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任她在凄风苦雨中挣扎求生,到最后远走荒山才得了一份安宁。
她现在才隐隐明白陈惠儿为什么会选她而不是陈潇。
这样的屈辱艰辛,她也许能熬过来,换了陈潇,早哭死了。
这也算是她做为姑姑的一点善心吧。
不过那时,这位聪慧过人的姑姑一定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落难荒郊,成了她这个不成器的侄女的近邻吧?
只不过宣华夫人是虎落平阳,终有猛虎归山的一日。
而她陈荃,唉,连那样的大好机会都白白放过了,也活该终老荒山,穷困潦倒一生了。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抬头,清心庵已近在眼前。一个年近四十的慈眉善目的嬷嬷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陈荃和小玉都吃了一惊,赶紧叫道:“钱嬷嬷怎么在这?这天寒地冻的可别着了凉!”
这钱嬷嬷是南陈宠妃张丽华的贴身嬷嬷。世人只知张丽华三千油光乌亮的青丝迷倒了陈后主,却不知她身后有一个足智多谋的钱嬷嬷。
是她设计让张丽华一身素衣飘飘,一头乌发及地在月下祈祷,是她精心策划让皇上路过,恰恰看到这如梦如幻的一幕。那一幕深深络印在了君王的心上,成就了张丽华一代妖姬的艳名。
没有人知道为了那一瞬间,她们曾排练了多少次: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姿态都再三推敲,力求完美,到最后终于一矢中的,一举成功。
因为无人知道,所以国破家亡时,张丽华会成为唐公李渊的刀下之鬼,钱嬷嬷却安然无恙。在大兴宫里,她成功地让陈惠儿脱颖而出,从掖庭局里晋身后宫,步步为营,成为大兴宫里贤名远扬的宠妃。
所以尽管不过是初秋,天气还远谈不上寒冷二字,陈荃和小玉还是分外殷勤地走上前来准备搀扶钱嬷嬷。
钱嬷嬷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宣华夫人今日分外想念陈夫人,问了好几次了,所以奴婢特意出来看看,没想到正好碰上了。”
三人一团和气地进到房间里。这房间里除了那素白的墙和墙上的观音画像,别的都已截然不同。
桌、椅、床、榻、柜……所有的家具都是从京城专程运来,虽然都是沉重古朴的黑色,但件件雕工细腻、做工精致。
宣华夫人的一身孝服用的也是最柔软、最舒适的丝绸面料。她的吃穿用度虽不能与宫中相比,却绝不亚于一般的富贵家庭。
与陈荃相比,当然是云泥之别。
宣华夫人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陈荃,对钱嬷嬷说道:“钱嬷嬷,你去给我拿几件上好的首饰、衣裳,阿五马上要回京城的人了,哪能这样寒酸?”
上一次她亲热地叫她阿五是什么时候?
陈荃的脸略微有些发白。宣华夫人见她这样,不由狐疑地问道:“怎么?兰陵公主竟不曾答谢你?”
她不安地来回踱了几步,想了想说道:“呣,她如今心神不定,疏忽了也很正常。无妨,你过几天再修书一封,吐吐苦水,她一定会伸手相助的。”
她轻轻敲打着榻上的案几,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陈荃,不是我说你,有些机会稍纵即逝,你脸皮再这样薄,将来…… 唉,算了,切记,此事万万不可耽搁,兰陵公主若跟皇上闹翻了,你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陈荃此时断断不敢说出实情,只能期期艾艾地说好。
宣华夫人欲言又止,两人默然相对了一会,宣华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陈荃,我有些累了,你昨晚也一定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她想了想,又吩咐道:“钱嬷嬷,你送送陈荃。”
钱嬷嬷倒是依旧满脸的笑容,她亲热地拉着陈荃的手低声说道:“您姑姑她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您多担待。陈家最近常有书信来,您那些弟弟、侄儿们在京外的日子不好过,您姑姑她看了心情自然郁闷。”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宣华夫人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表面上对你们不闻不问的,心里却都放着呢。您不要怪她当日不肯搭救您,她当年在大兴宫的日子可一点不比你好过。独孤皇后的强悍哪是崔氏能比的?”
她小心观察着陈荃的反应,心里暗暗称奇:这位夫人喜怒不形于色,是真沉得住气。她既能想到一早去为兰陵公主采摘雏菊,就一定是个玲珑剔透之人。这样的人只要运气不太差,是一定能出头的。
当年是她们错看了她。
她的声音中不由带出一分讨好之意:“到后来她日子好过了些,那一位又开始对付秦王,连您都上了先帝的黑名单。您也知道,独孤皇后最恨的就是宠妾,对杨勇如此,对秦王也如此,您想想您姑姑她哪敢再多嘴?”
陈荃不声不响地听着,到最后淡淡笑了一笑:“钱嬷嬷,我是姑姑一手提携出来的,我对姑姑只有感激,哪敢抱怨?”
过去的已经过去,哪些事当做,哪些不当做?哪些事本能做却没有做,哪些事本不该做却做了的,这些过往的是是非非,再纠缠又有何用?
当年她若伸手相助,她承她一份恩情,今日自当相报;当年她袖手旁观,她与她两不相欠,云淡风清。
不也挺好?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钱嬷嬷善解人意地说道:“您放心,娘娘她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心思重了些!”
陈荃露出欣慰的表情。
她其实想问的是:“赵太医去了哪里?”
赵逸昨晚一宿也没睡好,一直在琢磨着兰陵公主这事。他虽然远在太陵,但对京中的动静还是一清二楚。
他当然知道,如果兰陵公主肯向皇上低头,她马上又会成为名声煊赫的皇妹,不久又将与另一权贵联姻。
如果她一意孤行,皇上也莫奈其何。
但她的出现对于陈荃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兰陵公主若肯相助,陈荃的境遇马上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荃会如何选择?
答案如此清晰,清晰得令他的心一阵阵刺痛。他虽然不愿失信于陈荃,可一想到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素雅清丽的女子离他而去,他的脚步就踟蹰难前。
但又忍不住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不管怎样,总应该见她最后一面,总应该再多叮嘱她一遍要多加小心。
因为从此再难相见。
他这样走走停停,去而复返,竟在这小路上徘徊了几十个来回,直到他突然感到腰间一点刺痛。
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紧紧顶着他腰间要害。
赵逸呆若木鸡,他当然想到这顶在腰间的必是利器,他想不通的是,这条小路,人迹罕至,有谁会寻到这里?
他有什么值得别人挟持?
后面那人低声说道:“往前走,你老实听话,我绝不伤害你。”
他老实听话地照着那人的指示寻到一个洞口,这山洞隐匿在一条幽静的小径尽头,洞口上覆盖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藤蔓,将洞口遮掩得严严实实。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寻常人是不可能发现这个洞口的。
“进去!”
赵逸用力将藤蔓拨拉开,看见一个仅可容一人勉强挤过的小洞,挤过了这个狭窄的洞口,便看到一块空地。
这山洞不算大,但也有寻常人家的厅堂大小了。
赵逸四处打量着:在这空地上,有两张台子,正中央的台子上放置着一根燃烧着的普通白烛,旁边还有两根硕大的白烛。
这是专供皇陵使用的长明烛。
烛光摇曳,说明这山洞通风。不知除了这个洞口,是否还有别的出口?
另一处较昏暗的地方还有一张台子,上面隐隐约约似乎躺了一个人。
赵逸吸了吸鼻子,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惹火烧身
赵逸轻轻哼了一声。
后面那人一声轻笑,将匕首收了起来。他转到赵逸面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点点头道:“看来你的胆子还不小。那我就放心了。”
赵逸只看到一双滴溜溜的眼睛。除了这双眼睛,这人整张脸都蒙着面罩。
蒙面人将那两根长明烛点燃,整个洞穴一下子明亮起来。蒙面人赞许地点点头,嘟喃道:“啧啧啧,这御用的就是御用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赵逸,后者正略显兴奋地四处观察着这个山洞。
这个大夫倒有些意思!
他放下脸,冷冷说道:“你这书呆子,到处乱看,难道还指望从我手里逃走吗?你还不过来看看,小心我一刀要了你的命!”
赵逸跑到山洞后面,将耳朵贴在洞壁上认真聆听了一会,又轻叩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好急的,都死了好几天了。”
突然他眼前一花,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脖颈处,那蒙面人凶神恶煞地逼视着他,阴森森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赵逸皱了皱眉,眼睛眨了眨道:“我明白了,你的面罩一定很严密,所以你闻不到这尸臭。”
那双眼睛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横在赵逸脖子上的匕首也移开了。
赵逸却仍在嘀咕:“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人已经死了,你何必还将我劫到此处?难道你以为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吗?”
他很严肃地说道:“这位壮士,我虽然一心想成为神医,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神仙!”
那人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浮出一丝笑意。他很客气地说道:“无妨,我并不需要一个神仙,神医就足够了。”
赵逸淡淡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拿了一支长明烛放在第二张台子上,他将台子上的尸布慢慢掀开,眼睛不由慢慢瞪大。
尸布下面是一具被泡得浮肿的男尸,那男尸身穿一身囚衣,面目全非不说,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摇了摇头道:“太晚了。这尸体被雨水泡了多日,这个样子,什么线索都没了。可怜,可怜,还是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吧。”
他叹了口气,将手在石头上挘藪{,看了看那具尸体,又看了看那蒙面人。
那蒙面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赵逸,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赵逸瞅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兰陵公主肯回京是因为有人答应替她去取回柳述的遗体,她人刚走便有人送来这样一具尸体,还气势汹汹地逼他验尸。
除了柳附马,还能有谁?
这种事,躲还来不及,惹火烧身是他赵逸的风格吗?
他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去惹这种麻烦?
他双手背在后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冷若冰霜:“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此处?”
赵逸淡淡一笑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两人四目相视,一个如凶神恶煞,一个如闲庭散步。良久,赵逸说道:“你若为女子,一定美若天仙。”
蒙面人露出一种几近崩溃的表情,他做势要扯掉自己脸上的面罩,又放下了。他抱拳行礼道:“佩服,佩服,赵太医不但医术了得,机智也无双啊。某诚心交个朋友。赵太医今日若肯相助,某日后一定相报!”
赵逸也笑眯眯地抱拳行礼:“好说,好说,我这颗脑袋总算是保住了。今日我自当倾力相助,只不知日后思念英雄时该到何处找你呢?”
蒙面人显然没想到赵逸竟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看似老实的小胖子一直在扮猪吃虎。
怎敢留他性命?
他脸上笑意更盛:“某姓张名愚,愚不可及的愚。某虽然行踪不定,但赵兄如有为难之事,可拿此信物到暗香楼找梅娘,留下见面地点,某自会前去相会。”
他取出一枚古币,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赵逸。
这枚古币非同小可,但他毫不在意地送给了这个陌生人。
因为他压根不相信这个可恶的小胖子能活着走出这个洞穴。
赵逸笑眯眯地收好,随口说道:“你把那支长明烛也拿来,举在一旁,不然我看不清楚。”
他这才端正容颜重新走到尸体前细细察看起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仿佛遇上了什么不解之事。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在尸体上娴熟地切了一道口子,从中截出一根肋骨,用手绢仔细包好,揣进怀里。
张愚暗暗心惊:这把小刀如此轻薄,却又如此锋利,也算是一件宝物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大夫到底有多少杀手锏?
接着他又在尸体上挤压了一番,挤出了一堆臭哄哄的腐水,再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叹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再过一会儿会更好些。你带他到了长安,可请暗香楼的人再梳妆打扮一番,到了兰陵公主那也可勉强交差了。”
兰陵公主一定想象不到她心心念念想念着的柳郎已是如此破烂不堪。
造化何等无情!
张愚心中微微有些感动,嘴上谢道:“赵太医不愧是一代神医,真是宅心仁厚。”
赵逸客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