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未落,那老农已经一跃而起,人如狡兔般向前蹿去。
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老实迟钝的老农?
白衣人惋惜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可以改变你的容貌,但人的背影却无法易容。”
他并不急着追赶,因为已有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那老农结结实实地网在里面,然后再一拖而起,将那人吊在半空之中。
白衣人慢悠悠地走到网下,抬头看着网中之人,叹息道:“你为何亲自前来?你有何消息要面见汉王?还是有什么重要事物要亲手交给汉王?我不愿为难你这样的高手,你痛快说出,我也给你一个痛快!”
那老农一声不吭地掏出一把匕首试图割开这网,却立即放弃了。这网不是寻常材料制成,他的匕首也无能为力。
他削金如泥的匕首也无法割断一缕丝。这是什么材料?
他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枚丸子,双手一挤,丸子破裂,从中冒出一阵烟雾,伴随着烟雾的是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不但难闻,而且呛人,周遭马上响起一片打喷嚏的声音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那大网骤然一松,从半空中直往地上坠下。电光石火间,那老农已如飞蛾破茧,跳出网外。
白衣人同时发动。他身形飘飘,如鬼魅般欺身而上,一掌向老农肩上抓去,老农如背上长眼,人往地上一蹲,堪堪躲过这一抓,然后顺势几个连滚翻,人已到了几步之外。
他身形弹起,准备发足狂奔,他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只要摆脱了那张网,这几步的距离已经足够他逃生了。
这世上能逃得比他快的实在没有几人!
但是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风声,嘈杂是因为那不是一件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
那是很多暗器同时袭来的风声。
他虽然没有回头,但他可以想象他身后一定是满天星雨。
白衣人缓缓放下手中的射弩,他看见前面那人一个踉跄向前滚去,他轻轻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念叨着:“真是损阴德啊!阿弥陀佛!”
他身旁早有人向前冲去,他却依然立在原处,眼神悲悯地看着那老农。
英雄未路,总是一种悲哀。
突然他看见那老农从怀中掏出什么,用力一扬,只见一道银色化空而过。
空中闪过一道矫健的身影。那身影凌空穿越,抄手接过那道银色,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功亏一篑!
唯一庆幸的是,那人逃离的方向是远离并州。
他一挥手,早有几个高手疾步追随而去。
他愤然冲上前去,恼羞成怒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老农。那老农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一丝嘲讽的笑,他只说了一句话:“输在‘夜鹰’手下也是一种荣幸,可惜你还是输了一着!”
然后便断气身亡。
那件银色的物件一定是他涉险前来的原因,那究竟是件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那个前来接应的又是什么人?
杨谅手下除了这个“蝙蝠”难道还有秘密武器?
白衣人不由叹了口气;嘴里嘟嘟喃喃地念叨着:“麻烦了,麻烦了……”
该怎样对杨玄感交待呢?
杨玄感是杨素的长子。几天前杨玄感将他召入密室,低声吩咐道:“你装成高府仆役,去待几天。我们得到消息,杨谅已启用他手下最得力的密探‘蝙蝠’,我们一定要截杀他,不能让他将情报告知杨谅。”
他心领神会:凭高颍和杨勇的关系,‘蝙蝠’一定会接触高颍,杨谅也一定会设法拉拢高颍为其效力。
杨谅必反,但师出何名,就大有关系了。
他虽然不知道全部真相,但细细揣摩后,心中也猜到一二。但杨玄感不说,他也不问,他甚至压根不想知道。
这种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秘密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有些疑惑地提醒道:“高颍不是等闲之辈……”
杨玄感叹了口气道:“父亲与他已达成协议。说句实话,高颍在朝堂的人脉深厚,父亲不敢也不愿得罪他。我父亲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高颍了,可惜他一生对独孤家忠心耿耿,对大隋朝鞠躬尽瘁,结果竟落得如此下场…… 唉,谁不会心灰意冷?谁还会在意做皇帝的是杨家和独孤家的哪个儿子?他将‘蝙蝠’交给我们,我们保他一族平安,就这么简单!”
他不由感慨道:“当初杨谅在先帝和先皇后跟前胡说八道时,他恐怕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前几年先帝不顾高颍和众臣苦苦劝阻,执意攻打辽东,杨谅挂帅,而高颍以近七十高龄出征,是事实主帅。结果军中病疫流行,无功而返,杨谅向独孤皇后哭诉:“儿万幸未被高颍杀掉!”,皇后借此诋毁高颍,令其处境雪上加霜。
其实不过是高颍自觉责任重大,对杨谅的很多主张未予采纳,被这人怀恨在心罢了。
杨谅骄纵成性,能有此举不足为奇,但先帝和先皇后俱是目光如炬之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自家孩子,不能不令人心寒。
高颍不喜杨广,但杨谅那个纨绔子弟?他恐怕更不感冒了。
高颍父子两代俱为独孤家家臣,这么些年,风雨同舟,赤胆忠心,到最后不欢而散,到底是谁损失更大?
独孤皇后在世时权势通天,将老臣弃之如敝屣,她何曾想到会有这一天?
杨谅心胸狭窄,信口开河,他何曾想到会有今天?
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后世果。莫等因果显现时才后悔!
‘夜鹰’默默看着眼前这具渐渐变形的尸体,轻轻摇手示意随从不要触碰。‘蝙蝠’会服毒自杀,他一点也不惊奇;他会自行销尸匿迹,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什么叫高手?这才叫高手!高手不但计算好了赢取胜利的每一环,也安排好了失败时的每一步。
不管怎样,他总算成功截杀了杨谅手下最得力的密探,杨谅最需要的情报将永远无法获得。
因为那个接应的人已逃向京城方向,而他的人既算无法置他于死地,也一定会穷追不舍地将他逐向更远处。
那就够了。
他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吩咐道:“就地好好埋葬!”
忠心之士值得一份特别的礼遇,哪怕是对手、是敌人,也该如此。
但愿他日后也能得到同样的礼遇。
他对着地上的尸体恭敬地拱了拱手:“‘蝙蝠’兄,青山葬忠魂,希望您能满意了。”
然后洒然离去。
他的头有些大,但他知道有人的头比他更大。
高颍仍然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那棵老柳树。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不然为什么总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他想起当年杨惠代杨坚来招徕他,他慷慨激昂地回答:“愿受驱驰。纵令公事不成;颎亦不辞灭族!”
大丈夫一诺千金,这句承诺,他恪守终生,但对方呢?
他是不是也该为他的家人、为他自己谋划一二?
突然“咚”地一声,书房门被人大力推开,他听到来人急促的喘气声和压抑的抽泣声,接着他听到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进来。他缓缓转身,默默注视着双眼含泪、对他怒目而视的杨英儿,又瞟了一眼急得面红耳赤的高表仁。
他轻嘘一口气:“你们都知道了?”
“你!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杨英儿一把甩开高表仁的手,激愤地问道。
“英儿,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做?”他淡淡问道,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在她的身上,他无疑看到了她祖母的风采。
独孤伽罗的五个女儿中,最似她的是老五兰陵公主;而她的孙辈中,最象她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大宁公主了。
她们的身上都有着不输任何男子的勇气和坚韧,但这样的品质于她们这样的女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独孤伽罗如果遇上的不是杨坚,她的一生可能如此风光得意?
还是被夫君厌憎?
“你!你为何助杨素截杀’蝙蝠’?我父王尸骨未寒,您就助纣为虐?您这样不觉得问心有愧?”
他的脸沉了下来:“我对杨家从来就问心无愧。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平民,作为老百姓,最恨的就是兵戈再起,生灵涂炭,你说这是助纣为虐?”
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摄人的威严,他逼视着杨英儿,冷冷地看着她的脸色从通红转为苍白又转为无色。
但她的眼光依然喷着火,毫不退缩。
不愧是杨家的女儿,不愧是独孤伽罗的孙女。
谁知道呢?也许大难临头的那一天,这个女人才是唯一能支撑大局的?
他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嗫嚅着不敢开口的高表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是太良善温顺了些。
他收敛了身上的腾腾杀气,温和说道:“英儿,杨素已经答应保柳述不死,他离京时,你五姑可去郊外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情深不寿
万里无云,娇阳似火。
长安效外,芳草萋萋,行人寂寥处,唯闻蝉鸣鸦噪。
一身孝服的兰陵公主正手持一杯清酒,哽咽难语。她嘴角虽然含笑,眼中的泪珠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滴落杯中。
她的对面是一身囚衣、身着枷锁的柳述。这位从来都是玉树临风、峨冠博带的京城贵公子,如今却是风尘满面,囚衣肮脏。
但他们默然相对的目光依然缱绻缠绵,一如当年初见。
他含笑看着她,轻声叹道:“您还是如此美丽!”
兰陵公主笑了,她晶莹的泪水滚落酒中,激起一圈圈小小涟渏。她坦然一笑,朗声说道:“柳郞还是那样风流倜傥。”
没有哪个妇人能不被这样的真心赞赏打动。多年以前,她就是沉醉在他这样的笑眸之中。
当年,他是聪颖出众的翩翩少年,她是丈夫新丧的守寡妇人;他一身宝蓝圆衫飘逸出尘,她一身洁白孝服冰清玉洁。
他对她是早有耳闻:杨五娘,小名阿五,帝后最心爱的小女儿,美姿仪,性婉顺,好读书,可惜时运不济,早早做了末亡人。
在他心中,她该是一个满面哀戚、泪眼愁眉的寡妇:弱如扶柳,面目寡淡。
除了哀伤的白,还能有什么?
他没想到,她的出现带来了他人生中最艳丽的风景。她一身白衣胜雪,面容哀戚,但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坦白直率,亮若星辰。
哀伤,竟成了她最好的点缀,只令她的艳色更加滋润,令她更具一层成熟风韵。
他满目惊艳,看着她微微痴笑;她微微颔首,一双大眼坦然回看。
他没见过如许大胆坦荡的目光。她似乎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她只顾自己傲然开放,哪管他人闲言碎语。
那一刻,清风徐来,花朵盛开;四目相对时,情定终生日。
他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推掉早已定下的婚事,亲自面圣讨娶新寡的兰陵公主;他柳家一世清名至此坍塌,多少人在背后骂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她为他彻底得罪自己的二哥晋王杨广,抹脖子上吊地撒泼要父王推掉了已许诺的萧家婚事,连一向骄纵她的母后都觉得她太过分了。
但她不屈不挠,所以最后屈服的只有父母。
一向春风和煦的杨广脸色铁青,一向温婉和约的二嫂都在背后骂道:“不祥之人就是不祥之人!”。
但他们二人毫不在乎。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成婚,柳郞意气风发地参与朝政,柳郞锲而不舍地弹劾杨素,柳郞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被废黜的大哥争辩。
而她永远坚定不移地屹立在柳郞身后,她是他最坚强的后盾,是他是最忠诚的追随者。
她突然笑了:当年,她一身孝服与他相识;如今,她一身孝服同他告别。
多么地不祥。也难怪人家背地里要骂她是不祥之人。
但除了这头尾,其中的日子倒真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他们八面威风,他们如胶似漆,他们离经叛道,他们不合时宜…… 这几年的光阴,有多少恣意妄为的好时刻值得回味?
柳述也笑了。他懂得她,正如她懂得他。她懂得他的忠正和刚直,他也懂得她的刚烈和决绝。
他懂得情深不寿,所以舍生忘死地为她父王效命。因为他深知,失却了他父亲的庇佑,他们的安乐也就到头了。
她只懂生死相随,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她都要随他而去。只要两人携手而行,天堂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象他们这样的异类,能够相逢,已属难得;能够相守,更是上天恩赐。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惜她的美丽从此只能在梦中再见,她的忧伤他再也无法替她拂去。
他一身肮脏囚衣,污垢满面,他一向清洁干净的双手也满是灰尘,而她依然洁净如雪、飘洒如云。
所谓云泥之别,就是如此吧。
可她依然说:“柳郎你还是那样风流倜傥。”
而他仍然忍不住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