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望着那汹涌车流直犯嘀咕,当下便咂舌道:“那些难道都是来探望大伯娘的?”
“未必,也有可能是冲你来的。”张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儿子,见张越满脸的不信,他便笑了起来,“我不过说笑而已,人家都是冲着英国公的面子方才看重你三分,你还不至于是那样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既然这里不好走,绕道走后门吧!”
一行人疾驰从另一边来到了后门。然而,出乎意料地是,这里竟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和清水胡同那边出入的各色奢华马车和名驹不同,这儿进进出出的虽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的妇人,却也都是坐车乘小轿而来,一看便是豪门仆妇。心中纳罕的张越随父亲下马,吩咐连生连虎把马匹牵进门,就打算从后门进去。
“哎呀,叔老爷和越少爷回来了!”
后门里头住的都是英国公府的几房老仆,这时候开腔的却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张越定睛一看,见是张辅的乳母杨氏,便不好失礼,忙上前笑呵呵叫了一声杨妈妈。这一声原本很平常,但却引来了刚刚进门几个仆妇的回头端详,某些目光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张倬却见机得快,和杨氏打了个招呼,随手拉起张越便急匆匆地往里头走。男人的脚步原本就比女人快,几个转弯便甩掉了后面那些人。及至从夹道上了通往顾氏上房的穿廊,他方才松开了拽人的手,似笑非笑地说:“要是给那些女人纠缠上,你一时半会别想脱身。所幸她们这会儿还不知道你中了二甲进士的消息,否则我拉着你走都难。毕竟,就算你大伯娘十月怀胎产下麟儿,要等到婚配还不知道多少年。”
想到刚刚那些人的目光,张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是在看准姑爷!虽说他相信祖母和父母不会像冯兰那样浅薄,更不会如同待沽的牛羊一样来决定他的婚事,但他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又往前行了几步便开口问了一句。
“爹,那事儿你们究竟看得怎么样了?”
“那事儿?什么事儿?”张倬异常好笑地看着儿子,见他理直气壮地看着自己,当下便轻咳一声道,“你就放心好了,你大伯娘和大姐早就回禀过老太太,说是孟家四小姐和杜家小姐最合适,别家都会一家家委婉回绝。我和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老太太如今又看好你这个孙子,这婚姻大事断然不会草率。只不过你也别太心急,总得超哥儿起哥儿之后才会轮到你。”
眼看父亲说完这话便笑吟吟地朝前头走,张越顿时气结。这心急的分明一直都是张晴王夫人,还有自己的祖母父母。这会儿父亲居然安慰自己不要太心急?
父子俩来到顾氏的上房,这儿却早就是满屋子的人。那些报喜的确实是腿脚飞快,早在张倬张越回来的半个时辰之前就登门道喜,紧跟着各家府上也是都来了道喜的人。再加上前门那些来给怀孕的王夫人送礼的客人,今日英国公府的门槛都几乎被人踏破了。
顾氏此时坐在右手边的炕上,面上赫然是笑意盈盈。这中了进士是一大喜事,能够排在她预想之中的二甲更是一大喜事。于是,她懒得敷衍外头那些奉承话一摞摞的访客,索性让二媳妇东方氏代替见着,径直在这儿等着一同登科的儿子和孙子。然而此时端详着张倬和张越,她纵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化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嘱咐。
“明日便是金殿传胪,你们今儿个晚上早点睡,明日早上好好填饱了肚子。这传胪并非一时半刻能结束,而且那是御前,百官云集,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便是失仪之罪,日后前途就不好说了。好在越哥儿先后见过皇上三回,不至于怯场,倒是老三你得留心些。”
张倬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谁料顾氏皱了皱眉,当下便不由分说地决定等张辅晚间回来,再好好提点他一遍面圣须知。张越在旁边瞧着这大阵仗,心中忍不住想起了自个第一回见朱棣的情形,旋即又想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深悉施恩之道的朱瞻基。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际,门外就有人通传,紧跟着一个管事媳妇匆匆走了进来。
“老太太,外头又有……又有送礼的人,说是……”那管事媳妇原是极其精明利索的人,这会儿却有些口吃,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好了些,“是皇太孙打发人送来了文房四宝,说是贺越少爷高中二甲!”
这个消息顿时给屋子里的众人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别说张越,就连顾氏也是蹭地站了起来。她的二品太夫人诰命本就是因张辅特请加恩而得的,所以哪怕张信遭了贬谪,却无损她的诰封。住在英国公府的这些天,因着她是长辈,王夫人又有身孕,她常常在小花厅接见各家女眷,若有公侯伯夫人来访则是在大花厅。然而,这一次又该如何?
“老三,你带着越哥儿,去前头的武英堂见客。知会荣善一声,让他在旁边陪着,他是外管家,平素见多识广,有他便不至于出纰漏。”
这座宅子本是朱棣昔日为燕王时的别院,一应规制都是相当奢华,他早在北巡之初就想到要将此地赐予英国公张辅。因此便让人拆了原先的正堂另造,因此这武英堂可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敕建。此时,那受命而来的黄太监踏入武英堂,面上立刻堆上了灿烂的笑容——不说别的,若不是代表皇太孙,这武英堂他自是进不来。
有父亲在,张越这个正主儿自然只有侍立一边的份。好在那黄太监并不装腔作势,说话更极其爽利痛快。说是文房四宝,其实比起别人送来的,朱瞻基这些却并不值钱——砚不是什么端砚,墨不是什么徽墨,笔不是狼毫,纸也不是什么泥金银绘。然而看着这四样礼物,张越不禁想起了朱瞻基那一回在贡院门口送的伞,顿时心中一动。
眼见那黄太监要走,他忙说道:“公公且慢行一步,我还有东西要送还皇太孙。”
他也来不及对父亲解释,连忙对侍立另一边的荣善低声嘱咐了一番。那黄太监果然是笑嘻嘻地止步,半点不心急,直到急匆匆奔出去的荣善捧着两把油纸伞回来,他方才吃了一惊,心里大为奇怪。
这张越若是感皇太孙盛情,送什么回礼也不奇怪,可这油纸伞是怎么回事?
“黄公公,这是在贡院门口皇太孙派人所赠。那天多亏了这两把油纸伞,我们父子俩方才免了风吹雨淋。还请您带回去送还皇太孙,并代为转告一声。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之前种种我一一铭记在心,不敢忘怀。这文房四宝都很合用,我以后无论在哪都会随身携带。”
黄太监原以为张越还会写什么书面的帖子回赠,却不料是带这样一番话。他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倘若是帖子他是大字不识,但这话他自然听得懂,细细一琢磨便明白大半。于是,当张越亲自将他送出英国公府,随即更是熟络地送给了他一串楠木香珠的时候,他毫不推辞就笑眯眯地收下了,心中觉着这年轻人知情识趣。
于是,等回了长春宫向朱瞻基缴了差事,他便一五一十地将张越的话说了一遍,既不曾添半句,也不曾减半语。当朱瞻基问起对方看到那文房四宝时如何反应时,他略一沉吟便灵机一动地说:“张家父子看到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阵,但小人瞧着那张越继而仿佛有些惊喜似的。横竖是皇太孙的赏赐,于他们那是天大的体面。”
朱瞻基别的没留心,黄太监说张越惊喜,他顿时笑了起来。看着那两把特意被送回来的油纸伞,他心里更是敞亮明白。
这送和赏完全是两个概念,他送给张越那些东西的意思,对方应该是完完全全明白了。
第四卷 青云路 第024章 你装病吧
虽名次已经黄榜公布,但殿试传胪却不单单是公布名次,更重在向新进士宣示天威,是以此番觐见天颜也和张越以往几次的经历完全不同。二百五十名进士一一唱名,一甲每人唱名三次,二甲三甲每人唱名一次,众人皆依序跪于丹墀之下。
如今是春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可长长的唱名就足足持续了不少时间。新进士中总有些年迈体弱的,因此间中脸色苍白的不在少数,更多人则是咬紧牙关硬挺。接下来便是奉天殿上众官引新进士三跪九叩,殿上皇帝则是勉励一番,旋即便宣三甲先行进殿,其余人等跪候。
这金殿传胪对于新进士来说乃是天大的事,但于百官来看不过平常,因此本来谁都不曾太过留心。直到朱棣在见过一甲三人之后,忽然御赐状元李马改名李骐,这才略微引起了一阵骚动。而一甲之后原本可不必再见,但朱棣竟再次接见了二甲进士数名,这更是让众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唯有像杨荣这样深悉内情的方才心中有数。
好在这一日的金殿传胪虽比往年略长,仍是顺顺利利地结束了。
传胪当日,进士都是由大街跨马进宫,自然而然领受了一番万人空巷万众瞩目的风光。次日便是于后军都督府赐新科进士“恩荣宴”,虽尊荣无匹,但无非是官样文章。
一个个新科进士明面上觥筹交错,暗地里个个都是浅尝辄止。谁也不敢喝醉,至于那看似精美的一道道菜肴也不过是略动了动筷子。众人原留心的是年方十五便高中探花的夏吉,可皇帝当殿赐状元改名,又有人说今科状元李骐乃是永乐十年状元马铎的弟弟,那焦点自然就回到了状元身上。
然而,新科进士的活动仍然没有结束。接下来是往鸿胪寺学习礼仪三日,皇帝赐状元冠服银带,赐进士宝钞五锭,状元率新科进士谢恩,到孔庙行释菜礼。林林总总的活动折腾了大半个月,最后方才是工部为今科进士题名刻碑。自然,身为戊戌科的主考,杨荣的大名也被勒石记功,作为文臣而言,这可以说是一辈子最大的荣耀。
一旦为座师,今科士子便皆是门生。这师生名分更是定了,将来无论他是高升贬谪抑或是致仕,门生中总会有人照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官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得的?
一应仪式结束的同时,便是选官的开始。翰林庶吉士虽前科才大挑过一次,但今科朱棣再次下旨进行大馆选,因此除一甲三人循例授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其余人都要参加十日后的馆选。趁着这空档,早就被折腾得身心俱疲的张越自然而然松一口气。仿佛是因着家里的三喜临门仍不够,正在预备婚礼诸事的张越由金乡卫副千户擢升府军前卫骁勇镇抚,这自然又引得张家上下一片欢腾,先前因张信被贬的阴云完全散去。
既然不必再回金乡卫上任,正预备择吉日纳采的顾氏想到张超作为堂侄,虽不用为已出嫁的堂姑姑守丧。可王夫人刚刚服完张贵妃的丧尚有身孕,张辅大功九月未满而特旨宣上朝,若是此时急急忙忙办婚事,对于薨逝未久的张贵妃毕竟有些不恭敬。于是,她便亲自登门和襄城伯夫人商议了一番,将纳采的日子挪到了六月。
这天夜里,张家父子促膝长谈了一个多时辰。之前两人先是要复习功课,之后是要应付中进士后的诸般礼仪,就连进士公服常服等等的置备也耗费了巨量精力,几乎不曾有空余功夫商量什么大事。此时,当张倬听张越转述了张辅的那番话和杨士奇的提醒。当得知张越从顾氏那里得到了一个大田庄的地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父亲仿佛帮不上儿子。
他唯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于是又斟酌了良久方才开口说道:“之前你初到南京时,曾经承蒙锦衣卫袁指挥使暗中照顾,你可还记得?”
张越闻言心中一跳,心想怎么不记得,他这些日子最惦记的便是这个人,就是那件未了之案。若不是觉着张倬时机合适了一定会对他讲明,若不是他自己在这种事情上没法单独追查,若不是他觉得这北京城环境错综复杂,隐忍方才是上上之策……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爹,我当然记得。”见张倬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瞧,他干脆坦陈道,“您刚到南京的时候,我有一日到您屋里去找您,结果珍珠提醒了一句,我就在百宝格旁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份帖子。那帖子的署名写着沐宁,我记得就是河南卫所那个沐千户。因这个姓并不多,所以我就留了心,只是一直都没问您。”
“你就是心思重,那时珍珠告诉我,我还预备你来问,谁知你竟是忍到了现在。”张倬随手合上了手中的扇子,盯着张越脸上瞅了一阵,继而叹了一口气,“当初开封大水那一回,事后你就问过我,那时候我对你说过和锦衣卫别无瓜葛,想必你这孩子就惦记上了。锦衣卫掌刑名侦缉,和咱们张家自然没什么关联,和锦衣卫勉强算是有关联的,也就是我而已。”
张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虽说心里已经有些准备,但此时此刻张倬坦然承认,他仍免不了感到某种震惊,心里更是演绎出了无数错综复杂的阴谋判断。若非如今对大明官制深有研究,他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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