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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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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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现在,并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条藤结旁。我跪在那里,扒开了草,看见它晃晃荡荡的,就像有着鲜活的生命。”
  “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着,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似乎享受着秋后刑前的最后一顿热乎饭,明明知道结局,却因为留着一丝奢望,不肯就此看开。”
  “然后,长长的藤结就顺着滑润的月光从墙外掉落墙内。它们蜷缩一团,安安静静地,生命便停止了。”
  “我拿袖子揉了揉困乏的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然后就抱膝坐在了那里。”
  “这世界深切地空旷,深切地寂寞。我觉得它太大了。”
  “故而,纵有传奇,也匀不到我这里。”
  “所以,你瞧,山君,女孩儿幼时看那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有什么好处?你道你就是那个佳人吗?这其实本是个笑话。”
  “我并没有逃走,因为我逃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我只能迎向我最后的命运。我劝慰自己,这样,死也死得英雄点。我杀了王,定有后人为我列传,倘使逃了,这故事大打折扣,反倒没了壮烈感。”
  “第二日,自然事发,楚王幕僚拿着尖刀,就要刺入我的胸口,百国闻名的云相却带着天子旨意来了。”
  “云相道自己一直暗查齐王一家谋逆之事,发现竟是楚国从中作祟,真乃旷古未闻之冤案,天子细思,愤怒之外,都觉荒唐,命云相带王军速拿楚王。”
  “可现在问题来了,楚王被我干掉了。”
  “云相问:‘你是何人?’”
  “我恭谨地回答:‘昔日齐宫人,深受王后恩。’”
  “‘可认识谢良辰?’”
  “‘诸侯威仪,下等贱籍,不得见。’”
  “云相没说什么,楚王死了,前事皆断了线索,除非齐王家的死人重新现身申冤,否则我这等杂碎也就注定成不了荆轲之流。顺理成章地,我被投入了天狱中。”
  “其实,何谓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用与世人辩论因由,爽了便是,杀了便是。”
  “我在狱中过得倒神清气爽。我啃着指甲,一日日看着自己的头发油腻腻的,变成一坨,听着身边狱友的怪叫哭喊,便觉得自己安全极了,此处才是我这等肮脏之人该留之地。等我腐烂了,反而不必伪装自己活得很好了。”
  “这一次,我在狱中三年。”
  “后来,谢小侯爷大败四国,带着侯上侯的封号回来了,大昭之内,还有谁此时此刻比他名头更响?连我这等牢笼中人都有所耳闻。狱卒说话也挺闹心的,开口就是,这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又打败了谁谁,谁谁又要把女儿、妹子许配给他了,小白脸要不是长得好看,能有这等艳福?完全忽略了小白脸打败了谁谁也得花个几年几月几日。它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谁脸白,上战场就能照瞎敌人的眼。”
  “随行谢良辰身旁的是个美娇娘,这女子据说是被齐臣护着,一直未死的齐国郡主成泠,谢良辰的未婚妻。”
  “过了两日,我却被提出了天狱。”
  “因为,出了一件挺扯淡的事儿。”
  “这厢谢侯进太平都还没热闹完,那厢就有人击登闻鼓,哭着闹着说自己才是齐郡主,谢小侯带回的那个是假的。”
  “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说自己与齐国七大夫之首的秦谊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哪晓得谢小侯横插一脚。她说齐王夫妇同世子死了之后,她便被秦谊藏到了农家之中,故而如今一身破衣寒絮,状若村姑,而熬到如今,也只是为了好好活着,夺回齐国,另寻宗室之子立嗣,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登时被震到了。这话也许还真有那么点可信度。为什么呢?因为成泠同秦谊自幼青梅竹马是真的,成泠长得不起眼也是真的,与成泠的婚事是谢小侯主动提的更是真的,而最关键的是,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胆大滔天的姑娘假冒郡主,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必须是谢小侯这么一个有钱有势又有才有色的好情郎啊。要什么齐国?!这么大块地儿,陛下多少儿子还没安置,时过境迁,还轮得到你一个郡主吗?”
  “最蠢的话也许才是最真的,这帮人精深以为然。太后娘娘召见了这姑娘,眯着眼,话给得也含糊:‘瞧着是有那么点像,可又有那么点不像。’”
  “娘娘,不带这么玩的啊,娘娘!什么叫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昔日齐宫人全被楚王屠尽,没有人证,天子也是聪慧,福至心灵,想起了水牢里的缺心眼贼大胆正巧是齐国资深宫人,对,他老人家说的就是我,但外面的人这么唤我,我是不大承认的。谁他娘的缺心眼了?谁他娘的贼大胆了?太欺负人了。”
  “眼前的两个郡主长得都是不差的,皆是肤白貌美的姑娘。谢良辰一身紫袍,束着金冠,就站在那儿,漂亮挺拔得险些晒伤我的眼。我暗地里瞅了他一眼,有些瑟缩地轻轻捏死刚从囚服里钻出的虱子,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天子在那儿道,那贼子认一认。我心中有羞又有火,被阳光晒得眯着眼,揣着双手走了过去。”
  “你们行,你们上,齐郡主好歹也是宗室挂着名的姑娘,每年也要入京请安几回的,也就过了他娘的区区五年,怎么就能认不出来了?还有那个未婚夫,外面说起来都是为了成泠守身如玉,至死不渝了,就这么个至死不渝法儿?”
  “坊间传闻,谢良辰有脸盲症,真不是个玩笑。我救过他,他大概早忘了吧?”
  “我看了看两个郡主,转了转脑子,便上前一步,垂首问谢良辰:‘敢问侯爷,您更欢喜哪位郡主?’”
  “满殿人被我弄蒙了。”
  “谢良辰十分安静,眼也没瞧那两个姑娘,只是用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瞅我。他鼻梁高高的,侧脸十分白皙干净。过了会儿,他十分厌恶地瞧着我,冷道:‘姑娘问我呢?’”
  “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过了一会儿,才温声细语道:‘郡主年幼便遭逢大难,容貌历经沧桑,一时变了也是有的。但是,郡主年幼时,先王后曾在她肩上点了一颗守宫砂,若有此物,便是郡主娘娘。’”
  “当时,我其实为我的机智深深拜服,心中高高地扬起调子,深切地唱起了齐国上阵曲。感谢我的国培育了我,把我培育得这么聪慧可人。”
  “结果证实,后面出来的那个姑娘,才是齐郡主。我看谢小侯脸色并不好看,我有点心虚,也有点懊恼。他都带着另一个回来了,不管真假,理应更中意那个,我让看守宫砂,这不得罪人吗?齐郡主出现后,陈情剖理,众人皆知道了齐王冤情。谢良辰今非昔比,天子为齐王、谢老侯昭雪昭得很爽快。后郡主心慈,为我求情,我便贬入谢侯府,做了一个罪奴,在后厨帮工。”
  “据说谢小侯谢良辰幼时十分顽皮,哪儿人多便爱往哪儿钻,可如今,遭逢岳家、己家巨变,竟变得十分沉默,不大爱见人了,整日便关在书房中,处理封邑政务,连新娶的美娇娘都顾不上。”
  “我从没有出过厨肆,过得浑浑噩噩的。后一日,丫鬟们犯懒,便央我给谢良辰送夜宵,据说他是从来不吃的,据说他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是从来不吃的,但让人每日都做了送到书房。”
  “粥是肉粥,可是肉片太厚,依照我往日买的谢小侯秘辛,他少年时候,吃东西十分细致,并不喜欢大块的东西。这侯府重新立起来,新请的厨娘子也不见得都懂主子。”
  “估摸着这碗东西也不会太合他胃口,反正他素来也是不吃的,我就把肉都捞了出来,用瘦肉重烤炙了小半碗干松肉末,放入粥中,才送了过去。”
  “他对我说放着便是,那样莹白的脸让我霎时想起了儿时玩过的打火石,噌地一下,便明亮了人间。”
  “他低头看着书卷,自是不看我,我又揉了揉眼,静静看着他,然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山君,你知道游侠是什么风范?自己开心就够了,偷着乐省事儿,谁都不祸害。”
  “小侯爷自然也没吃我送的。”
  “可第二日,丫鬟们依旧让我去送,我接连送了好几个月。谢小侯并未搭理我,偶尔在烛火中无意瞧我一眼,眉眼只带着说不出的厌恶和冰冷。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讨厌我,后有一日揽镜自照,方才明白其中缘由。谢良辰从幼时起便不喜容貌鄙陋之人,他少年时,立下宏愿:做第一等诸侯,居第一等封邑,娶第一等妻。那以此类推,他要的婢女,也是第一等。我嘛,只是个十八等。第二日,丫鬟们再差遣我去,我心中自卑,便不再肯去了,只安静地躲在后厨,做个烧火丫头。”
  “约莫过了有大半年,年轻的郡主竟生了重病,想是先前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谢良辰除了每日定时探望郡主,仍旧待在书房里。他是个十分奇怪的人,娇妻美妾,什么都不缺,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什么都不在意。”
  “也许,他想要的还没到来,可是,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没有谁会真的为他忧虑。”
  “梅雨的季节来了,徽城太过温柔,无力逃脱每一次滂沱。我坐在府外不远处廊檐下抱着雨伞看雨,雨中空无一人。不一会儿,上房的丫鬟们踩着雨水焦急地推开了府门,她们拿着油伞,捧着灯,鱼贯而出,在大雨中候着。她们在等谢良辰。谢良辰去郡府吃酒,还没回来。如今已逾子时。”
  “宫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甩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侯制的六乘马车由远及近,车夫、侍卫在黑暗中,安静得竟没有一点声息,只余下嘚嘚的马蹄声。”
  “等到众婢都跪下的一瞬间,我把身体往后藏了藏,雨伞又背到了背后,心中有鬼,只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伞,又藏了个自己,居心叵测。可是,黑暗中,只是多此一举。谁也瞧不见此处。”
  “许久了,马车安静地停在府前,约莫一刻钟,竟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竟又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跳出来一个高挑的碧衣女子。这女子冒着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着,对着谢小侯的马车就吼:‘谢良辰,我与你三载情意,还抵不住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郡主!’”
  “天上有乌云,乌云藏有雨,雨水又见风,风吹秋叶黄。黄了的秋叶就那样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脚下,我看着秋叶,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齐郡主其人,胆小懦弱,谢侯爷又岂会对她有什么夫妻情意?这女子才是侯爷心仪之人吧?再细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带回皇都的那个假郡主。”
  “谢侯的车动都没动一下,静止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过了一会儿,车里才遥遥地传来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你逾矩了,赵姬。’”
  “又过了些日子,齐郡主病逝了,赵姬成了侧妃。据说她曾救了谢侯,后被恶人所害,只得投靠谢侯。谢侯一贯有脸盲的毛病,起初并未认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谢侯才想起,曾经是有这么个人这回事儿,后来生出几分情意,谢侯也愿给她一个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谢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怜的未婚妻。于是,赵女摇身一变,成了齐郡主。”
  “想到她当王妃的美梦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头土脸地躲进厨房,三年没敢出下人的后三司。后来,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龄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这么朴素的名字,想必侧妃娘娘一时也未瞧出,大笔一挥,就放我出去了。侧妃娘娘也生了病,像当年的郡主娘娘一样。”
  “之后,天子为谢侯指婚,可接连两次,新娘子未嫁过来便都暴毙了。现在,百国都觉得谢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礼官逐个询问,无不妥,方放行。到我时,便问:‘姜女,出往何处?’”
  “‘齐。’”
  “‘何营生?’”
  “‘垦齐水田,来年,收稻米。’”
  “‘何不归娘家?’”
  “‘已无。’”
  “‘夫家?’”
  “‘甚遥,不可及。’”
  “‘所谓为实?’”
  “‘然。’”
  “他大笔一挥,我坐上了牛车。”
  “我少年时曾喜欢过谢良辰,可是刀光剑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见不得人、为他所厌恶的心思,便是从那日断绝的。”
  “之后,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辈子农妇,后又嫁给了不嫌弃我是娼妓之身的齐国农人。苍天对我着实不赖。”
  “我想,也许正因为我做了一回侠女,才得了好报,这才一辈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听了许久故事,这才问道:“你可知,你现在站在哪家的园子里?”
  “不是山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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