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苏世独立,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不过是敝帚自珍,抑或痴人说梦罢。
“已是深秋,你也该多注意身子才是。我不来寻你,不晓得你几时才会回去。”咸宁回转身,见皇上拿了一件棉袍向自己走来。
他眉眼温润,依旧是少时模样。
想来,只是自己过于贪心罢了。他是天子,儿女情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剂调味之物。他如今能够对她如此温柔相待,已属不易。
念及此,她亦莞尔相对:“忽然想到屈平,一时有些恍惚。”
他仰头而望,神情冷峻:“忠君直谏,以死明志,这样的人的确值得钦佩。可既生为男儿,若不能应世轨物、与时俯仰,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岂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他继续说道:“况且堂堂七尺男儿,应尽便须尽,何苦动辄作女儿之态?”
这便是帝王的胸襟与抱负。
果然没有看错,从幼年起,她便知道他是值得托付的。
咸宁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散的片段,遂问道:“我幼时送过你一条手帕,你可还记得?”
他望向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凄楚,旋即将头转向别处,“什么手帕,我一时也记不得了。”
“好像是绣了一只老鼠的,可能是你觉得丑便丢掉了吧。”
他缄默不语。
咸宁触到他冰凉的手,以为是天寒所致,便道:“天愈发冷了,我们回房去吧。”
他轻声答应,跟在她身后向殿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情思
【少年情】
皇上呆呆地望着手帕出神,不经意间想起幼时之事。
彼时,他只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最期盼的事情便是能有机会随父皇出宫。
父皇喜欢沁园,出宫十有八九都是去那里。而那里,有他最喜欢的人儿。
犹记得那一天细雨如织,他撑伞等候在漱寒阁外,希望能有机会见上她一面。
地上的雨水越积越多,很快将他的鞋底浸湿。
他却依旧痴痴地等着,丝毫没有察觉到那由脚底蔓延开来的凉意。
她果然来了,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就那样兴冲冲地朝他跑来。
他的心开始狂跳不止,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襟,思忖着要如何向她开口。
可是,她却径直从他身边穿过,欢欣雀跃地奔向了他一向最不喜欢的兄长—太子刘庆。
他不喜欢刘庆的原因有很多,比方说他常听到母亲梁贵人带着嫉妒的语调抱怨,为什么他和刘庆同为皇子,连样貌都似孪生,却偏偏让刘庆做了太子;比方说每次父皇询问众兄弟政见文章、考验他们武功骑射时,刘庆总是带着一副胸有成竹、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
多年以后,刘肇方明白那是睥睨众生的帝王之气。
而最让他难过的,就是刘庆对咸宁而言好像是极重要的人物,以至于她数次因为刘庆的缘故,而对他置若罔闻。
母亲梁贵人总是用讥笑而不乏怨恨的口吻对他说:“邓氏一族累世宠贵,邓家的女儿注定是要做皇后的,她自然只跟太子亲近。”
每每这时,他总是不愿再与她多言,任自己陷入更加悲寂的境地中去。
如若他是那样随波逐流的人儿,想必便会自此意志消沉下去。
但是他从不认命。虽然他的文采武功在刘庆之下,但他却深谙权术谋略,这是被心高气傲的太子一向忽略的技能。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窦氏对桀骜不驯的太子和自恃母凭子贵、日益跋扈的宋贵人的不满,也适时地以最乖巧的姿态出现在了窦氏眼前,让自己成为了窦氏心中傀儡太子的最佳人选。
太子被废,宋贵人被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窦氏为了更好地控制自己,将自己的母亲梁贵人除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刘庆的悲惨遭遇竟对咸宁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
看着榻上人儿圆嘟嘟的小脸变得瘦削,刘肇不禁在心中怨恨起自己来。
她高烧数日,一直昏迷不醒,太医说是精神猛然间受到剧烈打击所致。
他趁四下无人时,在她耳畔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他。你且醒来,我把太子之位还他便是。”
她便真的醒了过来,却已然记不得眼前的面孔。
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听他们说你是太子,自我病起便一直在我身旁守着,可是我怎么一点也不认得你?”
认不得他,便是也认不得酷似他的刘庆。
他心下稍安,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你高烧数日,想必是把脑子烧坏了。连日日同你玩耍一处的肇哥哥也不记得?”
“肇哥哥……”她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他手心里浸出了汗,却依旧强装镇定。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她只会记得肇哥哥,他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份记忆,也是关之以往情愫的唯一记忆。
她的这场昏迷,是她前世今生的分界点。
自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便只有他,他也会拼尽全力去守护她,直至终老。
可是如今,她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恢复吗?
会不会忽然有一日,她记起了自己最初喜欢的人并不是自己呢?
前些日子探子回禀,说刘庆在宫中巧遇咸宁,第二日他便自请前去江南治患,想必是心中还未将咸宁放下的缘故。
若真有那一日,他们二人可会旧情复燃,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这一连串的担忧搅扰得他不得安宁,郑众却在此时走过来问:“皇上,邓贵人命人来请,说晚膳已经备下,可要摆驾永安宫?”
他摆摆手道:“今日不去了。”怕咸宁多疑,遂又说道:“今日政务缠身,让邓贵人早些就寝,不必等朕了。”
【窦太后】
素绚毫无征兆地被放回玉堂宫,仍为贵人。
后宫流言纷纷,说静宜原不过是一名舞姬,并不是太后派来的细作。而皇上之所以雷霆震怒,只是为了找个由头将凤印交给最受宠的邓贵人。
如今目的既已达成,皇上没理由不赦免窦贵人。
又说,如今静宜靠美貌和舞艺博得圣宠,风头几乎盖过了邓贵人去。
咸宁听完希言的回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一切都会依计划而行,静宜却迟迟没有被窦太后传见。
忽有一日,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芳信姑姑来到永安宫,说奉太后懿旨请邓贵人前往长乐宫一见。
长乐宫内院铺满了梧桐落叶,踩上去发出瑟瑟的脆裂声,萧索冷清至极。
殿内陈设极简单,器具摆设也皆是寻常,但所燃之香却是价值连城的“翡冷翠”。
咸宁知道,这是西域所特有的香料。
几年前,父亲曾送与母亲几颗,母亲也只在咸宁的央求下用过一次。
衣着朴素的窦太后正端坐在案几前,气定神闲地运笔写字,仿佛没有注意到咸宁的到来。
她虽年近不惑,却气质与神采依然,双颊仍旧紧致白嫩。
如此看来,她当初能宠冠后宫,并不全靠心计。
虽然后宫早已无人将太后放在眼里,咸宁还是按制向她行了大礼。
良久,她才缓缓抬头望向咸宁,柔声道:“练字太入神,竟没有注意到你已经来了。快起来吧。”眉眼之间全是笑意。
咸宁方起身道:“妾身入宫许久,一直没有得空来探望太后娘娘,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笑意更甚,“我这个太后,早已经名存实亡。你能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又招呼咸宁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几年不见,你比先前愈发标致了些,肇儿好福气。”
“多谢太后娘娘夸奖。不知太后娘娘宣妾身前来所为何事?”咸宁谦和一笑,向后略退了一步。
太后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找你来,自然是为了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妾身愚钝,不知太后娘娘所指为何?”咸宁佯装不解道。
太后遂敛了笑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静宜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吧?”
看咸宁沉默不语,她继续低头练字,边说道:“歌舞娱人的女子,我原本也信她不过。自她那日被你带走,我便不准备再用她了。更何况有人说她是在永安宫爬上了皇上的龙榻,我是断断不信的。你我这样的人,眼睛里怎会容得了沙子?”
咸宁亦笑道:“妾身愈发惶惑了,还望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写完了最后一笔,将笔墨递给咸宁。
咸宁接过,只见纸上赫然写着“纯阳易伤”四个字。
今时虽盛行方正规矩的隶书,太后却觉得它生硬,因而日常仍用优美流畅的篆体书写。
芳信姑姑端来盛满茉莉花瓣的青铜鱼洗,太后将手浸入其中,说道:“这四个字,原是医者用语。后来被方士借了去,成了一句卦辞。大意是说一个人的性格过于刚强,凡事追根究底、不懂变通,便容易命途坎坷。”
太后示意芳信姑姑出去,继续说道:“你如今掌管后宫,想帮皇帝分忧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哀家作为过来人,便劝你一句。你管好后宫即可,切莫要插手前朝之事。若出了什么差池,皇上也保你不住,甚至乎还会自身难保;假使你能替皇上处理政事,他反而又会在心里对你提防,慢慢地还会疏远于你。这世间女子,再怎么要强,也不能强得过自己的夫君去。”
见咸宁沉默不语,太后啜了一口花茶,又说道:“自古后宫之中,有大才干的女子只有两种出路。要么,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助自己的夫君成就一番事业;要么,便是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步出闺阁,君临天下。你要在心里想清楚,究竟什么才是对你最重要的。你若露才扬己,便等着和皇帝反目成仇的那天吧!”
咸宁依依施礼道:“多谢太后娘娘教诲,若无他事,妾身便先告退了。”
太后却不依不挠地说道:“政治斗争错综复杂,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再查下去。若有朝一日查到自己的至亲,你又当如何呢?皇上如今根基尚浅,倘若真撕破了脸,他未必会占上风。”
回永安宫的路上,暖阳抚照。
咸宁伸出手去,光芒便妆落成了她指尖的一粒残金。
她低头缓缓前行,暗想着窦氏的一番言论,不觉已眉头紧蹙。
不料迎面遇到了皇上,他嗔怪她道:“我正欲去长乐宫寻你。窦氏素来狠毒,她召你你便当真奉召前去,怎不找人来回我?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没事,她想让窦贵人重掌凤印而已。”
“她休想!”
咸宁笑道:“我已经拒绝她了。今日阳光甚好,皇上陪我去赏菊吧!”
言毕,便携了他的手臂向秋容圃走去。
芳菲满园,咸宁此刻却全然没了心思。
她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一朵雪青出神。而皇上则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或许,在他眼中,满园的春色跟她比起来,都失了些许兴味。
不远处,一袭翠兰衣衫的女子含笑而来。从她的婀娜的倩影就可以看出,必也是个美人无疑。
将走近时,皇上轻咳了一声,咸宁方才注意到有人来,遂起身稍整了衣襟,看向来人,见正是数日前被自己安置在此的彩女—冯晴柔。
咸宁笑道:“冯妹妹一切可好?我近来诸事缠身,竟没顾得上来看妹妹。”
晴柔依依施礼,“多亏娘娘的关照,晴柔一切都好。得知皇上与娘娘在此赏菊,特来拜见。”
咸宁微笑颔首,转向皇上道:“皇上可还记得晴柔妹妹?她当日与柳妹妹、袁妹妹一起住进了迎春殿,岂料她二人是那样要强的性子,倒真是委屈了冯妹妹。夹在她们二人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生生地要受那些丫鬟的气。冯妹妹这样柔弱的性子,那日竟一时想不开。亏得被希言看到,带她回了我来。我便做主让她在此住下,再不必回迎春殿去了。”
皇上静静地听她回禀毕,柔声说道:“你做主便好。”又看向晴柔,“宫里不顺心之处原也不少,要学会自我排解。若想不开便撒手离去,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更加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
晴柔赶忙跪下认错。
咸宁笑着将她扶起,责怪皇上道:“你那些教条,留给前朝的臣子去听。别吓坏了冯妹妹。”
皇上遂也笑道:“你倒提醒我了。清河王此次南下治旱有功,我一时想不出给他些什么赏赐才好,正寻思着来问问你的意见。”
咸宁听到“清河王”三字不觉一怔,忙将目光投向别处,低声道:“这些事情,皇上决定罢,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干预?”
缜密睿智如他,怎能看不出她眼底的慌乱。虽心中难过,表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地说道:“金银珠宝那些俗物他原也不稀罕。我是想着他既尚未娶亲,不如我们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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