧已扶着阿香饮了些水。
阿香再度昏睡过去,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