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见杨荣面色沉肃,遂攥紧拳头用中指掐了掐手心,这才点了点头。他和杨荣两人共事多年,此时自然明白对方为何不敢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薛禄徐亨真是一介莽夫,那边报什么他们居然相信什么,这当口哪里需要管什么松亭关,应该赶紧去大宁才是!须知皇帝率领的五千精兵在两次大战后也不知道这损了多少,但大宁原本就有两万兵马驻扎!
不过,英国公张辅既是捎带那种话,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才是……
两人虽说风尘仆仆,但这种节骨眼上根本就没什么好收拾准备的,原本就只是为了收拾整理一下心情。临出门前,杨荣突然一把拽住了金幼孜的袖子,见其回过头来,他就低声道:“这样,我们先去见一见此地守将,让他即刻将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不要耽误了。皇太子聪慧,又有杨东里在,该预备的事情总会预备。”
对于这么一个提议,金幼孜自然是心领神会。出了门之后,两人立刻找到喜峰口的守将。果然,这个要求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喜峰口上上下下的将士正因为皇帝亲征大捷欢欣鼓舞,当即派出了人往京师通报。而这边杨荣金幼孜也顾不上什么天黑,带着数百随从步卒连夜赶路,虽然不断催促,却仍是好容易才在半夜里到了松亭关。
松亭关去喜峰口以北一百二十里,乃是昔日大宁的头一道防线。靖难之役时,朱棣引兵救遵化,宁王朱权急命大将退守松亭关。顾虑到松亭关险峻,朱棣特意带兵绕过屯有重兵的这座关卡,直取大宁胁迫了朱权和朵颜三卫南下,继而收编松亭关驻军,一举夺得自己争天下的最大筹码。尽管先头大宁已废,此地仍是驻军六千,如今更是增兵到了一万。
前夜皇帝率军过境之后,天亮之后便出现大批兵马侵扰,松亭关守将虽忧心如焚,却不敢贸然开关退敌。所幸薛禄领兵抵达,两边合兵一处,便由兴安伯徐亨带领神机营,阳武侯薛禄带马步军出战,最后总算是一举退敌。
这大半夜都是骑马缓行,因此杨荣金幼孜到了松亭关后便立刻求见薛禄和徐亨,提出连夜率军赶往大宁。薛禄打仗经验丰富却不懂政事,徐亨更是凡事谨慎小心,先头之所以得到皇帝那边的军报后就暂时驻军不前,就是因为生怕贸然进军却撞上了鞑靼大军的埋伏。
“皇上已经西进大宁,又是大捷,自然是平安。出了松亭关就不安全了,这趁夜行军本就是大忌,再者如今咱们对北边鞑虏的情形一无所知,贸贸然出去,很容易中了埋伏。两位学士都是几次扈从北征的人了,应该知道事情轻重。大宁有英国公坐镇,加上皇上所部,足有两万余军马,挟先前大胜之威,支撑数日决计不会有问题。”
尽管徐亨所言句句在理,但哪怕杨荣金幼孜深通军略,这会儿也仍然没法安心,同时更不敢说出心中的顾虑担忧。他们都清楚,这些勋贵都是随着皇帝打天下的老人了,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这些在南京城破时出城迎附的文官,打心眼里就把天子看作是与天地同寿的神佛。可即便再焦急,两人谁也没法反驳徐亨的话。
皇帝前夜趁夜赶路是在大明边界之内,出松亭关时恰在清早。可这会儿松亭关外的大片地方却曾经是鞑靼和兀良哈人出没之处,天知道半夜行军会撞上谁?
尽管松亭关守将安排妥当,但这下半夜杨荣金幼孜仍是根本没能合眼。等到清早,和他们一样顶着黑眼圈上路的还有几个留在后队的太监,因各有各的任务使命,这会儿人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一路上只恨不能打马飞奔。可由于大军之中马步军兼有,且马军少步卒多,再加上要列阵而行,这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等到最终抵达大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好在路上只有零散牧民,倒是没有遇上什么敌人。
无论是薛禄徐亨还是杨荣金幼孜,抑或是那些个平日随侍御前的太监,谁都顾不得沿路疲劳,入城之后就匆匆前往宁王府行馆觐见天子。然而,一进入行馆,众人便感觉到了这里的肃杀沉闷,于是全都心中一紧。
“皇上宣召中官马云、齐正、鲁胜、王海……”
朱棣亲信宦官虽说人人皆知,但此刻平日最信任的两位内阁学士以及两位勋贵都在外头,却唯独召见宦官,这不由得让文武四人全都呆住了。相比薛禄和徐亨的大惑不解,杨荣和金幼孜却是觉得后背心发凉。继而就有军士来,带着他们到旁边的屋子休息,却又是把两边分到了相隔很远的两间屋子。
“事情恐怕有变。”杨荣这会儿已经维持不住处变不惊的脸色了,对着金幼孜便低声说道,“如今之际,咱们得赶紧合计出一个法子。”
“皇上当初让咱们处理军务时,曾经御赐过特制小印以供钤盖,下头不少军官都看到过。若有万一,倘若能把手书递出去,兴许会有效。”金幼孜咬了咬牙,忍不住捏紧了那椅子的扶手,“我刚刚想了想,那几个宦官被召了去,恐怕也是他们被疑了。尽管这些不是司礼监就是尚宝监出身,可宫里没一个省心的人……而这会儿徐亨薛禄在别处,说不定更有隔绝咱们和他们的意思。”
金幼孜能想到的,杨荣自然不会想不到,可所谓的小印眼下绝对不管用。这样束手无策的情形,他竟还是第一次遇上。沉吟了一会,他正要开口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此时此刻,他瞧了金幼孜一眼,旋即便泰然自若地上前开门。见门外赫然是张越,他立时愣了一愣。
发觉金幼孜满脸戒备,杨荣一呆之下也是淡淡地看着他,张越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便仿若无事地向两人拱手一揖道:“杨学士,金学士,请随我来。”
尽管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但杨荣金幼孜都是知机的人,瞧见张越转身便走,他们也不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转过一道小门,便是一条长长的夹道,两侧站立着衣甲鲜亮的军士,个个手按刀柄,赫然是一副肃杀的架势。走在其中,见多了大阵仗的杨荣金幼孜倒是夷然不怵,但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须臾,两人就看到了前头又有一处院门。
过了院门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院子,张越当先走到正中的房门前,打起了那厚厚的棉帘子,见杨荣金幼孜都有些迟疑,他便轻声说道:“皇上和英国公都在里头。”
这无疑是最大的保证,不论心中如何戒惧,杨荣金幼孜立刻加快了脚步。等到从堂屋进了东边那间屋子,两人一眼就看到了那张青幔帐低垂的床和旁边的英国公张辅。一闪念间,两个老于世故的阁臣连忙上前行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方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朕总算还见到了你们最后一面……你们倒是来得正好,执笔遗诏吧!”
第十三卷 山陵崩 第060章 见微知著,有备无患
九月的京师已经是好些天没见过阳光,天空一直都是阴沉沉的,连带着人心中也是极其阴冷。由于皇帝率大军巡视在外,里里外外的国事都是皇太子办理,因此朝会固然是暂停,宫里文华殿端本宫各处却是忙忙碌碌。而宫外的各家大臣府邸也是常常有人进出,明面上的平静却掩不住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但更多人家却是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自得其乐。
之前的顺天府乡试中,顾彬和张赳毕竟都是国子监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前者更是杨荣的高足,于是,顾彬一举高中次席,张赳的名次也在前二十之列。就连小不点的方敬,这一次的运气也是极佳,恰恰是排在八十名取中举人的最后一名。尽管不太好看,他还是异常欢喜,考完之后少不得和另两人聚在一块庆祝了一番,就连不喝酒的顾彬也喝得酩酊大醉。就是这几天,三人也常常一块会文,都想着一鼓作气去考来年会试。
阳武伯府这些天刚刚收拾一新,因这里如今长辈不在,孙辈又只是刚出了孝,唯一还在实权位子上的张越又不在,倒是还算清静。
祭祀之后除下了身上的齐衰孝服,当初收拾起来的各色陈设摆件等等自然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上下下也忙着丈量尺寸做今年的冬装。张菁静官张赴这样的小一辈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好的衣裳往往一年就不能穿了。至于刚刚考中举人的张赳就更不用提了,他这张家长房长孙出了孝,常要出门会客,自然更得备办各色衣裳,毕竟这也是门面。虽说这些都是郑芳菲备办,但生性腼腆的她常常找杜绾参详,妯娌俩自是亲近。
这天恰好张越让人捎的信送到了家里,杜绾接了之后就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读。尽管看那字里行间描述的意思,应该是在宣府的时候写成的,距离现在少说也有小半个月,但好歹是至少有信回来。看完之后,发现秋痕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便随手撂了过去,见她眉开眼笑地谢过之后就忙不迭地和琥珀凑在了一块,她不禁心里暗叹,随即就算起了那归期。
“哎哟,我的祖宗爷,您可跑慢点!三小姐,您可别带坏了这小祖宗!”
一声突兀的嚷嚷之后,杜绾立时回过了神,却瞧见那松花色的夹帘子被人撩起了一个角。紧跟着,就只见一个银红色的身影拖着一个矮矮的小人飞快地跑了进来,撒欢似的钻进了她的怀中。听到张菁娇声叫着嫂嫂,静官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她便冲那屈膝行礼的乳母颔首点头,又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先问了张菁今天的书读得如何,又夸了两句,然后她就把儿子抱在了膝上。
“下午正好不上学呢,我也要去大伯娘那儿……咦,哥哥来信了?给我瞧瞧!”
张菁眼尖,瞧见秋痕和琥珀正在看信,她连忙就疾步冲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抢。吓了一跳的秋痕下意识地举高了手,让张菁扑了一个空。头一招奏效的她还不及得意,忽然觉得腰上一阵痒痒,顿时笑得情不自禁,一下子蹲下了身子,结果自然是吃张菁夺了信。
“秋痕姐,这回又是我赢了!”
两人打闹惯了,赢了的张菁自然得意了好一阵,随即才笑嘻嘻地上前把信还给了秋痕,又撒娇似的让琥珀念给她听。听完之后,她便撇了撇嘴道:“我还以为哥哥会有什么额外吩咐呢,结果什么也没有,都是些一成不变的老话。只有末尾提到了咱们。”
杜绾刚刚一直笑看着她们打闹,此时此刻便出口嗔了一句:“傻丫头,一路伴驾而行,一应私信都有人检查,然后才封口,你哥哥天大的胆子,难道能在这上头写什么要紧话?不过就是报个平安而已!”
“我还以为哥哥会在信上和嫂嫂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你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妮子!”
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杜绾心想张菁小小年纪却偏这么古灵精怪,竟是和张倬孙氏夫妇丝毫不像,也完全不像张越。记起下午大嫂李芸还约了妯娌几个去英国公府陪王夫人抹骨牌,她便站起身来,预备带了张菁一块去英国公府。如今家里没什么大事,男人都在外头,留着秋痕琥珀管家也就够了。
“三嫂,三嫂在不在?”
听到门外传来了这么个声音,张菁顿时愣了一愣,随即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拽了一个人进来。杜绾定睛一瞧,看见来人是满脸措手不及的张赳,便颔首笑了笑,连忙让座,又吩咐水晶去李芸那里禀告一声自己要晚些,然后就在炕上西头坐了下来。
“四弟不是到外头去了,这会儿急急忙忙回来,是有事?”
虽然是大冷天,张赳打马回来吹风吹了一路,但他这会儿仍是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此时,他使劲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说道:“我刚刚和几个从国子监结业的监生一块出城回来,进丽正门的时候就就看到有信使快马加鞭入城,说是皇上在松亭关外大捷。我寻思三哥陪侍皇上应该是从松亭关到大宁,这回大约也在其中。”
话没说完,杜绾就站起身来。见屋内众人无不是喜动颜色,她就知道她们定是想当然地认为大捷必然代表着立功和平安无事。低头沉思了一会,她就对琥珀和秋痕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菁儿带到大奶奶那儿去,请她们带菁儿先去英国公府,顺便把这个捷报转致大伯娘,我刚刚正好想起要回家见见爹娘,得晚些时候再过去。还有,彭师傅去了大宁,灵犀这些天一直在这儿帮忙,你们代我去好好谢谢她,她也实在是辛苦了。”
林林总总吩咐了一大堆,见秋痕和琥珀不疑有它,拖着张菁起身就走,杜绾就吩咐乳母把小静官抱了下去。见张赳仍是坐在原地不动,她便笑道:“四弟既然回来了,不如和四弟妹一块儿去英国公府拜见大伯娘?自打你中了举人,大伯娘可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三嫂,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张赳却不是那么好蒙骗的,此时竟是根本没有挪动一下,“这松亭关外大捷听着简单,可是,明知道皇上率大军巡边,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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