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以为意,低头读书,策论文章,诵读一遍,已然熟记。半盏茶的工夫,书已翻完,墙头少年含笑看她,妾浑然不觉,又从后向前,倒默一遍。合上书时,妾抬眼,少年已趴在墙头熟睡,顶着两个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时门外却道郎君将至,妾淡然地从树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击子,站到墙下,轻轻一捣,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扑通一声,哎哟一声,似个孩童,边骂脏话边去了。
郑祁刚进园,便听到隔壁传来异声,背僵了一下,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却觉指尖冰冷而带香气,眼睛颤抖了一下。妾淡淡地看他,目光隐含压迫,许久,郑祁才松手,面无表情道:“随我入书房,此处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书中从没载过鬼神之说,公子又在怕什么?”
郑祁面目变得益发僵硬,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读书时,花衣少年又来,仍是顶了一个肉团髻,却裹着一块四方巾,一身干净麻衣,趴在墙头目光灼灼,而略显期待。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吗?”奚山君笑着问道,“我自己缝的,街上行人都这么穿。”
妾并不答话,然则合上书卷,抬头看他许久,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奚山君哼哼唧唧,从墙头上爬了下去,边跑边怒道:“阿箸,她又嫌弃我。”被唤作阿箸的似乎是个年幼的童子,骂骂咧咧几句,领着他不知到了何处,再无声响。
妾望着墙头,她今日未梳髻,平静的眼睛盯着墙头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黄色野花,晚风吹起乌发时,额上红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来。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在别院中闲来无事,邀郑祁吃酒,席间请了“挑金楼”的姑娘,其中一个唤作奉娘的,特别美貌,且舞姿美妙绝伦,刚被梳拢未几日,便被王孙公子们捧成了花魁。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郑祁,此女善逢迎,也得了郑祁几分欢心。平王世子对奉娘玩笑道:“平素不爱我们这些粗鲁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个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几分呢。”
郑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听闻此言,对奉娘温文一笑,倒令这女子羞红了脸。
酒意益浓,郑祁昏昏欲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国公府禀告一声,留他到了厢房,着奉娘侍候。
一时酒劲,郑祁摸索着奉娘,倒有了几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席,亲吻一番,温存一次,微笑地问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欢愉?”
奉娘亲吻郑祁喉结,摸索郑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贯粗鲁,今日倒十分温柔。”
郑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肤,十分丰腴温暖,却无香气。奉娘又呻吟起来,郑祁双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颈部,竟用了大力气,掐得她喘不过气来。望着奉娘惊恐的眼神,郑祁冷道:“你我何时见过?”
奉娘惶恐地讨饶道:“说起来恐怕郎君生疑,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离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睁开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四周可触星斗,那孔雀说要为我寻个如意郎君,只是不许我睁眼,更不许开口。果然之后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后又有几次见到郎君,却不敢言语,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来。”
奉娘哭泣道:“妾几乎绝望了,不想今日又见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郑祁浑身冰凉起来,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套上衣袍,摔门而去。
妾正眠,眉头蹙起,似梦到什么,忽然抱头嘶喊痛吼起来,指骨凸起,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郑祁黑眸审视了她许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肌骨,犹如好石,是从未碰过的销魂滋味。
他年少聪敏,从未被人欺骗过,此时却被异类骗得团团转。若她真是当年那只白孔雀……
郑祁似怨恨又似怜惜地看着妾,许久,妾却睁开了双眼,平淡地望着郑祁。
“你恨我吗?”郑祁盯着她的眉眼,轻声问道。
“为何?”妾问道。
“为我当日掐死你,丢入芙蓉塘。”芙蓉塘位于御花园去东宫的途中。郑祁为博仁义名声,救下雀王,后又担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肠,在怀中将雀王掐死,于未掌灯的雾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后装作寻找失踪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绝色之人,回想起来,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而非鬼魂。”
“我第二日托姐姐去捞你的尸首,并未捞到,便猜测你是否未死。如今你还活着,当真是天厚郑祁。”
妾垂下眼睛,“你确实得天厚爱,连东宫也妨碍不得你这天命之人。”
郑祁握住她双手,爱怜溢于言表,“此后有我一日,雀儿与我共享富贵。无论你是报恩或者报仇都无妨,只要你不离我而去,设计哄骗于我,都随你。”
妾淡道:“奉娘与你有段夙缘,而我与君非同类,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待国公六十整寿,借府中吉运消弭我身上异味,君何不忍耐几日?”
郑国公寿辰正是五月初十。确实没有几日了。
郑祁温柔地笑道:“何曾有异味,可是你身上香气,我倒是巴不得时时闻到呢。”
妾抽回手,冷道:“这几日,郎君自便。”
语毕,放下幔帘,把郑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郑祁自幼便是个表面十分隐忍宽容,心中却极其有棱角之人。他平素私事从不暴露于阳光之下,似乎觉得黑暗之中无论做了什么,总不会妨碍阳光下自己的模样,因此十分爱惜自己累积的名声。近日他动作不算小,主上贵妃都隐隐有些不悦,他想了想,便撒了手,并不亲自拷打太傅,只让狱卒下了几味无色无臭的毒物,碾碎在食物中,让太傅症似重病缠身,倒也不曾脏了他的高洁。谁知老匹夫弥留之际,竟一口血喷在他的衣袖上,死死攥着,大笑道:“前日梦孔夫子,问我你几时死,老夫惶惶然,说太子天命之人,却早死,我怎么知道他?孔夫子却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不若君无耻,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想来君要长命百岁,亲眼看着自己无子送终。”
郑祁阴冷着面庞削断了太傅的双臂,食指一试,已然气绝,并未受什么苦。郑祁心中却不舒坦起来,让狱吏牵来了几条恶狗,亲眼看着它们啃完尸体,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罢。
他转眼去准备父亲郑国公的寿宴,新来的厨子备了几份菜单让他选,郑祁拿毛笔刚圈了几个,便看到一样菜色—锦绣朝凤图,他以前未曾听过,颇觉好奇,厨子讨好道:“这是小的家乡宴请贵客时才用到的一道菜,将樱桃、荔枝各色鲜果雕成彩凤,再将各色雀鸟的肉烤熟,捣成泥,浇汁,添成凤尾,便成了。”
郑祁眼睛一暗,想起什么,吩咐厨子用雀鸟的肉泥裹时令蔬菜,做成肉丸子,命人给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让家仆记下各人的反应。
这方报完小夫人吃完吐了,郑祁还未放心展颜,那方却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郑祁关切去问,大夫却道是夫人有了身孕。郑祁大喜过望,一连几日都欢喜畅快至极,同平王世子吃了几回酒,那奉娘也在,望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倒也怜惜,便命人赎回家中,放在妾身边暂且当个奴婢。
奉娘善剑舞,年幼时曾有缘跟舞姬公孙娘子学过一段时间,一招“流雪回”学得最像。素裙翩飞而宝剑起,白雪回落则锋寒厉,黑发随风与长袖齐飞,腾跃而使人不知惊鸿何方。
奉娘时常在妾身边舞剑,谦卑而惶恐。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树下静静观看,常常一语点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处。下人们看得如痴如醉,对妾所说的话颇感不屑,不过贫家女子苦出身,还能懂得“挑金楼”调教姑娘的高明?日后都是妾,谁还高谁几分不成?都是玩物罢了。
郑祁从不许下人身旁携带尖锐锋利之物,虽喜爱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剑还是要收好封库。随着国公寿辰临近,郑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绸代替剑,在宴席之上献技。
妾是夜却未读书,她坐在树下静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盏暗黄色的灯笼,她披了件衣裳,隔门问道:“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您为何不肯请大夫,苦苦撑着?”
妾已经失眠五日,日日头痛欲裂。她以手撑额,另一只宽大的袖子却挥了几挥。奉娘再也无话,又叹自己还是天真,只得告退。却听妾问道:“奉娘,你说,孤还有没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颤,鼻中却有些酸意,“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会亡?”
妾却淡淡地笑了,“粉饰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吗?”
夜风吹起妾的衣袍,她头顶上的花树沙沙响动,摇曳许久,才坠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眯眼道:“须知万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时,焉知我便强过谁?”
忽然,树上却倒垂出一个脑袋,晃着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强过这世间千千万。”
妾抬头,那双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目光炯炯,似贼也。
她席地而坐,他一个倒垂晃落许多花叶,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发上,还带着淡淡香气。这花别名叫“今朝”,素为已故国母秦氏所钟爱。
妾似乎早料到他会提到此处,问他:“你夜夜寻来,似冤鬼缠身,让人烦恼。既然这样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从锦衣中掏出一片红锦包着的竹简,抖落开来,“有你太太太太爷爷的婚书为鉴。”
而后奚山挠挠头,伸出四个手指头,纠结着浓黑的眉毛道:“一个太七十年,四个太应是……够了吧?”
妾接过书,上面的墨迹已略微腐朽,书着“乔公女,三百岁,太平日,嫁扶苏”十二字。书后的金泥却是大昭太祖的御印,渗入了书中脉搏筋骨,似乎不曾淡过。
妾的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手指骨节挣得惨白。垂额握住婚书,额上红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书上的金印,格外红艳狰狞。
奚山凝视她许久,才含笑道:“你看来很痛。”
妾停滞了许久,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才抬起头,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荡荡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后一口热气,冷漠地问他:“此时不宜成婚,敢问山君,还需何礼,才算重诺?”
奚山君脚勾着树枝,肩窄而身长,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有些凄凉孤独。他轻轻抱住妾的颈,许久,才轻轻笑道:“盖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谁呢?”
五月初十,是个好日子。这日子好在它明明没什么好的,朝中人人却偏偏能欢喜得像过年。这一天,是郑贵妃的父亲郑国公的生辰。而郑国公也是个妙人,生了个能生儿子的美貌女儿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个权倾朝野的贤臣郑祁。
那一天,今朝都开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缀在枝头,俏生生的,蔚若云霞。传说昭王还是皇子的时候求娶先后秦氏,秦老将军曾刁难说:“若园中今朝花都开了,吾当嫁女。您生下来的时候虽是冬日,但臣听说宫中所有的花都齐齐绽放,连已枯死数年的金昙也连开八日不败。想来小女是个平凡人,出生时毫无异象,只有无名野树开花,何德何能辅助天命之人。”
求亲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贵的花都不肯开,只有将军府园子内的野树开得肆意,满满的枝头,无香,好似打了这位金贵皇子的脸。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旧坐在园中看着野花肆虐灿烂,旁的名树枝头凋零。
老将军预备下逐客令,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却抱着杆长耙低头跑了过来,也不顾皇子坐在树下,拿着耙子踮脚捣花,似是撵人。老将军心中得意,面子上却喝骂她道:“没看到贵客吗?无礼至此!”
当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无妨,轻轻站起了身。谁料那丫鬟却轻声道:“小姐方才也骂奴婢,说今朝花都开了,怎么还不给她制新胭脂添妆!”
老将军冷哼道:“只开了野花,何时都开了?”
丫鬟义正词严道:“老爷请看,此树别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将军脸气得通红,咬牙问婢女:“几时改的名?”
丫鬟捧起脚下的野花,微微抬头笑道:“昨昔还是今朝,您问哪一个?”
老将军看到婢女的模样,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么在……你给我滚回去……滚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许妄想!”
小婢女小脸莹白,还带着微微的绒毛,稚气地问他:“那奴婢替贵客问一句,若此花结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