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她出了名地护短。
而且不是一般的护短。她见不得别人对柳附马有半分不好。有几次柳述下班晚了,她跑去探望,结果正见柳述在那与人争论。
柳述这人也是出了名的刚正直爽,仗着自己家世好,有才干,得皇上信任,从来都无所顾忌。
满朝文武中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杨素专横跋扈时,人人噤若寒蝉,只有柳述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皇上跟前弹劾他,直闹到他渐失圣心。
但百官没想到的是,他的夫人兰陵公主更是一个烈性子。
她一见柳述吃亏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对方训了一通,人家的脸给气白了,但她夫君的脸却给羞红了。
从此严令禁止她再去探班。天大的事也得等回家再说。
杨五娘听说那个年迈的张尚书被自己气病后,也觉得过意不去,她并不是一个侍强凌弱之人,只是见不得自家夫君吃瘪。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宁肯自己被人欺负了,也见不得柳郎被人欺压!”
可谁又曾欺负过她?谁又敢欺负她?
好在她的父亲是个通情达理的好父亲:皇上不但好言宽慰了张尚书,还寻了个机会赏赐他。
多体面、多风光!
因此张尚书对他们夫妻二人不但前嫌尽释,见了柳述还颇有几分感激:“柳尚书,伉俪情深,伉俪情深啊!无妨,无妨!”
当然无妨,如此轻松的晋身之道,真是!
柳述只有回家再次重申不得让公主去探班,如果实在拦不住,就去请柳嬷嬷来。
柳嬷嬷是从小服侍柳述的老人了。柳府上无长辈,柳嬷嬷的地位就分外尊贵。她也是个混成精的人,这柳府除了柳述本人,也就只有柳嬷嬷能勉强与公主过上几招。
其余的人,哪是公主的对手?
所以阿巧赶紧向一旁的小丫头小娟使了使眼色。
“站住!”杨五娘一声怒喝:“小娟,你鬼鬼祟祟的,想去干什么?”
“阿巧!”她沉着脸喝道:“你给本公主好好问清楚了!我出去片刻,回来再问你!”
她风一般地从她们身旁掠过,只留下两个目瞪口呆的小丫头面面相觑。
今天该轮到哪个大臣倒霉了?
夜色苍茫,夕阳的灿烂已渺不可寻,一轮淡薄的弯月在天边悄然升起。
今夜将是繁星满天?还是月朗星稀?
大宝殿内,老人慢慢合上了眼睛,他静静地躺着,仿佛陷入了沉睡。他身上慑人的光芒已经褪去,这一刻,他看上去不过是个老人,一个病弱衰败的老人。
不管他曾经有过怎样辉煌的过去、曾经握有怎样滔天的权利,此刻他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病弱老人。
除了这个想要他命的儿子,他身旁空无一人。
而这个儿子正静静打量着他,面无表情。
他突然冷冷一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像响尾蛇的吱吱声一样在空旷的大宝殿里响起:“父皇,我可以不计较密诏,我也可以放过柳述,让阿五和她的心上人继续他(她)们神仙眷侣的生活。但那个秘密,那个宝藏的秘密您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老人的心不由紧了,他可以不计较密诏?他怎么可能不计较密诏?
除非他已稳操胜券。
夕阳,如火的夕阳,在大兵压境的黑暗面前仍在全力燃烧着的夕阳,如此不屈不挠,又如此悲怆凄厉。
第一组的两人已经倒下,但另外两组的四人已逼近皇宫的外墙,只要翻过这座墙便是宫外。
城墙宽约十米。他们的行迹既已暴露,这十米宽的墙道里就一定藏有伏兵,只要他们的脚一落到墙道里,便必死无疑。
唯一的生机是他们能飞越这十米的距离,直接到墙外。
不过就算他们能侥幸杀过这十米的生死线,宫外也早有埋伏:30米的距离处,弓箭手已排好了阵势。
左卫率宇文述和尚书杨素在大兴宫的最高处-望云亭遥望着这一切,两人都一样的高大魁梧,都一样久经沙场,凝神驻目时,都一样有着一股腾腾杀气。
这是征战多年、于累累白骨上磨砺出来的杀气,既算是养尊处优多时,这股杀气也不曾褪尽。
但两人又截然不同:宇文述沉默阴戾,如深山老林里盘根错节的老树,你虽能看到郁郁葱葱的华盖,却绝想象不到他的老根是怎样挣扎着渗透了每一条缝隙、汲取了每一点水份和养料才支撑了这样的华枝春满。
一个出身为奴的贱民是怎样从最低层爬至最高处?这其中一定有着许多悲惨难言的苦楚、有着许多惊心动魄的奋争。
但他如不语,你又怎知道?
除了景仰、除了感叹、除了敬畏,又有谁敢去一窥究竟,探寻那成功后面的秘密?
杨素则风流倜傥、神采飞扬,如皎皎明月。他是白杨丛中最挺拔茁壮的那棵,是世家士族精心培养出来的精英中的精英。他幼时也曾贫困失意,但这点挫折正如成就良材的风霜雪雨,只令他更加出类拔萃。
所以杨坚会将他引为心腹,独孤皇后会将他视为自己人,杨坚会令他一手操办爱妻独孤皇后的身后事,并大加赞赏。
这两人是大隋朝最优秀的将帅,也曾是杨坚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江山本是他们追随杨坚一起打下,他们曾经肝胆相照,生死相随。
为何他们会选择背弃旧主,反戈一击?
杨素瞧了瞧眉头紧锁的宇文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宇文兄,你尽管放心,这一次是百密无一疏,这剩下的四人是绝不可能逃脱了的。”
杨素已是白发苍苍,宇文述正当盛年,权倾朝野的杨素肯屈尊纡贵地唤他一声“宇文兄”,自然是因为宇文述与杨广是儿女亲家,而今晚之后,杨广很可能就是大隋朝的皇帝了。
旧主已然老矣,如西山之落日,摇摇欲坠;新帝正当盛年,如朝阳之初升,喷薄欲出。
良禽择木而栖,君子顺势而为。他们固然是隋朝的开国元勋,却也曾是北周的良将功臣。从北周到大隋,从杨坚到杨广,哪一次的变迁不是腥风血雨,不是命悬一线?
杨素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眼角冷冷瞟过面沉如水的宇文述,又将目光投向了那远处的四道身影。
一致的步伐,一样的身影,两道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射向城墙。
杨素不由笑了:“宇文兄真是神机妙算,这南城门处陈兵最多,他们真要成了瓮中之鳖了!”
宇文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四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方向上墙?难道他们会想不到这一定是伏兵最多的地方吗?”
今晚之战,只能胜、不能败,这个时候送出的密诏最可能的便是传位杨勇。这样的密诏到达杨勇手中,杨勇再与手握重兵的杨谅汇合,那麻烦就大了。
杨坚啊杨坚,真不愧是一代枭雄,哪怕到了最后关头他也必定留有后着。杨广费尽心机也未能让皇上杀掉杨勇,同样,他们百般阻挠也未能削弱杨谅半分兵权。杨勇留守长安,杨谅盘踞华北,一旦事发,兄弟俩相互呼应,杨广只能束手就擒。
四道黑影已如壁虎般逼近了城墙的最高处,城墙里银闪闪的刀剑正肃然静立。
只要他们的足迹一出现,这些刀剑就会形成一张弥天大网,将他们牢牢套住、无情绞杀。
但此时,天地间一片肃杀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容华
暮色四合,最后的光明在且守且退中消耗怠尽,空荡荡的大殿安静得象一座巨大豪华的陵墓,没有灯光,没有生气。
一片令人绝望的昏沉黑暗。
老人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温和地问道:“阿广,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杨广跪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老人:“儿臣听说您有一副藏宝图,是来自西周的宝藏。您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
老人睁开眼睛,他昏花老眼中带着一丝明显的嘲讽,他微微一笑:“你说的可是《八骏图》?哼,那只是个传说,而且是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如果朕真的拥有这个宝藏,这么些年何苦如此节俭?”
独孤氏最爱杨广的不蓄姬妾,杨坚最爱杨广的质朴节俭。杨勇永远是华衣美服,杨广常常是一身素衣。
所以老人最后痛下狠心,将杨勇废掉,改立杨广为太子。
杨坚瞟了一眼杨广身上质地精良、价值不菲的长袍,体贴地说道:“不过现在国家已经富强,你倒也不用苛刻自己了。”
“那父皇为什么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杨勇?”杨广冰凉的眼神在夜色中忽闪忽闪,象毒蛇吐信,令人发寒。
他的嘴角却还是含着一丝浅笑。
杨坚摇了摇头,苦涩一笑:“你才是我钦定的太子,马上就要承担这个天下、承担这个家族的继承人!我已是濒死之人,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这一切究竟是谁对你说的?此人居心叵测,你万万不可轻饶他!”
他的眼神越来越锋利,他原本衰败的身体里重又焕发出一股慑人的霸气。他耐心地等待着儿子的回答。
杨广迟疑着,却没有应答。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时日无多,也无力追究了。但无论此人是谁,你都切切不可留他。”
他慈祥地看着他,循循善诱地说道:“阿广,你想想,如果此事为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如果此事为假,此人敢撒如此弥天大谎,可见图谋甚大,你更要趁早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
他当然想到此人一定是杨广极为信任之人。他心里虽然恨不得马上知道此人底细,却只字未提。
他只是象一个慈父般耐心细致地向儿子陈清厉害,却又开明地将最后的决定权留给了儿子。
他满意地看着杨广脸上的犹疑,他知道一颗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假以时日,这颗种子一定会开花结果。
而那一定会是一枚剧毒的果子。
老人伸出手来向男子致意。男子迟疑片刻,温顺地俯身过来。老人慈爱地抚摸着男子的头,喘着气温声说道:“阿广,这大好江山就交给你了,你要努力、珍重,莫让我失望,莫令你母亲蒙羞。”
那一抹红终于完全消失,夜色笼罩,象一只传说中的上古神兽般将天地间的光明都吞噬了。
此刻,那四人已经到了城墙最高处,宇文述和杨素都不由站到了望云亭的最外缘处,极目远望。
突然第二组的停下,双手成托;第三组的两人一跃而上,立在第二组的两人手上。
第二组两人将双手往上奋力一甩,手上的两人如大鸟般飞上高空,转眼间便飞越了这十米的生死堑壕。
宇文述不由“哎呀”一声惊叫,杨素也不由大惊失色地说道:“还好,还好墙外还有弓箭手。”
墙外的弓箭手讶然看着飞向天空的两道黑影,一声令下,他们的箭已搭在弦上,弦已拉开,他们的目光都转向了前方。
这两道黑影坠落地面的瞬间就是他们死亡的时刻!
长安城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已经燃起,劳作一天的男人们都回到了家中,家中灯火已经点燃,女人们温柔地笑着,一边呵斥着还在打闹的孩子们,一边匆忙端上早已备好的晚餐。
但大隋朝里最尊贵的大宝殿里,现在依然一片漆黑。
一点烛光终于自门口缓缓进来。
殿堂里一片静寂,这一点昏暗的烛光摇曳着撕开大殿堂里的黑暗,依稀照见偌大宫殿的富丽和雕栏画栋的精美,也照见了伏塌哀泣的孝子和气息奄奄的慈父。
烛光停住了,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杨广的头依然伏在床上,老人的手依然放在他的头上,老人的双眼依然微微闭着。
只是多了一点烛光如豆,和一个持烛的女子。
持烛的女子长相甜美娇憨,她的皮肤像缎子般的在烛光下发光,她大而圆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黑白分明,不掺一丝杂质,她的笑容像婴儿般的纯真无邪,让人一见忘忧。
她全身上下一身白衣似雪,却没有一件珠宝首饰。因为她本就是来自山林的精灵,清秀灵动,不染尘埃。
这是皇上最宠爱的蔡美人蔡容华。陈贵人在宫中浸淫多年,也只有在独孤皇后去世后才得宠;蔡荣华虽然入宫得晚,但一进宫便牢牢抓住了皇上的心,从此与陈贵人平分秋色。
老人总是偏爱天真无暇的年轻女子,总是不自觉地沉溺于她们身上的青春光华和无穷活力,迷恋这些久已逝去却又令他们分外怀念的气息。而位高权重的老人会特别喜欢那些成天笑眯眯、仿佛对一切都很满意、很满足的女孩子。
因为荣华富贵已无法令他们重拾往日的雄风。
蔡美人轻轻走到床前,满意地看了看皇上,笑着说道:“皇上,您瞧上去好多了。”
老人的手从杨广的头上无力地垂下了。谁都知道他看上去不好,一点也不好。他枯瘦的手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