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要养这孩子做媳妇,奚山君一打开包裹的小被子,是个带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几日。
嘴唇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鼻子翘翘的,怎么就是个男娃娃呢?
奚山君略犹豫,掐指一算,这孩子似是有些来历的,身上还带着些仙气,便留下养了。二五抱着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几日,倒呵护备至,反正也留不长,便由他去了,平素三娘也帮着照顾照顾。
起初只当是个普通的孩子,谁知到了夜间,他周身竟发起幽蓝的光来,虽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奚山君不知这孩子是什么来历,将他抱到望岁木处,这万年老树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祸,惹祸。”
奚山君回到石头房中,从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块龟壳,卜了一卦,正是大凶之象。
“快些松手。你君父这些年卜卦从不曾差过分毫。扔了他,我给你捡个更好看的媳妇儿。”翠元似是看出事态的发展兴许会很严重,便也对二五板起了脸。
二五抱着婴孩,摇了摇头。
三娘哄道:“好孩子,娘中午给你做好吃的,明天去集市给你买冻梨子吃,你便听娘的,把他丢了。你瞧他虽生得可爱,可内里是什么还不晓得呢。”
二五的眼睛雾蒙蒙的,想掉眼泪却忍住未掉,转头,瞧向了奚山君。
奚山君素来疼他,一年大半时间,他都是跟着奚山君的,父母反倒都没有她亲了。这会儿他桃子尖的小脸儿上带着哀求,奚山君思及因奚山穷困,这些孩子着实懂事,也着实可怜,平素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要求,瞧了那婴孩许久,才道:“留下吧,是祸躲不过。”
二五破涕为笑,抱着那婴孩作了个揖,“君父,我把他养得乖乖的,等他长大了,便放出山去,一准儿不能祸害咱们家呢。”
翠元叹气,“山君平素雷霆手段,为何这会儿要顺着二五呢?这婴孩分明同扶苏一样是个祸根,我怕山君一时之仁,后患无穷。我去阿年处讨个说法,问问他的来历,再作处置。”
三娘不赞同:“眼下人间瘟疫闹得十分凶狠,齐、楚、郑、魏几个大国都封了城池,你再去人间,不大妥当。过些日子再出山。”
翠元衣带飘飘,却已远去,“我走水路,此事不宜耽搁。”
三娘见他走远,已劝不过,想起什么,转头对奚山君道:“自从公子离宫,大昭的景象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差了,似是难逃颓败之势。人间如此,却也罢了,如今连仙界妖国也颇不停当,真是多事之秋。前两日,十七从年水君处寄信来,讲了一件事。原来,痘神、辰更仙都瞧上了一位天尊的高徒,这仙人去人间历练了几百年,本为了积累不世功德,日后回天宫再升一格掌一方山河,故而转了几世,都是人间的相爷。原本安安稳稳的一桩好事,辰更仙却按捺不住寂寞,私下凡间,投胎会了情郎,这些年,执掌时辰换日夜遮星辰的竟都是她手下的仙子,前两日事发,有人匿名告发那位天尊纵容弟子勾引女仙。你也知道,两位天尊……素来是见不得对方好的,思凡本小事,如今却闹大了。”
奚山君“哦”了一声,笑道:“想是痘神又有什么动静了?”
三娘摇头,也笑,“想来我们这些妖,虽性子偏执一些,却也一贯循规蹈矩,如今反倒是神仙们坏了世道。痘神原本与辰更仙有约,天尊高足下界,她二位都不许作弊,寻由头去探望心上人,趁那仙人凡身,道心不固之时去勾引。此时辰更仙竟私自下界,痘神焉能不怒?她到道祖处哭哭啼啼,你也知道,她情绪一乱,人间的孩子多半是要生灾长痘的,道祖仁心,命人下界去缉辰更仙,谁知在九嶷山寻着她的仙身,可灵体却全然寻不到踪迹了。辰更仙打定主意不让众仙坏她姻缘,一坠凡间,便抛了仙身。茫茫人间,嗅不到她的仙气,如何去寻?”
奚山君眯眼道:“仙界鲜见这样痴情的。莫非人间的瘟疫与此事有关?”
三娘道:“谁说不是呢。道祖道法深厚,本能寻到,可是他算了算,却说人间原该有这一劫,竟莫名放过了辰更仙。痘神吃了个哑巴亏,窝了一肚子火,心中埋怨道祖处事不公,思量许久,却依旧不能平愤,便打算借着自己的司职把辰更仙逼出来,所以……”
“所以,她便放了瘟疫到人间,十六方瘟神下界了一半。人间已有近百年未下瘟疫,道祖也挑不出毛病,更何况,十六方只下去一半,大昭虽元气大伤,却不至灭种。想必辰更仙和那人间的相爷仙骨灵根有知,也会不安,到时又能把辰更仙逼出,真是一石二鸟,好计谋。”
三娘点头,“近日年水君接到法旨,道祖命他在赤水、澄江中施法,护住渔民,谨防水界也染了瘟毒。十七写信来,便是告诫我们小心一些,提防瘟神路过。”
奚山君望着灰蒙蒙的雪天,道:“这些神尊总爱说,人命是早就注定,妖命也是早就注定,统统记录在阴间的簿子上,可是痘神行动举止,道祖事先都不知晓,阴间又岂能料到?到时人死了,他们事后添补上,便又出来故弄玄虚,说万种皆是命了。神道挟势,苍生命薄,不啻蝼蚁草芥,为之奈何?”
二五生病了,得了风寒,热得极重。
那婴儿生得大了一些,唇红红,腮粉团,瞧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带了几分异相。奚山君又拿龟壳卜了几次,凶象益发显露。她倚着石桌小憩了一会儿。如今既已修道,梦便少了,若偶尔为之,定然也是上天有所启示。
她这一日,便做了一个极古怪的梦。
奚山君梦见天气转暖,到了夏夜。她站在一块从未去过的肥沃草地之上,那里有一棵极高的大树,比起望岁也不遑多让,树下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伸出手,痛苦地喊道:“君父,救我,救我!”
奚山君留意孩子相貌,不仅与翠元有几分相像,与三娘也有几分相似,但是着实没见过,她有些疑惑地朝那树下走去,可是,刚一接近,却听到嗡嗡之声,嘈杂至极。
她抬起头,却被骇住了。那棵大树上满是蝗虫做的窝,它们在啃噬大树,那孩子痛苦地哭泣,伸出手,却不能动弹,他说:“君父,是我啊。”
奚山君又迈了一步,树上的蝗虫却似听到了动静,都停止了轰鸣,一双双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可是,还来不及逃,千千万万的蝗虫已朝着她袭来,她对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诡异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们,一起去死。”
瞬间,那孩子长高长大,重重的蜂群外,天上的云不停地变幻流走,她瞧他变成英俊的少年,又瞬间长了皱纹,添了白发,弯了腰身,拄了拐杖,到最后,脊骨完全弯曲,皮松松垮垮地挂着,他垂着头,蝗虫啃噬着奚山君,许久,这人抬起了头,身骨几乎腐朽,那张脸却又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诡异道:“君父,你瞧瞧我,好看吗?”
那张脸,是年轻的……扶苏的脸。
奚山君尖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
她脸上满是汗珠,神经质地望着四周,扶苏并不在石头房子中。
奚山君推开门,风雪灌入了衣衫,正要去寻扶苏,远远地,却来了一个愁眉不展的黄衫人,正是三娘。
她一见奚山君,好似瞧见了主心骨,抱住她,泣道:“不好了,二五不好了!”
奚山君心口一紧,“如何便不好了?寻常风寒,怎么就不好了?”
三娘哭得说不出话,只不断重复道:“快去看看,山君,你救救他,快救救他!”
床脚的摇篮里,婴儿的额头益发饱满高隆,整个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不断咯咯笑着,带着餍足之态。二五躺在床上,却无了生机,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他瞧见奚山君,样子像是十分欢喜,却滚滚落泪,虚弱道:“君父。”
奚山君眉心一皱,鼻子有些酸涩,到了床沿,轻声道:“好孩子,你觉得如何了?”
二五点了点小脑袋,依旧是平时的笑模样,却没了生机。他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缓缓道:“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好了。我刚刚梦见了冻梨子,咬了一口,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好吃,美妙极了。”
二五长到六七岁,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是年节时其他山君捎来奚山的几个梨子。奚山君一时不舍得吃,又怕坏掉,把梨埋在雪里冻起来。二五小时候夜里时常惊哭,跟着她睡的时候,他一哭,她便取个梨子,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着还残留着泪珠的眼睛,瞧着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兴奋地问她:“君父,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这样好吃。”
奚山君便笑,给他拭了眼角残留的泪,讲会儿故事,小猴子就沉沉睡着了,一夜不闹。
思及前事,瞧见二五如今油尽灯枯的模样,奚山君心中惨然,为他把了把脉,却更是难过,勉强笑道:“我这就去给你买冻梨子,等你睡醒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转身,想要离去,二五却哇的一声哭了,眼中带了点知觉,他惶恐哭道:“君父,你抱抱我,好不好?自从我长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抱着我,我不想死,我知道我不懂事,家里哥哥弟弟侄儿们一大堆,谁也不该求爹娘或者君父多疼爱一点,可是,君父,你抱抱我,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奚山君忍了半晌,平息了,才冷静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亲去给你买梨,我也去求药去。”
二五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他瞧着奚山君离去,眼泪止住了,咬着牙,再未作一声。
摇篮中的婴儿,眼睛分明还天真,此时却带着阴冷瞧向了二五。
奚山君去各处的仙医给二五看症,他们皆摇头,说是大限到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隐觉与那婴孩有关,便从二五那里把婴孩提来了,自个儿看着。
瞧了几日,并无什么端倪,可是,离了二五,婴孩似乎也没了生气,饱满水润的小脸很快干瘪了下去,过了几日,竟莫名断了气。
奚山君实在是摸不清楚头脑,可是,又过几日,二五竟奇异地自己好了起来。但是,这孩子似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么爱说话了,瞧着奚山君,也不如往日亲昵了。
众人倒也未来得及关注这等小细节,二五终究无事,大家都十分欣喜。
奚山君却觉得哪处不妥,她做了那样诡异的梦,卜算的结果又是如此,心中总是隐忧。翠元又还未回来,她只得打起精神,时刻留意着。
未过几日,却又有了一桩喜事,三娘发现自己有孕了。奚山君把脉时一算,方一个多月,与那婴儿来奚山的时间相符。
她似是悟到了什么,时常不留神,一双眼便飘向了三娘的肚皮。她知道里面躲了个什么,只有她清楚。
梦解开了。
“三娘,如今事多冗杂,这孩子要不得。”奚山君细细观察三娘的神色。
三娘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
奚山君问道:“虽是你的孩儿,倘使是个祸根,可还留得?”
三娘有些踉跄,她一贯十分听奚山君的话,垂下头,眼圈都红了,却忍泪,许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会大闹,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这团骨血扔了,你便……你便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怀了孩儿,免得他伤心。”
奚山君瞧她这样难过,许久,才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温和道:“骗你的,傻姑娘。莫哭了,哭肿了眼睛,丑得慌。”
三娘却哭了,捶她道:“你何苦这样哄我?我刚刚快难过死了!你这女山贼,没皮没脸没心没肝的东西,欺负了公子,还欺负我!我们都欠了你的吗?”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她又道:“这两日,我要出趟远门,不在山中,便为你输些法力加持,等翠元回来,再让他为你保胎。”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输了大半晌妖气,脸上的光却是黄红交替,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痛苦,素来未这样认真过。
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返回到了奚山君体内,三娘却有些惊吓,她竟从不知奚山君法力会这样高深,收法时灵气这样强。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似有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这便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三娘不曾想她这样惶急,还未叮嘱些什么,已不见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