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侯爷怀疑此鬼与您那红颜知己有些关联?”扶苏因是男子,倒明白谢侯对那红颜知己的猜忌。他断子绝孙,如今后院又闹鬼,岂不胡乱联想?”
“你们把鬼找出来。”谢侯道,“道士都逮不住她。我有万贯家财,你把她找出来。”
这老人含着笑,仿佛瞄见了黑暗后的光明,又仿佛胜券在握。
这厢,奚山君却摇头,“这故事不好听,奇倒奇了,可你讲得糊涂,让人没头脑。”
黑影倒也不沮丧。她做人时应也是个活泼的话痨,这会儿,显然也说出了几分兴致,“那便再讲一个年轻姑娘都爱听的侠女的故事。
“这个侠女,年轻的时候,大约十五六岁那会儿,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后,因一时不备,被人贩子卖到了楚国的妓坊。妓坊的主人,人唤林九娘,绝色。她腰肢柔软,是个百国出名的舞姬,不过二十出头,气派却十分足。她时常接到邀请,带着香车美人到各国献艺,诸侯们爱她温柔懂事能下腰,所到之处,倒都得到十分的礼遇。
“侠女姓姜,穷苦人家不惯取名的,她在家中行二,人便称姜二丫。二丫觉得二丫真难听,入了此处,便只自称‘姜二’。姜二容貌一般,腰又十分硬,故而只做了个下等姬,到诸侯处献艺如何都轮不到她,只能挣个下等的皮肉钱。她平素有个相好,是齐国的农人,农闲时到邻国寻些气力活糊口,待她还算不差,总不至打骂,宽余时还给她几个钱买长寿果吃。姜二不喜欢涂脂抹粉,只嗜吃果子,有些闲钱也都买了吃头,故而容貌并不怎么修饰,益发显得粗鄙,到最后,也就只有这农人肯光顾她。农人道,日后攒些钱,便为她赎身,讨回家做个知冷热的婆娘。”
“她一听这话,就笑眯眯的。她觉得这话啊,怪叫人害羞的,但是,真的是让人忍不住微笑。唉,山君莫笑,本不欲说己事,分明是真,听着却像骗人的,只是说着说着便漏嘴了,这侠女姜二其实便是年轻时候的我。”
“姜二,不,是我在堂馆中静静地等着,直到有一天,全城戒备。大家纷纷说着,楚王要来打猎巡游了。郡守急急召了林九娘献艺。我们所在的城池是齐楚交界,并不大,唯有林九娘的堂馆最有名。听闻楚王还带了许多侍卫,妓馆人手便不大够了,我也在应召之列,到时便凑个数,陪末等侍卫吃酒。”
“林九娘与楚王关系匪浅,每年中总有一月住在楚王宫献艺。故而楚国一行到来,看到她前来侍奉,倒也算欢愉。楚王是天子幼弟,年纪不大,却雄才大略,小小年纪,已吞并了邻国齐。齐王谋逆,一年之前,齐王并同王后、世子、郡主先后一起见了佛祖。”
“楚王下榻郡守府邸,我等伶人日日进出,却发现周遭布兵一日比一日重,可是,很快地,这些人又都不见了,周遭的小贩却多了起来。细细一看,这些小贩中俨然就隐藏着那些我夜间陪同的下等侍卫。”
“楚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他耐心十足,陪这个人玩游戏,断然不是此前郡守所说,来此处只是为了打猎消遣。”
“等了约有四五日,我记得那一晚,歌舞升平,林九娘的舞技高超,手捧宫灯,不过旋手翘腿,那灯便飘飘忽忽飞了天,又晃晃荡荡落了玉手,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只博得满堂喝彩。”
“我身旁坐着的男子肌肉紧绷,十分警惕地望着四周,我佯装不知,只一杯一杯劝他喝酒,还被他推了一把,瞧他形容,似是十分厌烦,并无一点吃酒看舞的兴致。”
“约莫到了子时,已是曲终人疲的时候,须臾,堂外涌来不知数的黑衣男子,手持刀剑,气势汹汹地朝着楚王而去。他们人虽不少,武艺也非凡,但显然是敌不过楚王这几日的伪装,不过一时片刻,郡守府外那些小贩便会冲进来,这些黑衣人定然无一生还。”
“黑衣人的首领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我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竟十分不忍。他把剑指向了楚王,我眼风却带到那些即将从楚王身后的屏风内涌入的侍卫,头脑一热,竟冲在了他的剑前,他的剑尖正指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愕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透过我看到我身后的楚王,眼神终究变得冰冷起来。他将剑刺入了我的胸口,我痛得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却只能用口型一遍遍告诉他:危险,快走。”
“他似乎听懂了,带着他的那些残兵迅速撤离,可依旧碰到了那些为他而设的埋伏。我昏迷前看着他的身影奋力搏杀,我希望他走得再远一点,越来越远。这里,真的很危险。”
“等我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楚王。我不敢看他,只是磕着头。楚王问我想要什么。他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
“我年少时有过很多梦想,不怕山君笑话,在我比这会儿还小的时候,还曾想过嫁给百国闻名的美人谢小侯呢。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谁又想像个烂泥过这样污糟的日子?我理直气壮地说想留在大王身边,做个……做个……”
“我本来想说做个婢女,楚王一双桃花眼却含笑道:‘本王素来知恩图报,你便做个姬妾吧。’”
“那会儿,我得为我的机智喝彩。我说我要一个纳妾礼。楚王依旧笑,他说着改日,可眼中充满轻蔑。”
“这世上最下贱的妓女,向王讨要婚礼。”
“我留在了他的身边,在郡守府邸最偏远的地方安心住下,养着病,耐心地等着婚礼。”
“我没有忘记齐国的农人,可如今到了秋收的季节,他又忙了起来,想必已然忘了我。”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丑陋的老人。林九娘打了我三天,关了我三个月。我出来的时候瘦得可以瞧见骨头,那个老人因我不听话,便拽住我的头发往墙上碰。我看到了很多血,我麻木地失去了我的贞操。”
“我还等什么?我孤独地等着有朝一日,而这一日悄然到了。”
“我搬到新住处的时候,在枯井旁,一人高的荒草丛中,捡到了一个黑衣人,他蒙着面,闭着眼,想翻越一道墙,却受了重伤。他像一只被捕获的小鸟,灰扑扑的,接近死亡。”
“我扯开了那层面罩,却觉得小鸟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凤凰。”
“如果那个传闻中的谢小侯艳绝百国,想必也就只能生成这副模样。”
“我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母亲总笑骂我是好色之徒。这等美色,我看傻了眼。然后,我就开始笑眯眯的。”
“山君,我知道你又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瞧见那样好看的人,我就总会错觉,之前的一切丑陋、肮脏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笑一笑。我小时候特别爱哭,结果把自己哭得十分晦气,仔细想想,人生短短几十年,本就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干吗不笑?干吗不哄哄自己?”
“我身边没有侍女,那园子破败,除了送饭,素来无人来。于是我便留在孤宅里专心养黑衣人。天冷了,我给他盖几层茅,天暖了,我就把窗子支起来,坐在他身旁陪他晒太阳。可是,阳光不及他明亮。”
“楚王是不大理会我的,因为据说他的敌人尽诛,那些黑衣人悉数落网,他真正有了兴致去打猎。之前我挨了一剑,郡守夫人送来很多药材,我都喂给了我的凤凰。他可得赶紧复苏,不然天渐渐变冷了,我这里没有布料为他缝一件厚衣裳。”
“有时候,我希望他快点醒,这样我就放他走得远远的,待他日后有出息了,也许会说年少时遇到一个英姿飒爽、古道热肠的侠女,我一定也觉得光荣;有时候,转念又想,其实他养久了病,眉来眼去,会不会就喜欢上我这样一个好姑娘呢?然后我就从良,当个美男子的好妻子,和当侠女一样,也不赖。”
“他在我的浮想联翩中睁开眼睛,那双眼很干净,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个特别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着他,愀然地挽手行了个齐礼,轻声道:‘公子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现实,为自己的后一个想法羞愧害臊。”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随后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疏离。我把凤凰带到了四下无人的破墙下,我说:‘楚王不日将归,公子翻墙,速去。’”
“他果真翻过了墙,我怅然地看着布满青苔的墙。不一会儿,他又甩过一条长长的藤结,像是刚编的。他在墙外说:‘走。’”
“我安静地看了会儿藤结,眯着眼,叉着腰,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天,日头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结堆砌得深深的,谁也瞧不出来。”
“山君,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为自己留个念想。你幼时端午吃粽子吗?平素吃不到吧?那个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来的念想,而念想只是个开心的念头。念头藏着就够了,所以,我其实什么都没做。然后,我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楚王果然满载而归,他兴致极高,饮了好几碗鹿血酒。他有下僚爱逗趣,只道:‘王心腹大患尽除,虎龙之威岂是江东小儿可犯?如今又猎得新豹,听闻后园尚有新姬,不如纳之,也算凑成连连喜事。’”
“楚王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纣之风。我虽不是狐狸精的材料,但我有锦上添花之能。”
“下臣起哄,楚王喝酒上了头,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问本王要一个礼,方肯应允,本王素来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带上来,行这一礼。’”
“我被婢女戏弄,涂了满脸的胭脂,披了件淡红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却并无盖头。她们簇拥着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后是一个大大的铁笼,笼中是新猎之兽,凶猛非常,咆哮时似地动。
“‘姬,你姓甚?’楚王提着宝剑懒洋洋地指着我问。”
“‘姜。’”
“‘姬,前可有婚配?’”
“‘有。’”
“‘姬,为何不嫁?’”
“‘阴阳相隔。’”
“‘姬,可想要盖头?’”
“‘甚想。’”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话欢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来,掏出随身拭剑的白巾,扔到了铁笼中,然后把剑扔到我面前,道:‘豹血染色,犹胜沅陵朱。’”
“沅陵是产朱砂之地,他的意思颇是明显,他让我杀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条盖头来戴。多少楚臣哄堂大笑,还有什么比此事更可笑?一个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牺牲生命的代价去搏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见她惊吓,岂不欢愉?见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岂不欢愉?”
“他们等着看我的丑态,一个下等人的丑态。我低头拾剑,那剑十分重,一时间,弯腰垮背之态又逗笑了许多楚人。我双手抱着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铁笼,兽一吼,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楚人又笑。我看着兽轻蔑地俯视我,看它发自内心地嘲笑我、厌恶我,楚人笑得几乎打跌。我知道我这区区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须大声咳嗽,掩饰心内那个吓得半死的可怜虫。”
“我握住了剑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脏。”
“四周终于安静。”
“他们终于,不再笑了。”
“盖头殷红。”
“山君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心里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我觉得自己力气挺大的。”
“那一晚,我扶着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却对我有了那么几分赞赏,允许我随身伺候他,摆摆手,便让其他随侍的宫人去了。”
“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我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对着刚刚那头豹子。”
“我看到他瞬间睁开的双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会死于妇人之手?”
“他挣扎着问我是谁,我趴在他的耳边唤了三个字。”
“他睁大涣散的双目,无力地垂下双手,不再动弹。”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盖在楚王的尸体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卫不察,以为楚王熟睡,并未生疑。”
“染着兽血的盖头被我留在了尸体之侧。我一直想要一块盖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那身着红袍、发束金冠的夫君挑起这块盖头的时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着他,和他从此长长久久在一起,然后有了孩儿,我教我的孩子读书,他便教他懂得世间道理。若我有妇人之仁,宠坏了孩子,他也许还会连我和孩子一起训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一直瞧着他,我想我会一直微笑。”
“可是现在,并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条藤结旁。我跪在那里,扒开了草,看见它晃晃荡荡的,就像有着鲜活的生命。”
“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着,小心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