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王夫人心中自是明镜般透亮,遂看了一旁的孙氏一眼。待到内间暖阁中,一应人等分宾主坐了,她就让身旁的丫头去用前时张太后赏赐的六安茶泡茶。待丫头用雕漆茶盘送了六个钧窑白瓷盏上来,众人一一捧在手里,王夫人呷了一口就放下了。
“太后赐茶的时候还赞这茶汤香气清高,味甘鲜醇,我平日里也喝六安茶,却毕竟不如这贡茶,所以一直藏着,今天正好拿来待客。难得来这么多人,刘妈妈,去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认一认长辈。”
杜绾见王夫人开口叫人,就跟着站起身道:“大伯娘,还是我亲自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杜绾便转身去了。她是常来常往的,出了门只叫了自己带来的丫头小伊跟着,熟门熟路地到了几个孩子读书的一心阁。这儿已经是属于外院,她在门口略站了站,立刻就有在这儿服侍的小厮过来。杜绾便说是王夫人传话让少爷小姐们去见客,让张菁现先出来,他躬身答应一声,转身一溜烟就往里头走,不一会儿,身穿葱绿潞绸小袄的张菁就溜了出来。
“嫂嫂,先生正讲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呢,什么要紧客人要我们去见?梁先生的规矩大伯娘和娘她们都是知道的,怎会让人打扰先生讲课?”
“天赐和静官他们自然可以对人说是先生讲到要紧处不能出来,可人家要见的本就是你。”杜绾见张菁满面狐疑,就吩咐那小厮继续好生看着。揽着她便转身往回走,在路上就低声提醒道,“这沐夫人和陈夫人你是常见的,但武定侯李夫人你不曾见过,我听那口气就是冲你来的。记着,到了人前小心些,且看看她如何。”
张菁年纪虽小,人却机灵,一听这话顿时轻哼了一声。等到了王夫人上房那大院,她随着杜绾一块踏进穿堂,刚刚还有的笑容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小公鸡似的骄傲。瞧见她这副打扮,杜绾哪里不知道她的主意,进了正屋时少不得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别太过火了,过犹不及!”
“嫂子,你就看我的吧!”
屋子里不是国公夫人就是侯夫人,孙氏一个二品夫人原本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然而,王夫人不会冷落了她,沐夫人和她熟了,陈夫人则是喜她说话直接爽利的性子,唯一一个很众人都没有太多往来的李夫人则是有意逢迎,到头来孙氏非但没被冷落,反而觉得那话头都是绕着自家儿子,心中自有几分窃喜。待到媳妇和女儿一同进来,女儿向别人一一行过礼后就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她愣了一愣之后就浮上了满脸笑容。
“怎的就你一个来了,天赐和静官他们呢?”
“他们原本是要来的,可这还是梁先生上课的时候,我当然拦在了前头。”张菁振振有词地说道,“都是拜过师长的人,又是正在学圣人的大道理,总得分个轻重,眼下丢下讲了半截的课来拜会客人,还不如等午间课上完了再来。大伯娘,我说的对不对?”
王夫人见张菁仰着甜美的笑脸看自己,知道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故意的,顿时苦笑道:“都是我和你母亲把你宠坏了,说话做事没一点分寸!”
“大伯娘!”
张菁撒娇扮痴地上前缠着王夫人腻了片刻,又笑着一一上前向沐夫人和陈夫人赔礼。陈夫人也是张家的邻居,早领教过她的这般光景,当即顺着那话头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今天就算你混过去了……成天就是读书听讲,莫非你打算要你将来的夫婿才高八斗?”
“才高八斗倒未必,可不能比不上我!”张菁笑着看了看满堂顶尖的诰命,却是半点没有姑娘家的怕羞为难,“这四书五经总得会,唐诗宋词不会做可也得会用,还得有一手好书法,博览群书……还有,我三哥是进士,他总不能比我三哥差。”
不等她说完,陈夫人就终于忍不住了,搂着她笑骂道:“小丫头不害羞,居然还真的一样样摆条件了。都和你三哥比,你怎么不看看咱大明可还能再挑出一个你三哥这样的异数?罢了罢了,我倒要看看,将来什么样的婆婆敢挑你这样的媳妇!”
沐夫人也在旁边摇头道:“极是极是!菁丫头这脾气不做男人可惜了,要她洗手作羹汤侍奉公婆,那样子我可是想象不出来。”
李夫人几次要插话都被别人抢在了前头,再看张菁那骄纵的言行,心里不禁对丈夫郭玹的吩咐生出了怨言,最后不禁心想,自己该说的明示暗示都已经撂出去了,别人既然并不接话茬,她这个武定侯夫人何苦纠缠不休?这满京城那么多适龄的闺秀,哪个不想当未来的侯夫人,就算张家如今炙手可热,难道自个家的侯门还要去求人?
于是,中午王夫人留饭,她嫌自个在这儿处处显得像外人,便匆匆告辞了。她这一走,别人才舒了一口气,而杜绾顺势在孙氏耳边提醒了一声,原本就是为这事来的孙氏忙拉着王夫人说:“差点把正事忘了,今天我带着绾儿和菁儿过来,是有件事想求嫂子你帮忙。菁丫头他爹和他哥哥替她相中了一个人,想请嫂子保媒。”
刚刚才打趣过张菁,这会儿偏提起这事,别说王夫人,就连沐夫人陈夫人也来了兴致,纷纷问是谁。而之前还信口开河乱说一通的张菁瞧见这一幕,却是脸色微红,二话不说就溜了出去。这时候,孙氏方才把张倬张越父子商量的事抖了出来,王夫人恍然大悟之后,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其他两位甚是纳罕。
她们家里是没有适龄的子弟,可京里适龄的勋贵子弟却是一大把,其中不乏像武定侯家这般要承袭家业的嫡长子。放着这些富贵人家不要,偏要许一个寒酸举人,这张家的心思,别人还真是琢磨不透!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26章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武定侯胡同位于阜成门街南金城坊。距离京师西城墙不过百多步。由于武定侯爵位空缺了二十年方才由郭玹承袭,因此武定侯府的这块地连带宅子,还是洪熙年间朱高炽赐下的。那会儿大封后妃,郭贵妃是妃嫔里的头一份,后来追封了张皇后三代,又令张皇后兄长世袭彭城侯,同时郭玹也因为是郭贵妃的兄长而承袭了武定侯。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武定侯府算得上是京师最煊赫的勋贵之一,绝不逊于执掌五府的那几位公侯。
郭玹也原以为自个能够振兴家业,重现洪武年间的声威——那会儿祖父郭英的妹子郭宁妃生了鲁王,两个女儿又分别嫁了辽王和郢王妃,长子郭镇尚永嘉公主,恩宠尤在国公之上——倘若仁宗皇帝朱高炽多活两年,凭借深得眷宠的郭贵妃,这也不是不可能。奈何那位让他袭了侯爵的皇帝即位数月便是驾崩了,连带郭贵妃一块殉葬而去。一时间,宫中没有奥援,他又是根基浅薄,武定侯府自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然而,要说真是门可罗雀,那也是未必。申初时分。当武定侯郭玹带着一群随从穿过丰城胡同过桥之后,看到的就是自家门前沿墙根停着一溜车马。他策马进了西角门,立时便有门房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说:“永嘉大长公主和二老太太她们来了。”
一听这话,原本就心情不好的郭玹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有回转身立刻走人的冲动。若是郭家其他人来,他自是不怕什么,冷着一张脸也就过去了,但大伯母永嘉大长公主却毕竟不同,那是天家的金枝玉叶,论辈分还是当今天子的祖姑。他心里甚至明白,倘若不是自己的妹妹郭贵妃殉葬得痛快,天家又要脸面,他这个爵位早就保不住了!
“侯爷……”
尽管有心避开,但郭玹知道刚刚自己进来的时候已经给外头看见了,怎么也不能一听到两个长辈在这里就往回走,因此只得沉着脸径直往前。等到了二门下马,他就看见李夫人亲自送了两人出来,忙上前行礼。
“大伯母,二伯母。”
永嘉大长公主如今已经年过六旬,头发却几乎全都白了。由于朱棣在时怒郭英领过南军,于是即位没多久,郭英就一夕暴毙,虽追封了营国公,可其后郭氏子弟多有死得不明不白的,郭镇也被远远打发出了京城。她虽是公主,可和朱棣并非同母。自然是跟着一块辗转迁徙,武定侯爵位就此空缺。直到永乐五年,郭家的两个孙女分别嫁给了皇太子和汉王为庶妃,两女的兄弟郭琮和郭玹这才进了指挥佥事虚职,而那会儿她还在外苦熬。
此时此刻,她锐利的目光在郭玹身上一扫,随即拄着紫檀木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这才冷笑道:“起来吧,我受不得你的礼!嫡庶有别,长幼有分,如今郭家倒是好得很,连这嫡庶长幼一块越过去了!老婆子我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只叹自己命苦罢了。二弟妹,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
二老太太便是汉王庶妃郭氏的母亲,郭英的二儿媳。郭氏死得早,因此汉王谋反,家里也没受多大牵累,可眼看郭玹一朝袭爵,再想想自己那个只担着指挥佥事虚职的儿子,心里便恨极了。强忍住此时口出恶言的冲动。她便上前搀扶了永嘉大长公主一把,口中说道:“公主说的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如今簪缨侯门,他日轮到谁还未必可知。”
眼见下人们已经派人去唤套车过来,两个老太太站在那里,不住用刀子般剜人的目光看他,郭玹只恨不得立刻撇下她们拂袖而去。好容易等到两人上了马车,那车轱辘一转帘幕一放下,他拔腿就往里走,可没走两步,身后又飘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世间总有公道在,嫡庶长幼的天理总越不过去!”
有这么一句话一下子严严实实堵在心里,郭玹直到进了正房,脸还是阴得出水似的。丫头递上茶来,他捧在手里正要喝,突然冲着旁边的李夫人问道:“我让你去英国公园,你去过没有,那边怎么说?”
“侯爷的吩咐,我哪敢怠慢。今天倒是巧的很,在外头碰到了成国公夫人和武安侯夫人,等一块到了园子,张侍郎家里的女眷正巧都在。”李夫人见丈夫心情不好,便有意把话说得和缓些,“只是我探了他夫人的口气,似乎说她小姑子的脾气很不好,而且她也管不着,后来那位菁姑娘自个出来见了客人,容貌模样倒也罢了。就是骄横,说什么非得她哥哥那样的人才嫁,哪有姑娘家这般不懂礼数的?倒是先头在路上,成国公夫人说过还有个妹妹……”
武定侯郭玹原本就憋着满肚子的火,这会儿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了,竟是一下子把茶盏狠狠地砸在地上。一时间,那个还算精致的汝窑茶盏一下子砸得粉碎,碎片往四面八方飞溅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得到处都是,还溅了好些在郭玹的衣襟下摆和李夫人的衣裳上。
屋子里的丫头们都知道这是主人大发雷霆的光景,慌忙一个个束手低头屏气息声,甚至没人敢上前收拾那满地的碎片狼籍。李夫人更是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来。
“我怎么把事情托给你这个鼠目寸光的女人!你这是……你这是要害死我才甘休!”
一想到这几天缇骑四出东厂横行,郭玹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又指着李夫人的鼻子骂道:“我让你多说好话,先把意向定下来,回头就派人去提亲,可你干了些什么?成国公夫人的妹妹……你也不看看黔国公是谁,我是谁!先头赵王妃是黔国公的千金,成国公夫人也是黔国公的千金,他的女儿稀罕嫁给你的儿子?”
李夫人究竟是当家主母,平日虽说畏惧丈夫。可这会儿被如此训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我家聪儿是你这个武定侯的嫡长子,哪家的千金他配不上?”
“呸!你看看长房二房那架势,恨不得把咱们生吞活剥了!要是嫡长子就注定能袭爵,这武定侯为什么轮不到长房,而是我!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懂不懂!”
郭玹一怒之下,竟是连这不该说的话都一下子倒了出来,脸色旋即变得无比阴沉。冷冷扫视了一眼这屋里的丫头,他打定主意等过了这一遭就一体处置了她们,随即沉着脸说:“明天去找个你相熟的勋贵夫人。立刻派人去张侍郎府提亲!”
“明天?”
纵使李夫人已经从郭玹的话中领悟到了某种深重的危机,听了这话也一下子愣在了当场。不等她追问什么,就只见郭玹轻哼一声,竟是径直拂袖而去。望着那一下子高高打起又重重垂下的松花色潞绸面子棉帘,她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寒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听到的话一句都不许泄露出去!要是让我在外头听到一句闲话,别说你们,就是你们的老子娘也别想活命!”
然而,当次日李夫人备了厚礼去求广宁伯夫人,央其去张家说合,可左等右等把人盼了回来,那位广宁伯夫人却唉声叹气地告诉他,人家姑娘早就许出去了,就是昨日英国公夫人做的大媒,许配的是自己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一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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