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谁都会认为是皇帝让锦衣卫在清查这些。洪武年间的大狱百官还未忘记,如今这大风浪一起,就不知道如何平息了。
“既然如此,王节此人怕是不能用了。”
“朕已经吩咐王瑾前去东厂,让陆丰派人死死盯着他!”朱瞻基只觉得心头苦处对谁都不能说,这下子全倒出来,倒觉得松快了不少,但仍是忍不住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树上,“英国公早年子嗣艰难,如今也已经有了两女一子。你比朕年轻,现在已经有两子一女,妾室又有了喜兆,可朕比你年长,后宫嫔御远比你多,现如今就只有一个皇长子和一位皇女。册立太子安国本,这种事情也会遭人反对。这就叫识大体?”
“朕自从即位以来,事无巨细皆是信赖他们,但并不是说他们就能够事事插手,事事凭借他们的道理逼朕就范!朕设立了内书堂,是因为想要那些能够陪朕读书论诗,却不会指手画脚彰显他们能耐的人!朕外派宦官监军镇守,是因为祖制勋贵不得预大政,但朕不能全信那些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的大臣!他们口口声声祖制,不就是想着独霸……”
“皇上!”
尽管朱瞻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但张越的却越来越心惊肉跳,到最后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直到朱瞻基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话听着不要紧,但有些话入耳却是要命的。他很清楚朱瞻基看惯了朱棣那样的天子,对于文官把持朝堂的现象必定是不以为然。否则,尽管宦官从永乐年间就开始抬头,但若不是内书堂,日后也不至于掌管批红大权走上前台。谁能想到,皇帝心中积愤已深?
“皇上,若是爹爹知道皇上来花园却生气了,必然要责罚我们侍奉不周。”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不论是此时已经按捺下怒气的朱瞻基,还是正在心中飞速思量的张越,都忍不住循声望去,却见天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两人中间,正仰头望着那位至尊天子。这会儿,天赐像模像样地躬身一揖,随即才直起腰来。
张越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得一愣,旋即心中一动,徐步上前笑道:“皇上刚刚不过想了些烦心事,你既然说让皇上不要生气,可有什么法子让皇上消火?”
一旁的张菁早听人说过天子一怒是多可怕,刚刚看到朱瞻基那脸色铁青低吼暴怒的样子,心里想起戏文上皇帝们专爱砍脑袋的那一幕幕,顿时有些替贸然开口的天赐紧张。听张越上来岔开了话题,她顿时眼珠子一转,旋即抢在前头说:“前头就是家里射箭用的直道,不如让天赐为皇上表演射艺?别看天赐年纪小,箭术却十分了得呢!”
朱瞻基原以为张越要训斥几个小孩子,正要嗔他多事,可没想到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于是暗觉有趣,索性负手而立,想听听小家伙能说些什么。待到一旁的张菁突然发话,他又看见天赐的脸上露出了不加遮掩的跃跃欲试,他顿时生出了十分兴趣。
他对于射猎的兴趣绝不逊色于琴棋书画,当了皇帝的这些年,对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时时练习箭术,他还一直心存惋惜。
“好,朕便看看,你的箭术有多了得!”
尽管有梁楘这样一个饱学的先生,但大约是家学渊源,天赐在文课上的天赋要远逊于武课。把皇帝引到了那两旁遍栽杨柳的直道,他就吩咐两个诚惶诚恐迎上来的家将去取弓箭,又让人在直道旁边的菜畦中安设箭靶。等到弓箭送上来,朱瞻基亲自拿过一看,发现竟不是寻常少年习武用的桦木小弓,而是一把颇具分量的柘木弓,再看那箭靶远达四十步开外,顿时动容。毕竟,眼前这孩子尚不满十岁。
尽管是在英国公园,拿着弓箭的又只是一个小童,但王瑜仍是带着两个锦衣卫近前护卫。而张越见天赐单膝跪下从朱瞻基的手中又接过了那把柘木弓,随即大步到了箭靶前,竟是二话不说脱掉了外头那件不方便的鸦青色大团宝相花盘领右衽袍子,他顿时吃了一惊。正寻思这孩子平素极其讲礼,这会儿怎么偏忘了前去换衣裳这一条时,就看见张菁已经是迅疾无伦地抖开了一件箭袖给他罩在了身上,又嗔怒似的埋怨了他几句。
“朕小时候的时候,每逢皇爷爷亲教射箭,也会雀跃不能自已。”
“臣小时候身体孱弱,每逢练武拉弓的时候却得费上好一番力气……只不过,杜先生督导得严,能够在每日偷得余暇练武,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张越有意提起杜桢,朱瞻基这会儿却也不以为意,见天赐已是翻身上了一匹小马,随即慢慢疾驰了起来,他不禁嘉许地点了点头:“朕也觉得,文武全才,以儒入武,以武养文,这才是正道……好!”
就在他这个好字出口的同时,张越也看到天赐已经纵马在直道上疾驰了出去,随即弯弓连射。听得三声裂帛般的弓弦疾响,他就看到那三箭全都稳中箭靶红心,顿时喜上眉梢。
第十六卷 挽狂澜 第051章 劝谏有方
由于皇帝只点了张越和天赐这些孩子随行。张辅便让王夫人在二门内小议事厅等待,自己则亲自到了花园门口等着。虽则是坐在屋里,王夫人仍是心神不宁。一旁侍立的惜玉觑着她脸色不好,虽说也担忧年仅五岁的女儿,可哪里敢在面上表露出来,只能一味说着安慰话。
“夫人不用担心,大少爷能文能武,待人接物谁也挑不出错处,如今在皇上面前只有露脸的道理。再说,还有越少爷在旁边帮着,他是断然不会让大少爷吃亏的。”
“越哥我自然信得过,可天赐毕竟还小。”王夫人仍是眉头紧蹙,一想到朱瞻基来时那股掩饰不住的恼意,忍不住又捏紧了手中的佛珠,“看皇上的模样似乎气性不好,别看咱们是国公府,可要是应对得有什么差错激起了皇上的火气,就算老爷不会有事,天赐的前程……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见王夫人已经是双掌合十念起了佛,惜玉心里也不禁打起了鼓。英国公就这么一个嫡子。纵使年少无知说错了话,皇帝也必定会宽宥,可张悦才那么一丁点大,要是忘了规矩就糟糕了。说起来家里两位千金都是跟着张菁一块玩的,那个丫头向来人小鬼大,极可能在御前玩什么花样,张越那么一个沉稳的人,怎生有这样古灵精怪的妹妹……
“夫人,夫人,大喜!”
就在屋子里王夫人和惜玉各怀心思,一众丫头大气不敢吭一声的时候,外头门帘一挑,却是碧落满脸喜色地冲进了门来,屈膝一拜就笑吟吟地说:“刚刚里头传来话,说是大少爷在皇上面前演练骑射,三箭全都中靶,皇上大喜之下,说是要赏赐他金带宝弓,又把老爷叫进去好一番褒扬,花园门口的荣管家听着了,连忙请人来报喜。”
“谢天谢地!”
王夫人大喜,一手抚胸长长吁了一口气,一时间,四周的丫头们全都团团上来恭喜,惜玉也凑趣地说了好些奉承话,一只眼睛却瞟着碧落。这时候,碧落方才想起来。忙笑说道:“听说皇上对三位小姐也是赞赏有加,每人赏一个金项圈,听说还对菁姑娘多说了几句话。”
“想必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在皇上面前也胆大得很。”
既然心思放下,王夫人也就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打趣了一句便让碧落下去,吩咐所有婢仆一概归位,各干各的,不许多言。正想着皇帝今日微服,会不会又招来文官劝谏对张辅不利,到时候若起意留下用晚饭,又该如何劝止应对,她就听到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夫人,阳武伯府的起少爷来了。”
一听这话,王夫人顿时心生狐疑。要说是张輗张軏的耳报神快,急急忙忙跑来要沾些雨露君恩也就罢了,可张起素来就不是那等人,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求见?也幸好外头是自己家的家丁家将守备,这才能通报进来。想到这儿,她就问道:“可曾问过,他有什么事?”
“回禀夫人,门房问过起少爷了。他说是越少爷让他过来的。而且他有要紧大事。”
既说是张越的意思,王夫人就释了怀,心想张越若是想替张起求个前程,自有大把的机会,用不着非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便吩咐让人避开锦衣卫和皇帝的必经之路,先行进来。因又想到是要紧大事,她就把身边的大小丫头都遣开了到外头廊下,只留下惜玉一人。
“大伯娘!”
张起满头大汗地掀帘进来,身上衣裳尽是尘土,匆匆行礼过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皇上在这儿,三弟他们都在里头陪着?”
“没错,要是外头守的是锦衣卫,就是你也进不来。怎么,是越哥让你办事?”
“是,之前三弟找我帮忙办了一件大事。我刚刚一办完事情,他就派人找了上来,直接让我到英国公园来。”张起见惜玉亲自斟茶送上,连忙起身道谢,告罪一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抬起头说,“三弟对我大体解说了一下,事关重大,还请大伯娘让人送个信给三弟,就说人我已经绑上了放在英国公园外头,就等他一句话。”
这话说得异常蹊跷,王夫人顿时皱起了眉头。张辅如今虽只朝朔望,那些纷乱的事情也很少拿到她面前说,但每日里往来的官眷却有不少是多事的。甚至有人在她面前明示暗示,说什么如今大事都是文官做主,他们都是顶尖的功臣人家,单单爵位承袭百年不免败落,需得抓紧机会云云,她都是听过就罢。可如今看来,这些似乎都不是空穴来风。
“惜玉,你照起哥的话去外头找个妥当人,先报给老爷,等越哥他们出园子的时候再报个讯。”
王夫人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张起,见其瞧着实在是不像样,就又吩咐道:“虽说你是急急忙忙过来的,但如今还有些时间,赶紧洗把脸,万一皇上要见你,也总成个体统。我这儿还有些老爷年轻时候的衣裳,那会儿和你身材差不多,虽然样式旧了,但总比你这样面君强。”
张起原本没想着这跑一趟还可能面君,此时听王夫人这样安排,忙答应了。及至回去洗脸擦身换衣裳,一番收拾下来,他刚到这议事厅。就看到那边穿堂有人一溜烟跑了过来。
“起少爷,皇上宣召,您赶紧过去!”
刚刚眼看天赐年纪幼小却精于骑射,朱瞻基忍不住心思大动,直接命人牵马取弓,又在菜畦内百步远处安设箭靶。这一番骑射下来,他三箭中二失一,虽则比往日的水准差了好些,但他还是觉得酣畅淋漓,又撺掇张越上了一次。兴许是前头天赐和朱瞻基的表现都不赖,许久不曾摸弓的张越在试了试手感之后。总算也没有剃光头,百步远的靶子,竟是三箭中一。
陪着朱瞻基从园子里逛了老半天,张越就得到了张起已经赶到的讯息,婉转在朱瞻基面前提了提,果然,皇帝以为他照应兄弟的本性发作,于是便笑着应了召见。
于是,此时对于朱瞻基那有意的嘲笑,他一丁点都没放在心上。一面诚恳表示要勤练射艺,一面就笑着说道:“其实臣倒是觉得,以前朝中常有聚集文武官员一同射猎,近年来却有些少了。既然勋贵重臣都是预经筵,子弟往往都要去国子监读书,那么文官在武事上多下点功夫也是应该的。六艺之中,礼乐射御书数,这射御两项如今的读书人却多半废了。不但废了,他们还以为射猎乃是纯粹的嬉玩。”
“这话要是让外头人听见,你又少不了一顿排揎!”
说归这么说,朱瞻基心中却大感认同。当初父亲能够越过极其受宠的汉王朱高煦,得以保住太子之位不失,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祖父朱棣喜欢他这个孙子——不止是因为他的仁孝,也是因为他能够上马拉弓跟着北征,又带着府军前卫练兵。于是,他越发觉得把张越赶紧调回来没错,至少多了一个靠得住的人。这一路走一路说话,当张越漫不经心地用道听途说的角度讲了番邦版的满清木兰秋狩和减丁策略时,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那个番邦国王倒是狡猾得很,最后想必岛上那些蛮夷全都因为他的假仁假义而绝灭了?”
“绝灭倒不至于,只不过,那支精于骑射的铁骑完全丧失殆尽,剩下的人再也没多大战力。但是,国内那支原本颇擅战阵的兵马自打夺天下之后就渐渐衰败,后来没了天敌,更是完全衰败了。到后来,有一支外邦的军队突然从海上远洋而来,一举将那个番邦打得支离破碎。先是赔款,后来其他的外邦觉得这个番邦软弱可欺,也纷纷派了兵马,由是国家支离破碎。这是从很远的西方传来的一个故事,我在广州时听人说起,觉得有趣,所以就记了下来。”
朱瞻基从小学文练武,又从祖父和父亲那里耳濡目染了帝王心术,但真正要说眼界,却不是什么从北巡北征上头得来的——他向来被护卫得严密,除了北征中那一次遇险,除了和张越经陆路水路赶回北京奔丧,他就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