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刻钟多些功夫,崔范之就出了屋子。匆匆从三门出去,但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包袱又回转了来,在屋子里又耽搁了好些功夫,他才神色如常地离去。而张越则是召了皂隶进屋,使人去通传工部主事黎澄,让他来兵部。
神机营大校场。
五军营和神机营都设中军和左右哨左右掖,均由勋臣统帅;而三千营由于是骑兵,人数多有增补,因此养马日多,尤其是朝阳门外旧木厂改作养马之后,人员更是陡增两千。相比京城附近安置的几十个京卫,这三大营才是真正的精锐。而这其中,神机营尽管是后建,但由于如今的火器逐渐完备,屡次大战屡建奇功,所以但凡拨马匹人员甚至是月给米钞,神机营都是头一份,就连军器等等亦是优先替换。
张辅解中军都督府都督之后,成国公朱勇便奉诏接掌中军都督府。他虽年轻,但毕竟是元勋之后,较之魏国公和定国公徐氏更受信赖。此次京中事急,他亦是在第一时间出镇京营整饬武备,也已经两天三夜没回家了。
只有三十出头的他在武臣勋贵当中自然是极其年轻,然而,由于他赪面虬须,状貌伟岸,在将士当中也颇有威严。如今督京营,掌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的勋臣们至少在表面上颇为服膺,营务亦是井井有条。和从前的柳升等人一样。他对神机营也是最为重视,这天眼见底下士卒操练,站在一旁木质瞭望台上的他不时微微颔首。
“国公爷,兵部张侍郎和工部黎主事来了。”
朱勇这才从校场上收回了目光。他人在京师之外,消息却是灵通,每日里家中定时有人送消息过来,而小舅子沐斌亦是定时送信,所以京师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他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一大早操练神机营军士,也是想着是否需要上晋藩平叛。这时候听说张越来了,他本以为是前来宣旨亦或是传命,但待到后头那个人名入耳,他就愣了一愣。
“黎主事?是那个黎澄?”
得到肯定的答复,朱勇顺着木梯下了瞭望台的时候,一张赤红脸自是绷得紧紧的。对于安南,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若不是父亲劳师远征,也不会英年早逝。所以,对于那些安南降臣降人,他素来敬而远之。黎澄虽说是管造办火器事,但平日他都是让旁人去打交道。于是,等到见着张越,他照旧是对黎澄视而不见。只对张越点了点头。
“什么事劳动你这个小忙人亲自来了?”
朱勇语带亲近戏谑,张越也免了参见那一套,便笑道:“昨晚上查阅了神机营送给武库司的文书,正好能抽出空,就特意叫上黎主事一同跑一趟。毕竟,火器的勾当他熟。”
张越在武库司的时候,黎澄被派去了外头公干,等张越回来的时候,他又因为居妻丧而暂时请了假,所以除了上朝时曾经碰上,两人这样一块办事却还是第一次。倒是神机营黎澄常常过来。他人在工部,在制造火器的技术上哪怕算不上天下第一,前三却能稳当当排进去的,所以武将虽不好伺候,对他也还客气,但这一点在朱勇面前就吃不开了。
毕竟,倘若不是他老子在安南称王,朱能也不会率军远征因而客死异乡。
所以,对于朱勇的旁若无人,他也没往心里去,仍然是毕恭毕敬,心里更疑惑的是张越说什么试验新制的火器,硬是让他过来。可这几天京师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这位暂时署理兵部的少司马大人怎生会有这样的兴致?
然而,张越一路和朱勇往营房那儿去,两人说话也并不避着他,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渐渐更加心定了。直到前头的张越突然转过头来问了一句话时,他那颗已经放下的心方才陡然之间提了起来。
“黎主事,你也知道,我在武库司呆过一段时间,曾经主持过汰换军器。之前在神机营都换上永乐手铳的时候,曾经换下一批老货色。有件事我想要请教,军中火铳使用的年限大约是多少,这批换下来的老货色,可还能使用?”
此话一出,不但黎澄吃了一惊,就连朱勇也想起了近几天发生的事,一时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不是神机营汰换下来的那批火铳不曾销毁?是军器监的责任,还是兵仗局的问题,或者是武库司神机营?”
朱勇一开口就想到了要紧地方,又问及了涉及此事的方方面面,张越也不禁佩服他的老到。见朱勇的亲随都只是远远跟着,一旁只有明显吃了一惊的黎澄,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之前棉甲的事,武库司虽然打了保票,但之后几个司官还是调来卷册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结果棉甲的事倒没查出来。可这火铳的事却是发现了端倪。神机营汰换下来的火铳发往了军器监回炉,但回执不知怎的竟是模糊得很。”
六部之中,工部最杂最卑,可油水也最多。不说别的,哪怕是军器监的一个小小大使,也能从匠户和朝廷拨的原料上头抠下一大块肉来。只不过,一旦和其余各部打起交道来,这腰就得弯得低了。黎澄家里前几天多了两个来自安南的远房亲戚,家事原本就够头痛了,这会儿张越一句回执模糊,他这个专门负责军器监的小小主事,只觉得后背心冷汗直流。
“张大人,处理那批东西的时候虽然我不在,但册子却是登记过的,都已经发往了兵仗局回炉。若是大人不信,我可以立刻回工部取兵仗局的回文。”
“是兵仗局的首尾?”朱勇紧皱的眉头顿时更加拧成了一个结,“若真是如此,那掌事的宦官真要好好查查了。对了此前不是说还有一批送进宫的宦官有问题吗?”
“兵仗局……”张越倒不是偏听偏信之人,见黎澄已经是紧张得满头大汗,他便微微颔首道,“先不用急,那些毕竟是换下来的东西,射程威力等等应该不如神机营现在的那一批手铳。但我还在武库司的账册上发现,神机营年前曾经报废过一批二十把永乐手铳,因为数量少,武库司验过之后就拉了回来送去军器监,又知会送了新的,黎主事,可有这回事?”
“有,那批东西是军器监回炉的,不过送新乃是兵仗局的首尾,我记得不是二十……而是……”黎澄本就是满头大汗,这会儿上下牙齿竟是有些打起了架,“我记得,军器监存档的签票上,写的是四十!”
也亏得他记性极好,对这些要紧地方的大事都异常留心,数字竟是记得分毫不差,因此张越微微一愣之后,就哂然笑道:“不查不知道,武库司查的粗略,倘若还有更多,那就不单单是如此了。比如说,火药报损耗的时候稍微夸大一点,亦或是其他……”
“你先别说了!”
朱勇一下子打断了张越的话,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得好好计算一下这事情的后果。他接掌京营的时间并不长,要推诿责任也不是不行,更何况,以中军都督府都督掌京营,原本就是忌讳的,所以他不过是做一个形式,其余的还是由管各哨各掖的勋贵做主。两只手紧紧捏着想了老半天,他就侧头看向了张越。
“这事情你可奏过太后?或者知会了锦衣卫和东厂?”
“尚未。不过,我有太后钦赐的金牌信符。”
张越这才从袖子中慢吞吞地拿出了一样东西。黎澄也就罢了,朱勇毕竟是带兵的武将,不止一次看到过这金牌信符。长五寸,阔二寸五分,上首的窍穴穿着红丝绦,上下则是镌刻着飞龙和麒麟。只和平日调发军队所用的信符有所不同,那背面少了一行字,只刻着“不信者斩”。朱勇原本要行礼,见张越微微摇头,便往下卷了卷袖子,双手接了过来。反复核对无误,他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惊悸,但却不敢宣之于口,又谨慎地交还了回去。
“今天我带黎主事来,不是为了清查什么,而是因为兵仗局和军器监不久之前又进呈了几件新鲜式样的兵器。”张越就是用这个借口把黎澄叫了过来,见他仍是满脸的惶恐,他又意味深长地笑道,“阮氏兄妹不是住到了你那儿吗?派个人把他们也叫来,在火器上头,他们的见解颇为不凡,所以我此前在交阯时方才把人列在第一等。神威箭等等那几样东西你既然带了过来,正好和成国公一同试验,倘若威力不凡,我回去也好写题奏请功。”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56章 讯问和决断
黎澄虽然是安南人。可当初曾是黎季犁长子的他却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入了弟弟手中,更做出一副毫不介怀的模样,对于那些争权夺利的勾当自然不陌生,此时哪里不知道张越把他留在神机营,多半是为了遮掩目的,同时也是把他扣下了。毕竟,他说是事情在兵仗局,谁知道真的是不是?
而张越特意提到阮氏兄妹,他更认为这是警告他不要玩花样,须知安南既然有精通火器的年轻一代接班上来,他如今的位子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因而,在朱勇的炯炯目光下,他只有唯唯诺诺,丝毫不敢有任何异议,就被几个亲随簇拥了退下。
等他一走,张越方才跟着朱勇进了营房。由于京营乃是从京卫之中抽出精锐特别组建的,编制虽还在以前的地方,但人却从来不回原部操练,久而久之,这营房自然是新造了一座又一座,比其他京卫的营房要完善许多。朱勇身为主帅。这营房自然更是完备,三间正屋之外还有供亲随歇息的东屋西屋,整整占去了一排屋子。
这时候没了外人,张越说话自然不再左右试探拐弯抹角:“成国公,神机营这些天可有安排上番在宫城外值守?”
对于京卫来说,守卫皇城是一件一等一的苦差事,每夜摇铃于红铺之间往来,不能有丝毫懈怠,所以素来是更番值守。按照规矩来说,神机营也是京卫亲军,因此,一样要轮值上番,所以张越方才有此问。
朱勇闻言自是联想到先前火铳等诸事,不免更是谨慎地问道:“你是怀疑,有人把火铳等物夹带进去?可需得知晓,他们只不过是在外皇城值守,东华门西华门午门和玄武门一关,就凭那么一丁点人根本无法掀起什么风浪来……”
“成国公说得没错,若不是野战,火铳的效果有限,但这东西的动静却最大!而且,您别忘了,宫城四门一关,但还有内侍宦官。”
“这……这也太荒谬了,就算皇上不在京师,却还有大军坐镇,他又能做什么!”
“不怕荒谬。就怕人发疯!”
张越想了好几个晚上,如今能断定的只有一条,那便是不论谁想的这一连串招法,在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上,一条条阴谋都已经败露的时候,对方却似乎还在动作,那么那个人就只可能是一个疯子,比朱高煦还疯的疯子。而这个疯子,自然不可能是远在太原的晋王朱济璜。朱济璜那是横暴愚蠢,比起眼下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疯子来,还算不上什么。
发疯两个字明显把朱勇给噎着了。虽则还有些犯嘀咕,但张越能拿到金牌信符,他便不得不信,立时出屋叫了一个亲随来吩咐了一番,又等了好一会儿方才拿着名册进来。两个人就在屋子里指着名册商议了好一阵,直到午后在大营中用过午饭,张越方才匆匆离去。
傍晚,大约是由于前时摇铃惊动太广,皇城内这会儿虽四处巡行森严,但动静却小了许多。而往日办事忙忙碌碌的二十四衙门,如今也少了几分声息。那些个已经资格老得不用在贵人面前奉承的头头脑脑们。眼下也打起了十足精神在各自的衙门里头待命。至于范弘金英这两个司礼监一二号人物,更是恨不得一身分作两半。
范弘刚刚跑了一趟锦衣卫北镇抚司和东厂,此时进了仁寿宫东暖阁那温暖的屋子,他身上还没缓过劲来,仍是双手拢在袖子里。这会儿,他忧心忡忡地站在张太后床前,眼看两个御医忙碌得满头大汗,他不由得求助地看着旁边的朱宁。
直到朱宁从御医那儿得知太后暂时还没事,这才向范弘招了招手。两人到了外间,范弘见闲杂人等都已经识相地退避,这才低声说道:“晋王公馆那儿搜到了不少犯禁的东西,陆丰说是要面呈太后。还有,郑王痛陈自个受人蒙蔽,也是一再请见太后。见不见他们倒是无所谓,可眼下……郡主,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
朱宁想冷笑一声,嘴角却只是微微一挑。她使人去搜查晋王公馆就已经算是越权了,这还好歹能说是太后临危授命,但她怎么还能干别的?难不成还能调令军队去晋藩直接拿下晋王不成?饶是她很想这么做,此时此刻也只能压下这心思。
“能怎么做?只希望皇上早点回来,太后早点转危为安!”
尽管知道这是必然的,可范弘更担心的是皇帝回来之后,到时候他和金英都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老一辈的中官郑和王景弘张谦刘永诚侯显等人都已经退了,而烙着老一辈印记的海寿和陆丰这样的,有的调离,有的暂时原地不动,也不足为患。虽说王瑾对他素来恭敬,他也不会和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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