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早已跪在了地上,她的头低垂着,她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抖:“请公主恕罪。奴婢谨遵命。”
兰陵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离去,她看见院中那灿若烈焰的红叶和树下幽怨美丽的女子。
她想,不知柳郞生前是否也曾来此欣赏这“暗香红叶”?
柳府的银杏叶已经一扫而空,柳府的传奇也从此烟消云散。
而此处,枫叶正红,如彩蝶飞舞,如落英缤纷,美得令人叹息。
令人怅然若失。
“你去了暗香楼?”这是陈荃的回答,平淡中带着一丝惊奇,好奇中含有一分信任。
却没有愤慨和平常妇人的拈酸吃醋。她仿佛笃定他不是去那寻花问柳。她与他虽然相识日短,却有一分天然的信任和了解。
象久别重逢的亲人再见,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和安心。
赵逸默默注视着她,轻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不能告诉你。”
她轻轻点头:“好!”
两人相视一笑。
陈荃有些苦恼地嘀咕着:“唉,真不知该如何应付姑姑。”
赵逸微微笑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个聪慧狡黠的女子露出小女儿态,象一个明知故犯的孩子为着家长的召见而发愁。
她若对他无情,怎肯将自己真实的一面轻易示人?
但他的心里也在暗暗发愁:他们的事情,瞒得住别人,但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真的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心机的深沉和手段的狠辣都不是陈荃能匹敌的。她是一个为后宫生,也必将死于后宫的女子。
她的手腕手段,足以让她在后宫风生水起;她的心计城府,也注定她不能甘于平凡。疲倦时她固然想远走天涯,但稍事休息后,她岂能安于平庸安宁的日子?
静心庵那方寸之地怎能容纳她的雄心?她一定会想方设法重返皇宫。
因为那才是她的舞台,那才是她的战场。只有在那,她才能挥洒自如,享受绚丽多姿的人生。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那,她是死得其所;在这,她会死不瞑目。
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发现他与陈荃之间的蛛丝马迹,届时,她将如何处理?
是棒打鸳鸯?还是乘机要挟?
赵逸若有所思地看着陈荃:“是的”他轻声说道:“宣华夫人该回宫了。”
她是在有意试探?还是无意提起?
她是在解燃眉之急,还是在为长远打算?
这个女子的心思是否也如她姑姑一般深沉如井、幽深难测?
如果这是别的女子,他一定会转身而去,从此敬而远之。
因为这样的女人难以捉摸,太麻烦了。
可这是陈荃,这个明眸善睐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牢牢抓住他的心尖,让他怜惜心疼,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她驱使。
如果不是饱经忧患,她怎会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她怎懂得步步为营,三思而后行?
因为相爱,所以理解;因为理解,所以宽容。
他微微笑着,说道:“你放心!”
他想,幸好,那个烫手的蕃薯已经交给了那个倒霉的张愚。
他很好奇张愚将如何面对那位痴情娇纵的兰陵公主。
月白如银,秋风萧瑟;一片又一片的银杏树叶在风中飘扬,如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把玩一把把精巧的小扇子;那古老的银杏树在风中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象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叹息。
月色下,一道窈窕高挑的身影慢慢走到这银杏树下。她俯身拾起一片黄叶,对着月光细细端详。
如果是在阳光下,这叶子会是金灿灿的,如果对着阳光看,你会看见它变得透明如薄膜。
会有人在一旁轻笑着说:“怎么还象孩子般?”
她会扬眉一笑,再多加一片叶子,再多加一片叶子,直到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金碧辉煌。
有谁会想到,几片小小的银杏叶竟能造就这样瑰丽的幻影?
或许只是因为有他在身旁?
如今人已不再,所以她不再在阳光下徜徉树下。那样美好的回忆,每想一次,心痛一次。
所以还是改在夜晚吧,改在月色如水的夜晚,改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她会独自一人伫立树下,享受这棵老树无言的安慰。
这一片片玲珑小巧的银杏叶记载着她的每一段过往,它们在夜色中蜂拥而出,鲜活生动地在她眼前飞舞摇摆,谱写出她和柳郞跌宕起伏的人生之歌。
那些如水的记忆会在月光下复活,如精灵般在她眼前跳跃欢呼,将她拽回那早已消逝的岁月。
她但愿能永远伫立停留,再不返回。
因为每一次醒来,她会心如刀绞,她会忍不住轻声低语:“柳郞,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能这样抛下我?”
而每一次,唯有月色下老树的悲吟与她相和。
但今天她却听见了另一声清晰的长叹:“唉……”
她骤然回首,她的脸在月色的照耀下皎洁发光,她的双眸亮得要喷出火来,她欣喜若狂地轻叫:“柳郞,是你?柳郞,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番苦心
她看见一道欣长的身影缓缓走来,那明显不是她的柳郎。
她的脸冷了下来:“来者何人?竟敢于深夜独闯柳府?”
她一介女流,毫无武功,于此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陌生人竟全无怯意,这一份胆气不能不令人钦佩。
来人收敛了自己的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张愚参见公主殿下。”
竟是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张愚。
这暗香楼的梅娘果然厉害!
她冷冷问道:“免礼,你答应本公主的事难道竟忘了吗?”
张愚沉吟着,半晌才回道:“公主,逝者已矣,何必追究?以公主的地位、身份,当有一份美好生活,何必累己累人?”
兰陵公主忍着满腔怒气冷冷说道:“你不必多言。我只问你,你可查出柳郞的死因?”
张愚沉默片刻,方才艰难回道:“已经查出来了。附马爷的确是自杀身亡。”
他看见兰陵公主的身子踉跄了一下,他的身形一动,又停了下来。他只是关切地看着她。
“你撒谎!柳郞怎么忍心将我抛下?他难道不知道我一再向皇上上奏,请求能随他流放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兰陵公主有些歇斯底里地低声嚷道。
哪怕心神大乱,她都没有完全失控,这一分自制,是天生就有?还是后天养成?
张愚怜惜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敬重。他年轻的生命已经历了太多的女人,但象兰陵公主这样集倔强、狂热、自制、冷静于一体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也开始明白,兰陵公主能成为先帝最心爱的女儿绝不是因为她的孝顺知礼、妇德备至,杨坚爱她是因为她最象他:只有这种性格的人才能于逆境中奋发图强,成就一番霸业。
可惜,身为女子,她又能有何作为?
若不接受命运的摆弄,她的结局又将如何?
“公主请容禀!”他低声说道:“恰恰是公主的一番痴情才令附马痛下决心。公主,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附马爷,您会怎样决断?”
如果她是柳述?
是啊!他可能忍心让她陪着他颠沛流离,饱尝白眼?他可能容许她抛却荣华富贵,做一个囚人之妇?他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骄傲被生活打磨成粉末?
“公主,附马自知难逃一死,他自行了断,既免却了流放之苦,也保全了公主。公主若真爱附马,就该体谅他一片深情,好好保重,让他能走得安心。”
他一口气说完后,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言尽于此,这样聪慧的女子,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海阔天空;她若执意要钻牛角尖,他救得了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人生最艰难的旅程只能独自跋涉。扛过去了,是柳暗花明;扛不过去,也不过是一抔黄土相伴、一杯浊酒相祭。
何况,他已看见隐隐的人影跑来,柳府的侍卫虽不济,倒也没有太不堪。
杨五娘,保重!珍重!
莫辜负我一番苦心!
天气渐渐转冷,长安城也由绚烂的初秋步入萧瑟的深秋,梧桐树的枯叶散落满地,才打扫干净,转眼又是一堆。秋风越来越冷,吹在身上有种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追逐着行人的脚步,仿佛在催促流连在外的人们快快回家。
一阵秋雨一阵凉,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落叶开始腐烂,行人不小心踏上去,藏在落叶下的积水便挟持着刺骨寒气乘机而入。
所以这个季节也是风寒感冒多发的时节。
兰陵公主大病了一场:她缠绵病榻近一月,虽然不过是普通风寒,但时好时坏的,也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完全康复。
听说廋了一大圈。
听说皇上长叹一声,不置可否,由着她自生自灭。
兄妹之间的情分,终归是淡了。
汉王杨凉被囚禁数月后,病重身亡。皇上虽然留了他一条性命,却弃之不顾,衣食虽然丰足,却没了自由。
听说也是死于普通的风寒感冒,听说他拒绝服药,由着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安然而逝。
听说他临终前长叹一声:“终于可以再见父母兄弟了。”
有时活着是种折磨,死亡反倒成了解脱,生死之事,更多地取决于人的心态。同是被囚,废蜀王杨秀就活得很好,听说每日纵酒,喝醉了或是酣然大睡,或是打骂下人。
不喝酒时,也会在院中练几套拳法,或是耍一耍兵器。
心情如何虽然难说,身体倒是健健康康的。
皇上的四个兄弟,也就剩这一个了。
唯一风光的只有皇姐乐平长公主。那一日皇后娘娘亲出宫门迎其回宫,几百米的仪仗,多大的面子,多大的荣耀啊!
各种各样的传言谣言在京城里飞扬,象满街乱跑的落叶,扫也扫不干净,今日飘扬在空中的,明日也许就沦落于泥里了。
老百姓们对皇族的生活永远抱有极大的兴趣。在他(她)们心中,皇族的子女们个个丰神俊逸、才识丰富,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享有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
什么叫神仙日子?他们过的不就是快乐无忧的神仙日子?
象乐平长公主那样的尊贵荣耀,也不知是修了几世才有的福报哦!
乐平公主原本打算静悄悄地回宫,但一收拾起来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光静训的衣裳、玩物就是几十个箱子。她的贴身嬷嬷姓周的左劝右劝,她是一丁点也不肯留下。
她仰着头很认真地说:〃宫中不比祖母家,缺什么都好到街上去买。〃
宫中规矩多,缺什么都得往上报,再经皇后娘娘统一审阅后交由太监统一采购。
这一来一去就得好一阵子,哪有自己府上来的自由?
以前宫中自然是无人敢驳乐平公主的单子,但时过境迁,她这张老脸是否还有同样的份量?
这孩子,说不懂事,也懂事了;说懂事吧,终归还是个孩子。
〃随她吧!〃乐平公主叹了口气,心想:这一入宫,不知何时才能再出来了。
她们的住所安排在清阴殿。
清阴殿的确是个极清雅幽静的庭院,地处偏僻,四周种满了青青翠竹和参天大树,人在其中会觉得自己身在山林,飘然世外,浑然忘了这是全天下最富贵豪华的皇宫。
静训满脸喜色,她最害怕的是宫中的规距,最喜欢的恰是这一派自然风光。
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呢?
杨丽华的脸色不喜不忧,她沉默地打量着这座庭院,面无表情。
阿竹的脸涨红了,她暗暗瞅了公主好几次,没敢吭声。
倒是她身后的月嬷嬷微笑道:“此处如此清静,倒正适合公主清修呢!”
这月嬷嬷脸色发黄,上面星星点点地长了不少雀斑,眉间的川字纹、讥讽的笑容、还有微暴的门牙令整张脸呈现出一份愁苦凶悍。
看上去就是一个极普通的中年嬷嬷,是那种争强好胜却又偏偏境遇不佳因而牢骚满腹的老女人。这种女人到了中年往往会长出一脸横肉,哪怕明明在笑,也充满了敌意和嘲讽。
这位月嬷嬷据说是乐平公主早年在北周宫中的侍女,当年宇文赟欲杀公主时就是她拼死报信才救下了主子。后来她离宫嫁人,倒也常来信请安、问好。最近丈夫得病新亡,她膝下无子,无依无靠,所以又来投靠旧主了。
长相虽然差了些,言谈举止却无可挑剔,不愧是在宫中待过的老人。
不但阿竹对她很客气,就是长公主本人都敬她三分。
不过一看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当然谁也没想到这位月嬷嬷竟是前朝五大皇后之一的元乐尚乔装打扮而成。
而一向沉默寡言的元乐尚肯出言相劝是因为这地方静则静矣,其实是专为失宠妃子所设,而且是那些需暗地里严密监视的失宠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