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里惦记着外头,但整个下午,张越仍是在应天府学一直呆到了申时,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应天府衙。才踏进二堂,他就听到后头仿佛有人跟着跑了进来,回头一瞧便认出是一个皂隶。那皂隶好容易喘过气来站稳当了,张嘴便说了一长溜的话。
“诸位……诸位大人,那位锦衣卫……锦衣卫刘指挥使带着人……带着人去了守备府,沐大人闭门不纳,两边对峙……对峙了起来,还,还有……”他使劲往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说话顺溜了起来,“守备府沐大人吩咐人把锦衣卫私自关押的犯人送到咱们应天府来了!”
刚刚还置身事外的应天府衙上下官员齐齐一惊,然后就面面相觑了起来。张越倒是没想到沐昕这位驸马都尉居然会来这一招,只他并不是负责刑名的推官,因此倒是无所谓。果然,府尹章旭在最初的失神过后,只得吩咐两个推官出去办理,然后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应天府要独善其身恐怕是不可能。好在前些天赵羾尚书刚刚奉旨从京城调过来,如今他掌南京诸部事,我这就去见他。这些天势必多事,大家心里都有个预备,省得事到临头惊慌失措。要想告病告假的,也请好好斟酌斟酌,须知今时不比往日!”
撂下这话,章旭便当先离去,堂上众人见此情形,即便各有各的嘀咕,却都没有多留,须臾就散了个干净。张越到了外头,正好看见王钱两位推官指挥着一群衙役把数十个人往大牢那边带,不禁停步打量了几眼,很快认出了灰头土脸的王全彬。大概是在锦衣卫那里很吃了些苦头的关系,这一位一直低着头,竟是完全没看见他。
等到出了衙门,他便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月头里往京城送的信。那是派人从陆路走的,如今十几日过去,差不多也应该到了,而既然是拜托的朱宁,料想很快就能送到朱瞻基手中。那封信只是提了下番官军的事,别的一句都没提,纵使落在别人手中也没什么打紧的。而眼下的这件事,他拟好了剧本,戏也按照既定计划演了,最后结局如何就得看京城的反应。
倒是这次袁方弄了那个给徐景璜出主意的角色,他却是得通知人再作安排。事涉太广,上头打不到老虎,却是难免拿苍蝇下手。朱瞻基估计很快就要下来祭孝陵了,有这位太子殿下亲自领衔,倘若都察院都御史刘观跟着,总也得忌那位主儿三分。
正月二十六日,金陵这边的动静尚未传到京师,翰林侍读学士李时勉的一份进直言奏疏就先呈递到了朱高炽面前。紧跟着,这位名声赫赫的直臣几乎被怒发冲冠的朱高炽下令殿前武士活活打死,继而就被投入了大狱。等到南京这几份奏折先后抵达,带去了那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时间,一直显得平顺稳当的朝堂更是大为震动。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25章 大乱
端本宫端敬殿。
自打被册封为皇太子之后,除了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会朝贺以及祭礼,朱瞻基就没踏出过东宫这片区域,甚至还不及以前是皇太孙的时候过得自由。尽管早就已经定下了由他带领部分文武大臣四月往南京祭孝陵,但一应准备他都不用插手,只需等着到时候启程上路即可。于是,他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敷衍东宫那些老夫子。
东宫诸师之中,张瑛陈山事事惟命是从,无论朱瞻基做什么都不会劝谏或是上告;而戴纶、林长懋则是成天聒噪,甚至是直诉御前;只有王让该劝时劝,却从来不会借皇帝的威势。因此,朱瞻基在前者面前向来恣意,对后者却是敬而远之,只有王让最得他尊敬。
这天为他讲课的乃是王让。王让授课张弛有度,每个时辰休息一次,朱瞻基或者出屋子透口气,或者喝茶吃些点心,总能有喘口气的机会。等到午间,几个宦官照例用食盒送了饭食进来,他正与王让行礼揖让时,却瞥见陈芜跟着鬼鬼祟祟进了门,又连连冲自己使眼色。
见此情景,朱瞻基哪里还不明白陈芜有话要说,当即借口王让年迈体弱,让两个小太监服侍他去隔壁屋子用饭,等到午睡小憩了之后再回来上课。王让乃是警醒人,自然识趣地告了退。等到没了闲人,陈芜便一溜烟到了朱瞻基身边,笑吟吟地递了两封信过去。
“殿下,小的刚刚打陈留郡主那儿来,顺便就把这两封信捎来了。其一是小张大人应命写的读史小札,其二似乎是一封要紧的书信。还好陈留郡主留在了京里,否则小的只能一趟趟往英国公府跑,那就太显眼了。毕竟,张公公如今也不管事了,小的不好经常去见。”
“幸亏有宁姑姑,否则要找别的人办这些事,我也实在是不放心。”
朱瞻基一面动手用裁纸刀裁开信封,一面又问道:“对了,昨儿个父皇下令将李时勉下狱时,我正好闻讯赶到,瞧见人身上鲜血淋漓,仿佛只剩了一口气。我让人去通政司问了问,结果却听说奏折根本没有留在那儿,看父皇那种急怒的反应,大概是直接毁了。父皇几乎很少发火,更不用说这样的雷霆大怒,这事情蹊跷,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小的设法向黄公公打听过,他如今调到了太子身边,除了范公公等等有限几个人,就没人能比得上他了,可他悄悄透露说,皇上见李时勉的时候没人在场,是后来大怒之后才叫了锦衣卫进去,盛怒之下险些当廷杀了人。事后他看到过炭盆中有字纸残片,料想那奏折是完全烧了。李时勉可是连先帝爷也敢顶撞的人,可那一回谏三大殿灾,也只是下狱。听说昨夜直殿监的人忙活了一夜,好容易才把那一路上的血迹刷洗干净。”
张越的两封信厚薄不一,一边厚厚一摞信笺少说也有七八张,另一边则是薄薄的两页纸。朱瞻基此时正在看那两页信纸,听到陈芜这话,他只觉得眼前又浮现出了那血淋淋的一面,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才吩咐道:“这事情你再去打听,务必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咦?混账,怎么会有这种事!”
陈芜一面答应一面点头,正要离去,却忽然听见了这么一声怒喝,登时吓了一跳。等转过身来时,他就看见朱瞻基眉头大皱怒气勃然,连忙止住了脚步。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问道:“小张大人提了什么事让殿下这般生气?”
“生气?为了一帮落井下石的小人生气,我还没那功夫!”
话虽如此,朱瞻基的眉头却拧在了一块,信手拢了那信纸要起身,可才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拿出那薄薄的两张纸又看了几眼,他缓缓又回到了原处坐下,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来。好半晌,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一支强军,撂在南京却甚至不比京卫,禄米还要打折扣,人心不稳要闹事也不奇怪。居然还有人说要让这些人去修筑南京皇宫,简直是荒谬!”
对于郑和带领下番官军守备南京,陈芜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本也没往心里去,此时听说张越特意在信上提了这么一笔,他反倒觉得奇怪。待想到张越曾经在宁波市舶司折腾过开海禁,他自以为明白了这位的用意,于是便低声提醒道:“小张大人心思固然是好的,但如今皇上刚刚下了政令,殿下若有想法还得谨慎些。”
“他如今所提之事不过是令下番官军禄米与京卫齐,无关大政,我还能做到,况且,皇爷爷生前对下西洋官军素来厚待有加,总不能眼看他们不能维持生计。这样吧,你找个由头去见一见杨阁老,他是父皇最信任的老臣,这种事情进言一二父皇总是会听的。唔,还有夏原吉,他力主废西洋取宝船,对于海禁却意味不明,请他也斟酌一下此事。”
朱瞻基说得淡然,陈芜听得却是暗自钦佩。杨士奇如今是内阁第一人,但凡他所拟的奏折票拟,朱高炽几乎就不曾驳过,而且那是张越的师执长辈,就算他吐露一些内情也无碍;至于夏原吉昔日下狱,朱瞻基曾经婉转劝过朱棣多次,这位老尚书和杜桢也颇有些交情,这种事于公于私都不会袖手。
尽管朱瞻基这个太子徒有虚名,并不像昔日朱高炽那样手握监国大权,但恰是因为如此,父子俩的关系如今只是稍微有些疏远,还不至于如当日朱棣对朱高炽那般动辄雷霆发落毫不留情。在他的妥善安排下,兵部户部很快便达成了一致,下番官军一应待遇等同于京卫。然而,朱高炽却另添了一条,诏郑和不得擅请恩赏。
只是,这件事相比如今暗流汹涌的朝堂,不过是沧海一粟,没有人过多地留心。继李时勉之后,锦衣卫突然呈上了昔日冒犯过皇帝的御史舒仲成的诸般罪状,一时间,府部阁院众大臣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若是一开先例,一桩桩一件件赤裸裸地翻旧帐,到时候满朝文武能剩下几个人?于是,几个亲近的内阁学士少不得苦口婆心地劝谏,可这边皇帝还没表态,南京那边的几封奏折顿时让内阁直房中炸开了锅。
“一边是混帐东西,另一边也是混帐东西!”
素来温文尔雅的杨荣气得口不择言,两边一同骂上了,他这才恨恨地说:“真是闻所未闻,南京锦衣卫无令擅自拿人,私设大狱讹诈大臣,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可即便如此,徐景璜也实在是太莽撞了,竟然直接把人弄了出来送到应天府衙,之后更是托庇于南京守备府,简直是乱了套!”
金幼孜之前请了十几天假,这天刚刚病愈复出就得到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只觉得脑仁疼。浏览了一番这通政司转司礼监又送到这儿的几份奏折,他一面揉太阳穴,一面头也不抬地说:“太祖皇帝末年有诏令废了锦衣卫,太宗皇帝即位之初恢复,末年又设了东厂。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京城的锦衣卫暂且不提,南京锦衣卫该裁撤了。”
黄淮自己就险些把锦衣卫诏狱的牢底坐穿,眼看着几个同伴死的死病的病,他如今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每每看到内阁这些同僚,总会生出某种隐秘心思。杨士奇和杜桢都是两度下狱,杨荣金幼孜却在永乐年间享尽了恩宠,这当口指斥锦衣卫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剧烈咳嗽了两声,他就淡淡地撂下了两句话。
“刘俊除了私扣官宦子弟,还关了好些勋贵的门人亲眷,但是,要紧的却是另一条。这么一件事情卷入了多少勋贵,各位不妨好好算一算。”
永乐年间,朱棣厚待一众随着打天下的勋贵,予世爵予公田予金银予官职,几乎无所不给。如今新君登基为安人心,同样不得不厚待这些带兵的大将,三公三孤几乎多半都是封了勋贵。而今天这件事,可以说是一下子牵扯进了朝中四位顶尖的国公,哪怕真是皇帝授意,恐怕也决不会承认——而在他们看来,皇帝多半不会这么急功近利。
“英国公、黔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杜桢轻轻报出了这四个名字,心里微微一动,口中却说道,“后头两位一个承蒙皇恩袭爵,一个得以起复,倒是不足为虑,但英国公掌中军都督府,黔国公镇守云南,南京锦衣卫私设大狱中,关了一个英国公的姻亲,一个沐驸马的亲近家人。要是真罪过也就罢了,偏生十有八九是构陷,这罪过简直是万死莫赎。”
别人都说了话,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士奇这才张了口:“咱们大家既然今天都在,干脆一块去乾清宫请见皇上吧。事关重大,司礼监送这些过来,说不定早就传开了,若不能及早措置,恐怕会真的如诸位所言铸成大乱。”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内阁直房中的对话虽说隐秘得紧,乾清宫中的君臣奏对也暂时没那么快泄露,但司礼监通政司等等地方从来就是耳目最多的去处,于是两天之内,但凡有些根底的京官全都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公务闲暇窃窃私语的时候,众人少不得议论那位胆大包天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可对于此人究竟承上命还是鬼迷心窍,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就要出了正月,英国公府上下少不得在惜玉的指挥下收拾起了过节那些笨重家伙的时候。如今王夫人只管见客,家务事已经一应都撂给了惜玉,这当口更是无心去理会这些屏风摆件等等耗损。好容易逮着了张辅回家,她立刻把丫头打发了出去,直截了当地问道:“老爷,南京锦衣卫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我都快急死了!”
“放心,王全彬只是年轻纨绔做了些不着调的事情,南京锦衣卫那是讹诈,这事情碍不了他父亲。朝廷如今精通盐政的人原本就不多,再加上盐政开中法利在边将,盐运司权力有限,打他那个位子主意的人还不多……”
王夫人心里正着急,听张辅张口说了这么些,又镇定自若地喝茶,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竟是顾不得那许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老爷,我如今是张家妇,问的不是王家事,而是此事是否会祸及咱们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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