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因病”没有来参加馆选,但其他人即便知道翰林院只是清贵,却不会放过留馆,毕竟这是亲近天子的大好机会。于是,除了他和铁定入选翰林庶吉士的一甲三人,戊戌科的馆选中,本科剩余的二百四十六名进士自然都到了场。能够入选翰林院,首先要的便是文采斐然,所以三场考下来,进士们竟是不觉得比会试殿试更轻松,就连考官的监考也格外严格。
杨荣虽打发了人去探望张越的病,但心底里却觉得他的“病倒”恰到好处——这又不至于让人指指点点说二甲的名次有问题,又不至于真的进了翰林院在京城蹉跎时光——当然,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但这却不足为外人道。在奏报馆选结果时,当朱棣若有所思地问起为何没有张越的时候,他更坚定了心中那一层认识。
“皇上,他今次正好在馆选之前病了,说来也着实可惜。”
“哦,是病了?”朱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手又拿起了旁边一份奏折,一面看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因病不曾参加馆选么?”
“回禀皇上,今科进士只缺了他一人。”
“这倒是奇了!”朱棣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中奏折,口中却说道,“他的文章虽算不上顶尖,但也是不错了,只要读卷官不是刻意黜落他,这一个翰林庶吉士到手也并不困难。不过,他是张辅的堂侄,之前中进士似乎就有人传一些风言风语,若是再夺一个翰林庶吉士,只怕某些人会想不开。他这一病倒是巧妙,省却了好些事!”
杨荣正琢磨着那“病得巧妙”四个字是赞语,还是有其他什么含义,却不料刚刚还说话随和的朱棣忽然怒喝了一声:“这个畜牲,他真的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不成!”
这突如其来的发怒让杨荣措手不及,就是他这发愣的一瞬间,朱棣竟是将手中奏折劈手了摔出去。此时,恰好一个小宦官用雕漆茶盘捧了茶上来,那奏折却是无巧不巧地砸在了他的面上。眼前一黑的他顿时一脚踏空,这手中的茶盘乃至于茶盏立刻都飞了出去。在气氛已经很有些僵硬的大殿中,那咣当的清脆响声异常让人心悸。
刹那的沉寂过后,朱棣顿时怒不可遏地喝道:“叉出去,杖毙!”
虽然杨荣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宦侍并不在意,然而,看着那个年纪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宦官被两个急匆匆奔进来身强力壮的锦衣卫拖了出去,那嘴被堵住做声不得,两条腿却还死命地蹬着,自己也觉得胸口像堵了什么似的透不过气来。皇帝喜怒无常的脾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了,然而,这些年来朱棣的脾气却愈发暴躁,暴躁到让他心惊肉跳。
“他居然还有脸向朕说什么承欢膝下,朕不被他气死就不错了!杨荣,给朕拟旨,告诉那个小畜牲,好好在山东乐安州给朕呆着,要是他敢踏出那儿一步,朕……”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暴戾,“他要是自负武勇,那就带着他那些兵将来试一试,看那些家伙是会听他的命令,还是会听朕的倒戈一击!”
这说的自然就是如今被赶到山东乐安州的汉王了。杨荣虽对汉王朱高煦极其不满,但面对朱棣这气急败坏之下的痛斥,他却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忧心,忙退至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亲自磨墨,须臾便炮制了一篇诏旨。他深知朱棣的脾性,草拟完毕便双手呈上。却又岔开谈笑风生说了几句其他事,仿佛先前朱棣根本就没有雷霆大怒。
“唔。”
看过杨荣拟就的那诏旨,朱棣随手就搁在了一边,面上倒真的没了怒容。由于杨士奇留辅太子,胡广病逝,今日内阁当值的只有杨荣一人,这一边处理国事的同时,他也就漫不经心的东一句西一句问话,忽然就又吐出了一个问题。
“朕杀了周冕,贬了梁潜,太子那儿怎么说?”
虽这是根本没防备的问题,但杨荣岂是寻常人,灵机一动之下便立刻答道:“皇上忘了,太子之前就上了请罪表,道是自己不合受人蒙蔽,如今悔之晚矣。况且有士奇在太子身边侍奉提点,太子日后自然不会再信这些请托,那些奸佞小人也无法再蒙蔽太子。”
“周冕是小人,梁潜倒不是小人。”朱棣此时哑然失笑,却因此想起了替梁潜求情的杜桢,“杜宜山上任已经有些时日了,人家布政使三天两头就有奏报,他倒好,到任一个月居然没有一份奏折送上来!山东那边可有些什么消息?”
杨荣这一头还在防备朱棣继续询问皇太子朱高炽的事,却不料这位至尊一下子又转了话题。养精蓄锐的他顿时觉得仿佛蓄势待发的一拳没了对手,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然而,朱棣的脾性就是如此,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上,山东之地白莲教活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等逆党心怀叵测却又狡猾,一时半刻却未必能查到什么究竟。宜山老成持重,自然不会小有线索来邀功……”
“也不会因为最初的一无所获就来请罪,你可是想这么说?”朱棣一口打断了杨荣的话,见他面露诧异,旋即躬身应是,他不禁大笑了起来,“朕既然用了他,自然信得过他。不过,你写信告诉那个冷面人,让他该奏报的时候就奏报,别非得有了结果!唔,这次吏部在新进士里头选官的时候,你去知会一声,就说朕的意思,把张越也派到山东去!”
饶是杨荣素来镇定自若,这时候也吓了一跳,连忙提醒道:“皇上,这山东白莲教猖獗,若有个万一……”
“既然是英国公的堂侄,怎么会连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下来?”朱棣却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旋即又说道,“士奇也向朕这么提议过,朕觉着倒是不错。世家子弟平日养尊处优,纵使之前几次看着是个能干人,也不过是小聪明小决断,算不得大才干!他的老师眼下就在山东,那个布政使当得艰难,他这个学生若是畏难,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杨荣这才知道原来杨士奇居然有这样的举荐,心中倒是后悔刚刚插了这么一句。毕竟,他和张家没什么交往,与其说是看杜桢杨士奇的面子,还不如说是忖度朱棣的心性。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起前日刚刚遭到罢职的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顿时心中一动。
“不是臣打包票,杜宜山和张越师生之间情谊极其深厚,若是吏部选张越到了山东,他必定只有高兴。不过,恕臣直言,英国公这几个堂侄都已经到了婚龄,如今老大已经定了亲,老二据说也已经相中了人家,就是张越,臣也听说上他家里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了。”
朱棣虽不是住在深宫垂拱九宸的那种治平天子,但也不至于没事情就玩微服私访那一套。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不会拿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奏报上来。追问了一番之后,得知张越的婚事如今乃是孟家和杜家最热衷,他微一沉吟便笑了起来。
“想不到张越那个小子还是香饽饽。”朱棣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孟家且不说他,朕倒没听说过杜宜山那个冷面人还看中了自己的学生。好好好,这桩婚事倒是好姻缘。既是恩师,又是岳丈,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所谓的孟家且不去说,杨荣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比起杜桢,第一代保定侯孟善怎么也是跟随朱棣打的天下,这亲疏远近不问自知。倘若不是这个孟家并非保定侯本家,而是孟贤,只怕朱棣此时就是另一种说法了。体悟到了这一点,他心中顿时更加轻松了下来。
看来,皇帝对于东宫虽说有怀疑,心底那杆秤倒还是分明。
于是,退出景福宫的时候,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对于那批即将进入翰林院的新血充满了期待,以至于信步往翰林院去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陈留郡主朱宁正往这边来,更没注意到对方在不远处止步,等到他过去方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背影直瞧。
一旁的侍女却不知道朱宁瞧着杨荣做什么,于是不解地问道:“郡主,您难道不去景福宫为孟家求情?”
“你什么时候听到我要为孟家求情?”
朱宁回转头冷冰冰地瞪着那侍女,直到她胆怯地退后几步深深低下了头,她方才抬头望了望那景福宫的重檐红瓦,心中无比想念开封周王府。身为郡主而有优于公主的待遇,她也曾经欣喜过,但如今早就过了那娇纵的少女时节。至少,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她心里还有一本帐。
况且,昨日遇上孟敏的时候,她虽提到父亲被贬,那言谈中却是带着几分轻松,并不像某些那等肤浅闺秀一般连番埋怨啼哭不休,她何必去帮倒忙?
只说起来还真是巧,这么多千金女眷中,为什么她较为要好的两个,家里头全都在和张家谈婚论嫁,而且谈的还是同一个人?
第四卷 青云路 第027章 忍无可忍
五月的天气虽还称不上酷暑,但天上的日头已经有些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除了必要赶路的人以及无可奈何寻觅活计的苦力,几乎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或是骑马的人。这酒楼之中也准备了消暑的梅花雪泡或是酸梅汤,那些有闲情的人自然不会吝惜这点小钱。
这会儿临窗的凉爽位子上就坐着这么三个有闲情的人。大伙如今算是同年,这年纪纵使有些差距,但也差距并不大,再加上年纪最大的万世节又是一号爱插科打诨的健谈人,又有着一层额外的缘分,自然爱往一块凑。年纪最小的夏吉虽比往日矜持了些,但也没什么探花郎的自觉,一个劲地嚷嚷热,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之后又使劲摇着扇子。
“热死了,我就是最讨厌夏天!”抱怨了一句之后,他便满脸惋惜地对张越说,“元节你这回是真可惜了,连万大哥都考上了庶吉士,若是你没病,肯定也能考上,咱们三个在翰林院也能搭个伴!”
“小夏,我这庶吉士可是绞尽脑汁才考出来的,依着你这话仿佛我考中了,这庶吉士就不值钱了?”万世节平素自命急智,但在这小自己好几岁的夏吉面前每每吃鳖,这时候见对方嘿嘿直笑,他只得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你上回把都察院的御史给骂了一通,日后这都察院是肯定进不去了!三年庶吉士当下来,到时候看你上哪儿!”
“反正这探花郎是白捡来的,就是外放出去作知县也使得,怕什么!”
张越一听夏吉这理直气壮的话,一下子呛得连连咳嗽。待到缓过气来,他使劲喝了一口热茶润嗓子,这才说道:“你们俩这脾气以后在翰林院,我可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万兄你素来是我行我素,夏小弟则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这外官还使得,翰林可是都讲究温润如玉。”
“所以,咱们和元节你换换就好了。”见夏吉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万世节也随即点了点头,盯着张越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我就闹不明白,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北京城虽然难以立足,但对于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吧?”
“多谢万兄关心。这错过了考庶吉士的机会我也很后悔,可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张越知道万世节这家伙脑筋极其好使,自然决不肯承认自己是装病,横竖这些天来探病的人不少,能真正见到“养病”的他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也不虞被人拆穿,于是索性露出了痛悔当初的表情。然而,万世节却仍是不信,就连夏吉也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三人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哟,能在这儿遇上三位同年,这还真是巧!张贤弟的病真的大好了?前几日那么重要的馆选,你却偏偏因病不曾参加,咱们几个还真是替你可惜呢!好好儿的熬三年翰林庶吉士,到时候又有王公贵戚帮忙,谁能比得上张贤弟的前程?”
都说这世上文人相轻,张越起初倒没多大感触,就是在府学中的那一年,他也只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仅此而已。到了南京,由杜桢引荐下见了杨士奇,之后又结识了房陵孙翰和万世节等人,他更是对文人没什么成见。毕竟,清谈误国的只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总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然而,上回在殿试之后无缘无故被人奚落一通,这会儿这么一批人又冒了出来,他纵使再好的性子也按捺不住。
站起身看着背后那三个人,他随意一打量,发现居中一位手中摇着折扇的赫然就是上回在杨士奇家中见过,后来又在殿试之后拆穿他身份的那人。而旁边两人虽脸上带笑,却总有那么几分与自己不对付的意味。他心中正冷笑,旁边的万世节也是离座而起,在旁边懒洋洋地插了一句话。
“元节,这位是湖南吴广源,左边那位是江西秦宣,右边那位是浙江孙亮甘。这吴兄和秦兄嘛如今也是庶吉士,至于孙兄则是名落孙山,着实可惜得很。”
“万世节,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孙亮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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