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又问道:“袁伯伯既然救过爹爹,又有这样的关联,为何爹爹后来一直假作和他不识?”
“他厮杀上不算出色,只是在市井上头练了一手本领。他觉得燕王必然能取天下,但为了慑服士人,必定会重设锦衣卫,就盯上了这条路子,只他知道我在家里说不上话,也不想借用这一重关联,所以到北平我们就分开了,他撂下话说决定自己靠本事去闯。等到永乐四年我和老太太他们一同回到了开封,他已经是锦衣卫百户。那会儿你才四岁,我还抱着你去给他和大嫂瞧过,他们都很是喜欢你。就是我和袁大哥一同做生意,我那份是你母亲的陪嫁,他那份却是大嫂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本钱。只没想到,大嫂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张倬看着若有所思的张越,苦涩地笑了笑:“你袁大哥年轻时大病一场,这辈子都没法有儿女,所以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早就说过,日后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是你的,所以,哪怕皇上给了世袭的恩典,他最终还是没想着去领养一个孩子。所以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还有这么一个伯父在外头!”
张越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他上辈子没能得到的东西,这辈子得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49章 血溅宫廷,君子之道
大行皇帝大殓入棺之后,由于上下都知道皇帝猝死和纵欲无度有脱不开的关系,于是东西六宫人人自危——那些个有子女的勉强还能沉得住气,没子女的不用扮就是哭丧着脸。越是知道如今皇太子已经回来,统管六宫的已经换成了张皇后本人,她们便越是觉得绝望和无助。都以为皇帝登基,日后至少也有十多年的好日子,若是早想到皇帝的身子禁不起这样的折腾,谁还会这么愚蠢只想着系住皇帝,她们又不是初进宫只想着恩宠的年轻姑娘!
相比其他各宫,长宁宫中却是寂静无声,抑或是说死气沉沉。那天朱宁来过之后,偌大的长宁宫正殿就只留下了四个人伺候。这会儿其中三个都悄悄到外头去打听灵堂布置等等,借机弄清楚究竟殉葬的人是否都定下了,空空荡荡的地方就只有郭贵妃和心腹宫女纪香。
这会儿,郭贵妃便坐在梳妆台前,一下一下地用玉梳梳理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如今只有三十出头,在东西六宫诸妃中算得上年轻的。由于一贯善于保养,那几个比她年轻好几岁的低等嫔妃瞧着竟是比她还老相些。轻轻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便头也不回地对纪香说:
“从前,人人都说魏国公徐家是除了皇室之外的第一名门,如今却换成了英国公张家。可没有几个人还会记得,太祖皇帝还在的时候,武定侯郭家除了爵位功劳不及徐家,其余的丝毫不差。那会儿徐家只有一位国公,郭家却有两位侯爵。”
纪香自郭贵妃入宫便跟了她,知她灵巧善媚最善奉承,知她进退得宜善抚人心,却从未听她用这种口气夸耀过自己背后的家族,此时不由得怔住了。郭贵妃看着铜镜之中纪香那吃惊模样,不禁自嘲地一笑。
“祖父和伯祖父的战功固然赫赫,可在那些开国名将之中,却也算不得什么,若不是当年宁妃娘娘极得太祖皇帝宠爱,他们也说不定和其他功臣下场一样。即便如此,我那姑姑嫁了郢王为妃,却因为无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国被除,大姑姑含恨留书女儿,自刭以从泉下。祖父足足有十二个儿子,大伯父尚了永嘉公主,三叔以功任中府右都督,我爹却只是辽王府典宝。若不是我封了贵妃,去年武定侯之位又怎么轮得到我弟弟承袭?”
说到这里,她就悠悠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什么勋贵之家,那种几十口人的大宅门里头,何尝消停过一日。我自幼便在辽王府长大,也曾见过那位王妃尊荣背后的辛酸苦累,早就明白做女人的,只有儿子才是真正的倚靠。总算我心愿得偿,有了三个儿子,可两个都是自小多病,唯一一个也不是长寿之兆。我放不下他们,但我若活着,反而更害了他们……”
最初只是惊疑,但此时纪香竟是越听越觉得不吉,连忙劝解道:“娘娘千万别多心,虽说自太祖皇帝起便有殉葬,可从来都是选的那些无子嫔妃,想当初宁妃娘娘不是寿尽而终么?您好歹还生养了三位千岁爷,再说了,您看李贤妃和张顺妃,她们都心安得很……”
“她们早就不得宠了,和皇后又走得近,自然心安。”
郭贵妃从妆台上拿起了一个雕漆紫檀木九龙戏珠的匣子,轻轻摩挲着上头的图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皇上和皇后夫妻情份多年,我自然不如。我能做的不过是让皇上快活些,而不是用那些大道理和礼法约束了他,所以,谁都知道,皇上更喜欢我。哪怕皇后大权在握,深得太宗皇帝和皇上的敬爱,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懂过皇上的心。只有我真正视他如夫,视他如君!人人都说他是我害死的,如今我便追随了去陪他!”
言语间,她已经是轻轻打开了匣子搭扣,右手猛地握住了其中那件物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一下子抄起那柄锋利的匕首,用力将其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当背后响起了纪香的惊呼时,她的意志已经渐渐模糊了下来。
哪怕是死,她也不会等着张皇后借朱高炽的旨意让她殉葬,更不会再露出乞怜丑态!只要她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郭贵妃自刭的消息传来时,朱瞻基正在抚慰自己的那些弟弟。他是皇长孙,之后又早早封了太孙,和诸弟起居等等并不在一处,但对几个弟弟都还关爱有加。这会儿因为天热,人人都熬得满头大汗,自来多病的滕王和卫王更是难以支撑,当听到郭贵妃死讯时,滕王脑袋一歪就昏厥了过去,郭贵妃所出的梁王亦是放声大哭,只有五岁的卫王依旧懵懂。见此情景,朱瞻基一面命人请太医,一面令人服侍诸王留宿宫中,自己则是匆匆赶往长宁宫。
在长宁宫大门口,他恰好和赶到此地的张皇后撞了个正着,连忙唤了一声母后。见张皇后望着那蓝底金字的牌匾出神,深知后宫那些名堂的他不禁有些奇怪。
“想不到郭贵妃竟然如此刚烈。”
张皇后没想到郭贵妃竟然会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一步,叹息了这么一声,心中竟是不知道什么滋味。等和朱瞻基一同入了长宁宫,得知宫女纪香殉主触柱而亡,她更是觉得一阵难言心悸,竟是站在最外那间屋子,无法再踏入一步。在原地默然站立了好一会儿,她便扭头对朱瞻基说:“她亦是你庶母,你且去瞧瞧她最后一面,我就不去了,免得见了生悲。滕王梁王卫王可怜得紧,他们都是你的嫡亲弟弟,日后若有恩赏,自当优抚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记下了。”
朱瞻基回京之后,已经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对郭贵妃自然极为不满,但此时人都死了,他也没什么其他话好说,便答应了母亲之言。进了屋子,见屋子中央和角落赫然是两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即便他并非没有见过血的雏儿,也忍不住呆了一呆。初时匆匆而来,只以为郭贵妃白绫自尽,如今方才知道那是用刀,即便是他心头成见已深,恨意也有几分变成了悚然。
“郭贵妃依礼陪葬山陵,纪香亦厚葬,优抚其家人。等发丧之后,暂封长宁宫!”
国丧期间的这么一个插曲并没有在京中闹出多大的风波。哪怕郭贵妃出身勋贵,但武定侯家也已经是过了气的勋贵,如今的郭家早已不复洪武年间的赫赫声势了。而之后依了百官劝进登基为帝的朱瞻基一一诀别殉葬诸妃,此中情形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时时刻刻随侍朱瞻基的陈芜知道,从诸妃殉葬的地方回来,皇帝晚饭一口都没吃,整整一晚上没睡着。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原本还要加恩勋旧,只是由于朱高炽去年登基时已经一气把文武百官都拔擢到了高位,别说张辅这等封无可封,就连杨士奇等人也已经是无官可封,因此朱瞻基只是赏赉群臣官刻新书,又赐众藩表里器物等等,其中犹以汉赵两藩最为优厚。而由于朱宁的缘故,周王府亦是加赐岁禄,恩赏倍于太祖诸子。
一团和气中,却也有某些不合谐的音符——原本坐船沿运河缓缓北上的左都御史刘观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立刻弃船上岸星夜赶路,总算是在二十七天国丧之内到了京城。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道冷冰冰的旨意——黄河水患多年不靖,出左都御史刘观视黄河水道。得旨之日即刻出行,不得误期。另,前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罪大恶极,该当处斩,以国丧故暂缓行刑,下锦衣卫狱待罪。
京中消息传播得最快,旨意一下,向来门庭若市的群力胡同刘府一下子成了绕道走的去处。谁都能看到,历经三朝下狱、谴责、贬谪却始终屹立于朝堂之上的刘不倒,在这新朝恐怕是真的倒了。而与此同时,张越也收到了自己的任命,即日起署左佥都御史。
尽管应天府丞也是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也是正四品,但京官和外官素来不同,更何况如今左都御史刘观出视黄河水道,右都御史王彰镇抚河南,上头虽有左右副都御史,却都是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老臣,于是,张越虽只是署理,但二十出头则以文官一跃至着绯京官,仍是让无数人为之惊叹。就是杨荣杨士奇等共事多年的阁臣,私下里也有些感慨。
“太宗皇帝压了你这许多年,大行皇帝一上台又是明升暗降,如今感觉如何?”
傍晚瞅着空子来拜见岳父兼恩师,好容易蹭了岳母一顿家常便饭,结果才到书房便被丢了这么一句,张越自然是惟有苦笑。见杜桢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书桌上的东西,他便上去娴熟地搭了一把手,又叹道:“先生就别打趣我了,这品级我受得起,左佥都御史这个位子却受不起,而且,皇上的脾气我也很清楚,绝不是让我日后掌总都察院。”
“哦,那么是让你日后入阁,或是执掌六部?”杜桢淡淡地又问了一句,可久久没有等到回答,他便抬起了头,“我不是打趣你,这任命部议阁议都没人有异言,毕竟,没有人是瞎子聋子,哪怕不是你此次护送皇上平安回来,前头的功劳也该赏了。只是,我觉着你需得想好,跨上了这么一步,日后要再动就难了。我只问你,你如今是想把这个署字去掉,还是另有他想?”
张越和别人耍耍花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是在杜桢面前却向来老实,此时站在这位自来最是尊敬的长辈面前,他便一五一十把此前的所有打算一一说了,就连他对皇帝授予他此职的猜测也没有漏过,末了才一摊手说:“太宗皇帝固然一直压着我擢升的速度,但平心而论,当初我起步那几级原本就快了,倘若没有后来的打基础,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让人挑不出错来。再说了,先生如今居内阁要职,要是我再占据都察院,再加上我家大堂伯,即便皇上不疑,别人却会挑理。”
“沈家两位还担心你太过急进,如今看来是白担心了。”杜桢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赞许地点了点头,“京中部阁大臣都是善决大政的老成持重之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皇上也不可能一直偏向你,况且还有皇太后在。你能想到这些,我当初总算没有白教你。居功而不骄,临乱而不躁,当名利而能持,度进退而能守,由是士庶钦服,是为君子。”
杜桢素来崇尚君子之道,张越想当初便得他赠了那八个字,如今又听到这么一句,他连忙点头应是。翁婿俩由是又交谈了一番其他情形,当提到一走就是大半年的万世节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风风火火地推开了。
“爹,姐夫!”
一身白衣裳的小五看起来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但此时那脸上却激动得通红,手上还攥着一张纸:“刚刚有人往门上丢下一封信就走了,岳大叔送进来我一瞧,竟然是师傅!师傅说,万大哥人在和林,如今人很好,让我不必担心,他迟早会抓着那家伙好好揍一顿给我出气!”
听到这话,张越顿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把抢过了小五手中的信。上头只有寥寥几句话,他只是一扫就看完了。等瞧见小五正狠狠瞪着自己,他连忙把信笺递给了杜桢,又赔笑说:“我这不是担心老万么?这家伙也是的,竟然还是冯大夫送了信回来,他自个竟是没什么消息……对了,冯大夫怎么跑到北边去了?这信究竟怎么送到的?”
“师傅只提过,不想留在这儿牵连了别人,反正塞外大夫最吃香不过,他在那儿反而比在中原更自由……”看到杜桢看完信,小五连忙接了过来,细心地折好藏在袖子里,这才说道,“信直接塞进了门里,怎么送来的我不知道,但是师傅的笔迹,不会有假。对了,姐夫,师姐如今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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