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白日做梦,若能不娶有苏家的姑娘,又能得到有苏家的骏马兵团,该有多好。
荇瞧着四兄益发不顺眼,他心中如同长了一条毒蛇,时不时咬自己一口。所有的公子不把养子季裔放在眼里,那是他们无知,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若是父王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一切将远非如今众人所想的局面。自己虽然同几个庶兄弟一路拼杀,可是父王哪一日玩腻了,想翻盘,不要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那件事。
四公子最近表现优异亮眼,荇同大公子一直商议此事,他们现在已经拿不准,最该防范的究竟是六公子芥,还是四公子季裔,或者说,芥和季裔二人本是一体。
六公子之母,侧妃王氏如今也有些焦灼。她与郑王妃斗了一辈子,最终气死了王妃,得了宠,但后来又来了一群身份高贵的小狐狸精,自己也渐渐失了宠,虽育有子嗣芥,但芥在荇的光芒的映照下,几乎灰暗得让人注意不到。她思前想后,只得勉强让芥笼络季裔。谁知养虎为患,季裔也从先前的不起眼变成如今这般强势。
那个女人的儿子,绝不能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夺去了王位。荇不该站在这里,至少不应该以嫡子的身份站在郑国。当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王侧妃心中虽疑惑,却被恨意压过,恨着恨着倒让她想出一个阴损毒计。
说起六公子芥,与四公子相处倒一向融洽,他二人反似亲生。芥曾对四公子笑说:“哥哥一头红发显得颇是英伟不凡,想来,哥哥的亲父亲母也应是俊美不凡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去世得早。”
四公子黯然叹道:“死得尸骨无存,谁知道呢?我倒是听旁人说,亲母是让人害死的。有人暗中给她下了毒,死时七窍流血,好不悲惨。可惜,我那时太小,已不记得。”
芥的表情变得很怪异,他干笑道:“世事无常,看开便是。哥哥要学会认命,身为郑王养子,如今不是照样过得富贵荣华,养尊处优?”
四公子当时便哈哈笑了,“六弟说得是,我自己也对如今的命运颇是欣慰。”
芥此番听闻母亲一番耳语毒计,皱眉道:“四哥平素虽大大咧咧,但并非无脑之辈。我们如此设计他,难保他看不出。”
王侧妃拍了拍儿子的手,踌躇满志,“季裔不会甘心的。即便看出,他也会照做。”
季裔一向颇有军事才能,他与穆王世子成觉,均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成觉十三岁时在昭王宫中摆出犄龙阵,当时朝中大将,无一人能破。因那阵相太过诡谲险厉,龙形大军颈部皮骨,各处大脉,都被钳制,稍一动弹,便引得周围兵力围堵,陷入死境。当年随父王进京上贡的季裔也见过此阵,他却将龙眼位置的两只小军队突围出去,联合偷袭龙颈、龙口处的敌军,龙头处一旦活动,反噬敌军,一寸一寸地吃尽各处筋脉分散的敌军,直至龙尾腾起,敌军溃败。
当年,季裔也只是个方满十六岁的少年而已。只可惜,穆王世子光芒太盛,有谁会注意一个宗室的养子?如若遇不到良君,季裔这一生,尽其所能,也就只能是一国的千乘将军了吧。
季裔在短短三个月内把弓骑兵营训练成了一支可对远作战的队伍。骏马皆是千里良驹,将士也皆是善骑马、骁勇能战的好手,一大半选自季裔的嫡系,是他一手培养而来。
郑王很满意,对季裔大加赞赏。他预备继续扩充骑兵营,但是暂时不打算上报朝廷。
诸位公子都察觉到形势不妙,他们在推测郑王如此厚待老四的用意。大公子伯清向荇提了一计,试图摸摸父王的想法。荇在朝堂上说愿与四兄分忧,四公子表情晦涩地望了荇一眼,郑王却笑了笑,下旨让荇襄理季裔建军。
荇和伯清稍稍心安,二公子却不赞同二人的想法。他认为,兴许郑王只是想让荇知难而退。他也许还把荇当成胡闹的小孩子,从郑王迟迟未立世子,并且也未对荇予以重任便可见一斑。
六公子最近颇是趾高气扬,他进入四公子府中的时候益发多,与四公子的关系也益发密切。荇因母亲的关系与六公子一向互相为仇,荇在家宴上看到四公子和六公子坐到一起,谁知未瞪六公子,却朝着四公子冷哼一声,颇是不屑。
大公子闹不清荇与季裔为敌的目的。季裔是养子,与君位无缘,荇越是仇视季裔,无异于越是把军权推到有继承权的六公子身上,此举绝不明智。
可是荇便是这样做了。他不把六公子放在眼里,与季裔反而渐成水火之势。荇去了军中,处处与季裔为敌,在郑王面前告黑状的次数不胜其数。而军队的维持也举步维艰,每次去向大公子要粮要钱,都似乎在扯皮。学堂中,太傅、二公子也在变着花样地刁难四公子,季裔腹背受敌,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简直在挑战他智商的极限。
如今,已是齐明十一年的农历三月。
大昭第一读书达人贪图安逸,似乎已成了四公子的私人秘书兼作弊利器。但是,他只处理些琐事,政事不沾,策论不写。
远在七商城内另一侧的有苏老爷,一边享受着婢女的酥手揉捏按摩,一边望着远处,冷冷笑了笑。
“爹爹,我相公给我买了个珍珠串子,你瞧。”秋梨面色红润,长着肉涡的小胖手指着颈子内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
有苏老爷嗯了一声,眼角闪过笑意,却道:“去库房取三万金给五姑娘。”
“爹爹,你怎知……”秋梨本来不好意思提要钱买粮草的事,东拉西扯了半天。
“女生外相。”有苏老爷瞥她一眼道,“我得不负你娘所托,把你的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弄稳妥了才能走。”
“我娘她老人家知道我嫁了什么样的人家吗?”秋梨害羞地垂下了头。
“知道。我送信回去,告诉她,你嫁的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你娘极宽心,教我有何事,但可砸银子。”有苏老爷望着夕阳,全身舒服得眼角快耷拉下来了。
“瞎说!”五姑娘闷闷不乐了,“他明明是害我的人,虽然他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的小狐狸。但他如今待我这样好,我又不忍心耿耿于怀于前事。”
有苏老爷温和地笑了笑,又意有所指地问旁的问题:“你可知,你相公最近的日子有些麻烦了?”
五姑娘摇摇头,却咕咚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问道:“何事?您一贯能掐会算,帮女儿瞧瞧吧。”
有苏老爷垂眉道:“四公子府中藏着一个祸根,府外也有一个。”
“我该如何做?”
有苏吹了吹手掌,掌中便凭空出现了一块白玉雕的东西,他递给五姑娘道:“府内的祸根好对付,府外的祸根要靠府内的压制。四公子也有一块同样的东西,你把这个小东西,同四公子的调换了,然后给府内的祸根。”
“祸根?啊,您是指……是指……”五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有苏老爷,她磕磕巴巴道,“他可是您的,您的……既然未死,您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
有苏老爷笑了笑道:“有些人,我给他生路,他自己却不大愿意走。这种人,死过之后才能活。以前活着叫屈辱,叫痛苦,死了他却解脱了,痛快了。他想死,想痛快,我便让他尝尝痛快的滋味。但是,你是知道的,你爹爹性子古怪,虽然随和,却不爱让人太痛快,尤其是他的太痛快搁在我的不痛快上。所以,让他一直如此痛快,非我本意。”
郑王宫内有一处院落被封了起来,听说是郑王妃入宫之后住的第一个院子,地方不大吉祥。郑王妃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落地一个死胎,后来院子便被封了,平日里只找了个瞎眼的老内侍打扫打扫。
王侧妃在郑王妃死了之后,去花园赏花,路过此处,却似被煞气冲撞,一直生病,但药渣子堆成山了却都不济事,后来寻来巫族,从人群中瞧见个子小小的四公子,说这个孩子有戾气,本性恶毒,洒了心头的一碗血在这院子里,以毒攻毒,侧妃的病便好了。
四公子虽是个养子,脾气却倔,他跑出了宫外,不知去了何处。过了几日,却自己走了回来,跪到了郑王面前。这孩子满脸脏污,郑王冷冷看着他,巫人奉旨掏出了一把极寒薄小巧的匕首,拍了拍四公子还带着热气的小胸脯,像是打量着哪块肌肤更好下手。可怜的孩子小手中还攥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刀刃便刺了进去。小孩子看着胸口的血,不喊爹,不喊娘,咬住牙,最后却掉下了眼泪。热泪滚着热血,积聚了那么大的一个玉碗,碗胎晶莹透明,内侍高高地举起,四公子抬起头,还能透过其中,看到浓稠得几乎无法晃动的鲜红。
那样的一碗血,洒到了院子的每个角落。黑衣的巫族念念有词:“以厄制厄,永无灾祸。奉天承运,为我王妃娘娘永安。我王妃娘娘地下永安,侧妃娘娘永享寿年。这等腌臜小毒物,便一碗脏血泼到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四公子抢过了空荡荡的碗,看着碗中最后一滴血,他惨叫一声“好痛!爹爹,娘亲,孩儿好痛”,便失去知觉。
从此之后,一向勤勉好学的四公子不再读书,他与扶苏一样,不理政事,也不懂策论。如果说那三千匹马是干燥的蘑菇走进了湿地,焕然勃发起季裔生命的开端,那么,秋梨更像孤独饮酒时的那轮明月,纯洁而安详,代表着永久的无尽的陪伴。
无论外人和兄弟们如何讥讽,四公子待秋梨一直很好。
秋梨却颇有危机意识,她的神经原本是同她的夫君一样粗大的,可是有苏老爷一句话说得她整日忧愁起来。先前她一日能食八碗饭,夜宵还能喝碗燕窝粥,现在郁郁寡欢,七碗就够了,燕窝粥竟不许放红枣。把食量一样大的四公子吓了一大跳。
他摸了摸秋梨的头,却不似发热,可那神情却分明说他那活蹦乱跳的老丈人死了没多久。过了不一会儿,秋梨掏出一沓银票,给了四公子,“相公,我知道你近日忧愁,爹爹让我给你些钱周转。”
四公子错误地以为自己抓住了事情的精髓,摇了摇头,把银票推了回去,粗声道:“这玩意儿救不了我的急,女人家成日想些什么。你我既是夫妻,我便永不弃你,无论你是穷还是富。”
他越说,秋梨的头垂得越低。
胖梨子的女人心,红毛小子你不懂。
秋梨落寞地把偷来的玉牌递给扶苏的时候,扶苏面无表情,黑黑的眼珠淡淡地看了秋梨一眼。
秋梨又落寞地像过年时蜡梅枝头飘落的一撮雪,游魂一般离去。
此时已然三月,满眼都是油菜花的黄绿。
骑兵营颇具规模之时,郑王向陛下请旨,立成荇为世子,兵马总司却交给了成芥。季裔除了三千骑兵,一无所有。
所有人又再一次不明白郑王殿下了。荇当了世子并不显得十分高兴,芥也没有失败者的颓废,反而更加猖狂。
有苏老爷又购进了七千马匹,送进了弓骑兵营。大家都笑,这老儿疯了,有钱无处使,再进万匹也为女婿买不来世子之位。
季裔无兵可用,芥总是推托,不肯放人。他无法,向郑王请旨要兵,却被郑王狠狠申饬了一顿,颜面尽扫。朝臣皆知,季裔要被弃了。
季裔十五岁起,帮郑王练兵,郑国三军三十万兵士,大半精良,与穆楚之师可匹敌。三十名高级将领有二十五人是年轻的将军,多数靠季裔请旨提拔。
季裔的嫡系为之不平,要转向旧主,弃去现在的编伍,季裔却阻止了,他只是喜欢简简单单地练兵,期望有朝一日,能和穆王世子成觉一分高下。毕竟诸如学识,诸如国政,诸如策论,并非有心便能学,并非有法便可解。可是,现今,连这样一个微弱的愿望也已然如火中之栗,难取难得。
福太傅出了一道题,论郑与昭。
郑是郑国之郑,昭是大昭之昭。
四公子苦笑,他对此一贯不懂。他问扶苏:“你可知如何论郑与昭?”
扶苏看着他,但来不及回答。因为四公子醉倒了。
武疯子对武对兵不感兴趣了,他开始品天下名酒,做这世间酩酊逍遥之人。
秋梨这只胖梨子,似乎笃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千年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也随着夫君喝得如同泡到酒桶中腌渍过的梨,皮肉皆红。
扶苏没喝,他嗅到了不同的气息。危险又在进一步靠近他逐渐安逸的生活。他窝在一个窝囊公子屋檐下做雀鸟,做幕僚,可是当恼人的太傅只出策论不讲风花雪月之时,逼得这鸟也无法抓笔谋生。窝囊公子的爹同去年的鸟爹一般,凶猛非凡,正在谋划一锅端了儿子安逸的巢穴,教这鸟儿,无娘的孩儿,无处偷偷生还。
一日六公子成芥上朝,告养兄季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