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他微微扯动嘴角。
“可惜这里有道浅疤,好在可以粉妆遮掩。”
我非但下巴这里有一道疤,我身上也有几道或浅或深的疤痕。
我微微侧开下巴:“我在家中之时并无人嫌弃于我,我不喜粉妆。”
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铜镜中他居然有些微地神色紧张。
“你不喜欢便罢了,我绝非嫌弃于你,你乃侧室小姐出身,在侯府难免受人欺凌,只怪我没能尽早找到你。”
我深深地低下头,连镜中他的照影也不敢面对,生怕被他瞧出任何破绽。我哪里是什么侧室小姐出身?我分明就是侧室。
他握着我的手,有一段时间没再说话,我用余光打量他,他似乎想问我什么,到底没问出口,片刻之后我又发现他释然的神色。
我感到莫名其妙,他环起双臂,在窗外的风雨袭来之时,将我拥的更紧,只说:“阿妍,等雨停了,我带你到城外走一走。你还记得你在雁山上对我说过的话吗?过了那么久你大概忘记了吧,可我一直都记得。”
阿妍在雁山对他说过什么话我不会记得,但我记得我的名字。
“我叫阿初。”
我没想到我不经意的一句话居然惹得他动怒,他扳过我的脸正视着我,声音肃冷:“怎么这么喜欢顶嘴,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我有求于他,怎可不知轻重地触怒于他。
我兀自慌张不堪,正不知该如何补救,他却突然一笑,开心地敲下我的额头:“错了,你从前就是这副坏性子,不过格外喜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好在有惊无险,我松一口气,不断地告诫自己,切不可再胡言乱语,他唤我阿初也好,唤我阿妍也好,他想怎样都好,总之明允平安归来之前,我都唯有小心谨慎,曲意逢迎。
次日午后,小雨初晴,天气微寒。稀薄的阳光映照在窗纸上,辽阔旷远的天地之间,肃杀的秋意弥漫。
雨停之后,相陵君居然真的带我去攀雁山、观日出。夜间的雁山,被团团寒雾裹住,相陵君虽然早命人为我备下裘衣,但也无济于事。观日出的代价就是我感染风寒,回来之后立即病了一场,相陵君想不到“阿妍”竟变得如此娇弱。
我借病装病,是真心惧怕与相陵君相处,不知是否因我求病心切之故,在病榻之上躺久了,居然真的不见好转。
我分不清我装病的目的是否达到,我只知道即便如此,外面仍旧有专房专宠、爱若珍宝的声音盛传。相陵君不许府中诸人称我为侧夫人,因而人人皆对我以夫人相称,反而相陵君的正室北国夙公主,自她嫁入府中,始终得不到夫人的称谓。
入府这段时日,我也渐渐听闻相陵君对北国的一些残暴行径,想来夙公主嫁给他,也像我一般迫不得已吧。
夙公主在府中声名良佳,在我病中,她曾前来探望过我几次,为人极是和善。这般和善的女子,使我不由自主想起这些年一直照顾我的夫人……而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夙公主心胸宽厚,不为难于我,如今的我,也实在处于风尖浪口,危机四伏。
玉仪这些时日下足功夫打探,原来那日唤作橙官的女子,并非相陵君的姬妾,只是她最爱针对肖似“阿妍”的女子。从前相陵君将收集到的女子当做景物观赏,唯有今次迎娶进府,因而大为恼怒。
据说橙官仗着相陵君的纵容,行事极为刻薄,某年七夕节,甚至对相陵君拔剑相向,相陵君也全不追究,因而谁也不曾料到相陵君会因婚礼之事,重重处罚于她。
玉仪面色沉重,我和她都知道,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树下劲敌。相陵君如此宠爱橙官,待他从糊涂之中稍事清醒,橙官轻微的一句话,我就性命堪忧。
橙官很快就得到报复的机会,玉仪从外面带回一个坏透的消息,相陵君在城中遇刺,主使刺杀之人乃朱遂——明允小妹的情郎。
作者有话要说:
☆、再嫁为妾3
朱遂除却世家子弟的身份,犹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客。
刺杀失败后,他所带属下或死或伤,伤者身陷囹圄,朱遂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
他定然误以为嫁入相陵君府者乃明允的小妹阮阮,太夫人瞒过相陵君同时,不期也瞒住驻守海岛的朱遂。
朱遂待阮阮的确情深,这也不枉阮阮当年为他自绝之义。
早在我入侯府之前,府中就不再有阮阮此人。我从未见过阮阮一面,她的故事还是凤飞讲给我听的。蛮夷与寒沙州长久不和,太夫人多年前就打算以阮阮与祈国联姻,无奈阮阮因朱遂之故,宁死不从,最终决意入观修行,待朱遂前来迎娶,方肯还俗。
阮阮与朱遂虽是青梅竹马,但自从朱家奉天子之命远赴海岛后,二人之间多年不通音信。阮阮因他以死抗婚,当年我心中满是敬佩之情,今时今日却多是羡慕。
可惜我并非阮阮,这天底下没有属于我的朱遂会带我远走高飞。倘若明允化险为夷后,知道我在相陵君府担惊受怕的处境,会前来搭救我吗?他与相陵君一向交好,女子如衣,或许他情愿将我相赠,也或许他因为阮阮的节烈在前,将我瞧的一文不值吧。
我与玉仪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朱遂混入府中救人。玉仪试图与潜伏在城中的朱遂取得联系,并将实情告知,但城中贴满缉捕朱遂的画像,他本就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警觉,此地又非寒沙州,茫茫人海中寻找朱遂谈何容易。
玉仪没有找到朱遂,找到朱遂者是橙官。橙官带着人马,三更半夜硬闯微澜殿,相陵君因国事耽搁于王宫,今夜不在府中,这也是成婚以来他第一次未在微澜殿留宿。
微澜殿的护卫抵挡橙官不住,朱遂随即被人从偏殿中搜出。当时朱遂重伤昏厥,合衣卧在一张床榻之上。
玉仪脸色惨白,附我耳畔悄声告诉我重伤之人确是朱遂无疑,玉仪自小在侯府长大,她定然不会认错。
我与玉仪面面相觑,百口莫辩。
我正视着橙官,或许因为心虚,她侧开我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一副楚楚可怜的绝色容貌,哪怕女人都会为之动心,更何况是男人,可谁又看得见她倾城容貌里包藏的睚眦必报之心。
府中甘总管是太后亲信,平日里夙公主也忌惮她几分,橙官却并不将她放在眼中。她将朱遂关入大牢后,当即逼迫甘总管对我连夜审问,甘总管坚持等相陵君归来。
毕竟铁证如山,我暂且被锁在寒冷的刑室内。
室内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豆星的微光,黯然摇曳,将一件件刑具放大,投照在对侧的墙壁之上,那些阴森恐怖的暗影,直往我心里压,不知究竟有多少像我这般的女子惨死在这若干的刑具之下。
油灯熄灭,鼻尖的血腥之气更浓,早就入冬,我瑟缩着身子,将脸深埋在双臂之中,我知道我怕的不是刑具,而是阴晴不定的相陵君。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相陵君虽不是天子,却也做得到令明允埋骨它乡,更何况还有朱遂。阮阮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不能害她再死一次。
令我惊异的是相陵君连夜归来,非但没有因朱遂一事降罪于我,甚至重罚橙官。我想大概是橙官用惯了此类手段,他早就心知肚明。
我在他温暖的怀中小憩,一身寒气逐渐散去。月淡星疏,天色微微泛白,一两束晨光静静落在窗柩之上。
室内照旧光线乌暗,我病久了总睡不长久,睁开眼睛时,他犹然将我紧拥在怀中,全然是才入睡时的模样,一动也不曾动过。
我注视着他平静的睡容,无论如何,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心生感激,亦是我第一次感同身受地替“阿妍”惋惜。倘若“阿妍”尚在人世,有他如此相护,阿妍也算得上一位幸运的女子。
我醒后不久,他也随之转醒,在我脸颊轻轻一吻,笑容如揉碎的星光:“昨晚可有吓到?”
我摇头,感激我最惧怕之人不曾为难我。
“你放心,再也不可能有昨晚的事情发生。”
我颔首,不知为何,居然相信他的一字一言。
他又笑了,双手握着我的脸,目光柔柔地往我眼睛里钻:“总是这样讨厌,让人又气又恨,牵肠挂肚。”
我不知道他何出此言,我是转危为安,但朱遂尚在牢中,我不能不顾忌他的性命。
他的一只手原本已顺着我的脖颈滑下,探入衣领内,见我若有所思,登时顿下来,脸上的柔情也淡化几分。
“在想什么?”
我对他的阴晴不定尚未钻研透彻,居然愚蠢地放松对他的防备,打算向他求情。
“我在想……我想……”
我吞吞吐吐时,他接口:“想请我放掉朱遂?”
他的声音清冷,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但我仍旧搏上一搏。
“是。”
他揉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目光送入他的目光中质问:“为什么?”
不祥的预感伴随血液冲入我的脑海,我骤觉大事不妙,在他凛冽的目光之中,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替你说,因为你对他情深如海、矢志不渝——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你不必再重复,我都记得。”他替我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又笑了,“你说我该不该活剐了他?”
我听的毛骨悚然,仿佛他要活剐之人并非朱遂,而是明允。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骤然捏紧我的下巴。
我疼的倒吸冷气,只听他在我耳边警告:“你听着,我昨日不容之事,今日照旧不容。你说你再不替外人求情,我就不追究今日之事,说!”
我咬牙不语,因为我怕有朝一日我会因明允向他求情,我绝不可自断后路。
他得不到回应,骤然推开我起身,我匆忙起身跪在他面前,只听他怒声命道:“去中极殿罚跪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等于整个白天,质地密实冰冷地砖上,我从清晨跪到黄昏,滴水未沾。光润如墨玉的地砖上,映出我肖似“阿妍”的容貌,此时此刻,我庆幸她死得其所,至少她一死令相陵君变成这世上的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的膝盖如跪针毡一般,但最钻心的疼痛仍在我的脚腕。额头不停的冒着冷汗,我在最严寒的深冬触犯旧疾时,疼痛也不过如此,而现在仅仅初冬而已。
窗外的天黑透,有侍女在中极殿内点起盏盏明灯,我早就跪过六个时辰,但我并没有起身。我意识到我无法再向他求情,我唯有这个办法才可以救朱遂的性命。或者我可以用我的性命相逼,如若他觉得失去我这样一个难寻的礼物可惜,他或许肯留朱遂一命。
可惜我并不打算舍命相救,我的性命唯有一次,我须得留着它,以备相陵君反悔时搭救明允。外界盛赞相陵君是言而有信的君子,而我确信他是反复无常之人。
我身上痛楚难捱,内心心甘情愿。因为我跪的并不是相陵君,而是明允。我真正做错的事情是入府侍奉相陵君,对另一个男人曲意逢迎,我真正对不起的人是明允,我在相陵君身边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愧对明允。
月华洒清光,初冬的白霜,洒满中极殿外的台阶。
殿内夜漏滴答、滴答、滴答……三更了,相陵君派人告诉我,让我只管跪着,我也就只管跪着。
在漫长无尽的滴答声中,我疼的脑袋发晕,浑身上下也仿佛有千百只蚁虫一齐钻咬啮噬。我身上使不出一点力气,僵硬地摔倒在地。这是我第二次摔倒,我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喘息,挣扎起身,不过动了几动,又是一身冷汗。
殿外数只乌鹊惊动,呼呼啦啦从枯枝上飞起。我伏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有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向我移近,扑在我身上,痛哭不已。
“阿妍……阿妍……你这又是何苦!”
我受到摇撼聒闹,精神渐转清明,认出来人是夙公主。
她扶我起身,原来她也误以为我是阿妍。
“我不是阿妍。”
我想告诉所有人我不是那位梁国公主。若非是她,我现在仍是侯府里无忧无虑的阿初,怎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我身在侯府之时,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与惊吓。
夙公主面色哀戚,对我亦百般哀怜。
“不,你就是阿妍,你我自幼一同入质祈国,我绝不会认错你!”
我再次,虚弱地一字一字道:“我不是阿妍。”
夙公主满面泪痕,却似认准我一般,激动难抑:“你若不是阿妍,你身上的伤疤从何而来?你若不是阿妍,你手腕脚腕的旧疾从何而来?你若不是阿妍,那橙官为何百般迫害于你?你忘记我无妨,但你怎可忘记橙官当初是如何虐待于你,如何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如何让你备受一生的痛楚。”
我摔坐在地,无比震惊地注视着夙公主,灯影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