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停当之后,索连舟就亲自带着四个御医随那仁寿宫来人匆匆出了御药房。此时已经是丑正三刻,天色自然仍是灰暗得很,前头虽有两盏灯笼,但热身子被冷风一吹,再加上他还喝过酒,刚刚一受惊吓,自然感觉脚下都是飘的。
好容易捱到了仁寿宫,才一进门没走两步,他就听到后头有响动,趁其他人不注意往后一瞟,他就发现身后的宫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合了上去。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太监面无表情地守在了那儿。一时间,他更是感到心里一哆嗦,脑海中一下子生出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莫不是有人诓骗了他来?可诓骗谁不好,诓骗他干什么?
索连舟这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在进了仁寿宫正殿,得知病倒的不是皇太子,而是皇太后的时候彻底悬了起来。他差点就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旁边那四个御医也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都是脸色煞白。平日皇太后病了也就病了,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从前太宗皇帝又是北巡又是北征,那是因为京里总有太子坐镇,如今皇帝一走,也是因为京中有太后在。要是太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凭眼下京里的情形,那比皇太子病倒事情还大!
尽管战战兢兢,但诊脉仍是不得不行。索连舟看到那为首的御医在那放下帘帐的床前屈膝跪下,将右手袖子稍稍挽起,随即轻轻搭在那只手腕上,闭上眼睛诊了片刻,原本煞白的脸色仿佛更白了,他的心里顿时也是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朱宁。
朱宁却没去理会屋子里别人打量过来的目光,双手拢在袖中,面沉如水地盯着那花梨木大床。心里却飞快地计算着。京中还留有多位重臣,哪怕傍晚那事情闹得再大,如今也已经在收网了,只要压住局面,不让人知道太后病了,那就没什么要紧。可是,太后虽是国母,年纪也五十出头了,但从来不是七灾八难的人,平素就连风寒咳嗽都是少有,怎么会突然……
正寻思的时候。她就看见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往后退开,又换了第二个御医上前诊脉。略一沉吟,她就冲那个诊完脉的御医招了招手,待其上前行礼,她便低声问道:“太后的病究竟如何?”
今夜把四个御医都叫了过来,显然就是为了让四个人集合在一起做个判断,因此那御医最初还有些犹犹豫豫不敢说,待到眼看着朱宁面色越来越冷,他才把心一横,低下头说:“太后的情形不太好,应当是心疾……”
“那怎么平日里从来就没有诊出来?”
“这……这是猝然发作,平日太后身体好,自然都盖住了……”
听他说得期期艾艾,朱宁自是大为恼怒,遂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待到四人挨个诊完了脉,她见索连舟那大胖个头杵在一旁,便吩咐他们先到外间商议结果,而自己就在里头等。须臾,那门帘外头又传来了压低声音的通报。
“郡主,范公公和金公公都来了。”
虽说张太后托以腹心,但朱宁也不敢真把自个当成这仁寿宫主事的人,之前派人以皇太子病倒为由去请御医,随即又请示了张太后,打发心腹去宣范弘和金英,同时又指示钟怀坐镇御马监不得擅离。这会儿见两人进来,她便微微一点头,也不多说,径直把人带到了张太后床前。
范弘金英都不是没经历过事的,见了仁寿宫院子就已经觉察到不对,这会儿见暖阁中如此光景,双双都是面如土色。跪在床前行过礼后,他们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仁寿宫一应事宜,都由阿宁做主。外间内臣的事,你们两个掌总,内阁送进拟好的题奏之后,你们仍是送仁寿宫,一应如常。明白了吗?”
“是,老奴明白。”
“对外就说,皇太子身染重疾,为防别人再带进什么不好的气息来,不许人进仁寿宫探望。还有,东西六宫先封了。”
当初朱高炽突然驾崩,张太后坐镇京城的时候,就曾经封过东西六宫,因此,范弘金英虽则同时心中一凛,但全都不敢有违逆,齐齐叩下头去。他们都知道,要是皇太子患疾的消息散布出去,很可能东西六宫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反应,于是范弘犹豫片刻就问道:“太后,那东西六宫要不要加派人手……”
床上的张太后已经由一个宫人搀扶着半坐起身,但脸色仍是极其不好看,张了张口没能出身,遂掐了掐那宫人的手。那心腹宫人忙出声唤道:“郡主,郡主!”
朱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快步上前。掀起帐子入内,见张太后还好,只是仿佛想要说话,她连忙在床沿上坐了,把耳朵凑了上去,听了片刻便回过头来看着外头的范弘和金英。
“太后说了,东西六宫由得他们去,只要外头严加看守,内中她们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东厂的人手有限,与其摆在这里,还不如把外头的事情好好收拾干净,不要让皇上回来烦心。司礼监也是,内阁题奏不许耽误,务必不能让外头起疑心。”
“那……孙贵妃和吴嫔……”
金英这一问,朱宁也是脸色微变,忙去看张太后,却发现这时候张太后的脸色陡然一变,顿时顾不上那许多,高声把御医又叫了进来。须臾,四个御医一溜烟地冲了进来,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内外分别,为首的那个匆匆诊过脉,立时道了声罪,要来医箱之后打开盖子,一针便从张太后手上刺入,随即又是一针,待到又要动手时,他却有些犹豫了。
刚刚要不是事急从权,他也不会有胆子刺下这头一针,可剩下就麻烦了。而汤药的作用毕竟不如针灸迅速,要真是他们诊断得那样是突发心疾,再不赶紧兴许就来不及了。他正想得满头大汗,一旁的朱宁见张太后竟是昏了过去,咬咬牙突然抢过了他手中的那一包针。
“你报穴位,我来!”
“郡主!”
“少说废话!”
“是,针灸手上内关、合谷,足底涌泉。轮流针灸这三个穴位,等太后苏醒之后才能服药……”
指使两个宫人把那御医带到外头去开药方煎药,又让范弘和金英先出去,朱宁就又放下了那一层厚厚的漳绒帐子,随即返回张太后身边坐下,咬咬牙说道:“太后,你千万挺住!”
用锦被严严实实包裹住了张太后的身子,朱宁就掀开下半截被子,随即轻轻褪去了那脚上的袜子。把针包打开放在一旁,她就拈起了其中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一下子扎入了张太后的脚底。轻轻捻动着银针,见张太后依旧未醒,她少不得继续施为,又在。虽说她和小五学过,父亲周王朱橚在世的时候她也多次给他针灸过风湿关节,可毕竟不像此次那么凶险。
室内烧着地龙火盆,原本就温暖如春,因此不过一会儿,她就感到满头大汗,不一会儿就连后背心的衣衫也湿透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扭头瞧见张太后已醒,她顿时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在了床沿上,半晌才开口唤了一声。
“太后醒了!”
虽则胸口仍是闷恶难当,但张太后毕竟是清醒了过来,等看到朱宁取下自己涌泉和内关合谷穴上的银针包好,又重新盖好了下头半截锦被,她立时明白了过来,看着朱宁的眼神便多了深深的感激。等到外间御医又上前叩头报了药方,奉上以前合好的丸药让她送水服下,她便微一点头,示意其出去抓药煎药。等到人全都出去,朱宁才在床沿再次坐了下来。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御医不敢用针,所以我斗胆……”
“阿宁,你很好……”张太后已经是没了多少说话的力气,只是轻轻握着朱宁的那只手,“你务必要看好皇太子,以免有人趁机生事……还有,明天一早,让张越出宫去,吩咐他……”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41章 惊讯
半夜三更被闹醒了一次。下半夜张越倒是睡了个香甜觉,等人把他叫醒的时候不禁觉得神清气爽。只他虽向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天南地北到过无数地方,只要放下心事就能倒头就睡,在宫里住却还是第一次。于是起床之后看到是一个小宦官来服侍洗漱,顿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吃早饭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曹公公。”
筷子正夹着一根酱乳瓜出神,他就听到这么一个声音,一抬头就看到曹吉祥和一个老太监已经是打起门帘进来了。老太监戴着乌纱描金曲脚帽,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背花盘领窄袖衫,脸上皱纹左一道右一道,乍一看竟是很难分辨出年龄来。
昨晚上范弘带他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不早了,他也不曾见过那位印绶监太监,此时只一思忖,他就知道这老太监必定是掌管古今通集库的正主了。
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事,原本在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中极其清贵,但随着司礼监的地位日渐拔高,御马监又掌了兵权,这印绶监在二十四衙门中的地位便不尴不尬了起来。老太监又是生就了一幅凄苦脸,不得贵人欢心。自是知趣地不求那些露脸的事,此时此刻,他依旧是那副面孔相见,坐了一会儿略说了两句话,不外乎是有事您说话,没事我不来,随即就借口有事走人了。
在这宫里,也不是人人都有心攀交情往上爬的。
曹吉祥好容易把这老太监给盼走了,但仍是亲自把人送到了外头,随即才打起帘子进来,也顾不上叫人来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就上前几步到了张越身边:“张大人,昨晚上小的从这儿把诏令送出去后,听说仁寿宫来人去御药房传了御医。那会儿一直没打听到消息,等到了今天早上才得了信,是皇太子病了!”
一听传御医竟是说皇太子病了,张越顿时愣了一愣,心里颇有些意外。皇太子还小,他虽然是没有见过,但杜绾和朱宁交好,常回来说皇太子毕竟是有福气的人,落地之后就一直平平安安的,很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几个月下来就看着个头重量都见长。如今正在外头多事的时候,怎么突然这个朱祁镇就病了?
仿佛是仍嫌刚刚那个消息不够惊悚,曹吉祥又压低了声音说:“还有,因为小的认得的一个奉御往仁寿宫去。结果还没到门前就被拦了下来。人说是太后有命,即日起闲杂人等不得后宫。他回来之后还悄悄对小的说,东西六宫全给封了。”
这下子,张越不禁更加惊讶。若只是寻常小病,断然不至于如此,太后一下子摆出了如此警戒的架势,无疑是在防备什么,除非是有人暗害……可若是如此,一直帮忙照管皇太子的朱宁岂不是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他眉头一时紧锁,可如今他自己也是被困在这古今通集库,要想做些什么却是难能,须知天下事中,皇家内务是最说不清的!
曹吉祥把这些消息说了,见张越踌躇,忍不住又诉苦道:“张大人,从今早开始,宫城外那些红铺的禁卫就一下子守备森严了起来,以前能随便出宫的宦官也一概拿不到出宫的牌子,小的几次去司礼监,都被打发了回来。说是范公公金公公说了,让好好伺候古今通集库这边的差事。小的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会不会是司礼监有什么……”
张越瞬息间也想过了范弘和金英会不会和朱祁镇突然发病的事情有涉,但只是心念一转就丢掉了这个念头。那两人是昔日东宫老人,就是王瑾在宫里的时候也得让他们三分,更何况能得帝后信赖不易,不管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应该都是难能说动两人。因而他便干脆打断了曹吉祥的话:“这种事情不要瞎猜。”
能因为过不下了宫外的贫贱日子想当人上人而入宫,又在宫中熬了这许多年,曹吉祥自然是有着自己的聪明和计算,因此张越一沉下脸,他就立刻不说话了。见人又回到桌案前坐下,自顾自地处理起那些带进宫的兵部文书,他伫立片刻就静悄悄地退到了外屋。
古今通集库靠近皇宫南墙,又只是收藏典籍,平日里自然是极其清净的地方,但如今坐在书桌前,张越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宫墙外传来的整齐脚步,甚至还能听到摇铃声。他在兵部多年,于皇城守备制度也颇为熟悉,内皇城四十红铺,外皇城七十二红铺,每日夜间传铃值守,只除非有要紧关口,方才会白日摇铃。刚刚过去的这些官军明显是穿着靴子,听那响声便可断定兵员数目绝对不止每铺十名守军那么一丁点,由此可见极有可能是添人了。
可是,张太后素来是手段老成,不显山不露水。这次为何会突然如此大动干戈?
一连两三次整整齐齐的靴子踏地声过去之后,外头刚刚寂静下来没多久,就突然又有了一阵骚动,仿佛在吵吵嚷嚷什么。听那情景杂乱,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笔,随即站起身出门,到了外间就只见那儿已经是空了,就连曹吉祥也不见踪影。心觉奇怪,他便到一旁取了大氅披在身上,又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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