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忙碌了起来。
由于这一连串事情都和兵部相关,职方司更是首当其冲,因此这里再也看不见平日的闲散,无论是职官还是书吏,走路都是连奔带跑的,谁也不敢耽误。直到晚上戌时,众人才把该办的事情办完,正好轮到今夜当值的张越则是留了下来。下午一直忙,他这会儿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就在他忙着喝茶的时候,一个皂隶进了门来换帘子,随后又提了一个食盒进门。
他将手上的食盒搁在了旁边的杉木几上,因笑道:“刚刚瞧着里头忙,小的也不敢进来打扰,这是大人府上派人送来的饮食,先头小的让搁在大伙房灶上,如今应该还是热的。”
因值夜素来是整晚,次日也并不能休息,顶多就是中午能稍稍眯一会眼睛,却是最劳累不过,所以张越平日虽然都是和其他同僚一样,但凡当值的时候,杜绾却都会让人从家里送饮食过来。此时他本就腹中空空,看着那个三层食盒就更饿了,因此等那个皂隶退下之后就打开了食盒。第一层是米饭和两色菜蔬,第二层是点心,第三层则是一小罐子汤。饿得慌的他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碟点心权当宵夜,又在房间里散了一会步。
这年头素来讲究早睡早起,朝参官因为天不亮就要上朝,尤其是如此。也就是如今朱棣晚年不耐久坐,这朝会制度才放松了许多,于是不少官员总算能多睡那么半个时辰。尽管此时还不算太晚,但随着夜深人静,坐下喝了好几杯浓茶的张越也渐渐上了倦意,虽看着桌上的东西,手里还握着笔,可他只觉得纸上的那些字迹渐渐模糊,呵欠更是一个接一个,到最后只能站起身又做操振奋了一下精神。才回到桌前坐下,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职方司重地素来很少有外人进入,就是兵部其他司官也是一样,更不用提大声喧哗。平日里皂隶书吏进出无不是压低声音,而他们自己在司房中处理事情也都是顶多低声商议,所以此时此刻,他不禁异常奇怪,然而,还不等他出声发问,门前的布帘子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看到那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前头的朱棣头戴掐丝二龙戏珠翼善冠,身穿织金盘领窄袖紫袍,旁边则是朱瞻基搀扶着。由于前一段时间的风痹折腾,朱棣脸色精神都不算太好,四下里一瞥便唤了张越起来。径直到了书案后坐下,看见上头平摊着一张地图,其中的瓦剌用红笔圈出,那字迹还未干,他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及至看到底下的还压着几张纸,就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朱瞻基看见朱棣正在埋头看那几张纸,就对张越说道:“当初太祖皇帝夜察兵部,因为兵部无人当值,偏此时有紧急军报送来,于是一怒之下便摘了兵部的牌子。今夜皇爷爷不告而来,也是想看看眼下兵部可有懈怠。刚刚一路进来,各处都亮着灯,总算你们还用心。”
张越还没答话,已经看完那几张纸的朱棣就抬起头来。他寻思着张越写下的那一连串字眼,脸色稍霁:“先前几个都督和赵羾李庆刚刚还在乾清宫争得面红耳赤,安远侯主动请缨领兵,李庆说不能轻举妄动。可是就在刚才,袁方又上报了锦衣卫宣府卫所送来的一个消息,什么阿鲁台又有南下之意,先前军报说阿鲁台大合诸部声势大盛全都是虚张声势!”
最后一条连朱瞻基都尚未听说过,此时不禁愕然。而张越之前把前几天留心的一份份谍报都找了出来对比,写写画画间已经有所猜测,这会儿顿时眼睛一亮。
“就在五月底,阿鲁台所部刚刚和瓦剌绰罗斯部的顺宁王脱欢大战了一场,结果大败亏输,人口牲畜不知道丢了多少,眼下部落溃散正在往北边逃,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南下!袁方说这是锦衣卫抓了一个私自互市的行商后打探到的消息,用脑袋担保不会有错。既然他的锦衣卫不会有错,那就是这提供消息的降人胡说八道!”
张越今天一整个晚上就在想,阿鲁台重建霸权固然需要靠用兵来奠定威望,但已经在朱棣手下败了一次逃了一次,还这么每每挑衅,实在是匪夷所思,如今看来,这消息的来源竟是有问题!袁方这一回竟是神来之笔,若不是知道阿鲁台已经在脱欢手里大败了一次,如今根本没有犯边的功夫和实力,恐怕这一次朱棣又要御驾亲征了!
“皇上圣明!”他深深弯了弯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臣以为朝中对虏中情形了解得太少,而且消息多半滞后不及时,反而是鞑靼瓦剌因为常有降虏封官内迁,谍者刺探我朝情形反而更加容易。军报若反应慢了,纵使兵部和五府再有见地也是枉然。臣以为职方司谍探该当重编,无论是传递渠道以及消息来源,都需重新考定。”
“好,准了!”
朱棣看过张越刚刚写的东西,颇为赞赏他的敏锐,再加上恼怒于之前被人牵着鼻子走,本就有这个主意。此时微一沉吟,他就又沉声说道:“瓦剌那边自有别人过去,你就不用思量此事了。工部员外郎尚西容正在大宁故城重新修缮城池,但那里被兀良哈人占据多年,好在有英国公,也不虞有失。先头五府合议的时候,成国公还举荐过英国公领兵征阿鲁台,如今是用不着了。”
尽管嘴上说得轻松,但朱棣却心里却不甚痛快,望着那支起木楞窗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让武安侯把那个降人送到京师,朕要亲自问他!”
第十三卷 山陵崩 第041章 千人千面,慈者慈心
洪武朝那些逃过太祖皇帝朱元璋屠刀的勋贵如今大多留在南京,而靖难功臣则是除了寥寥几个镇守南京之外,其余大多随驾京师。西城以众人封号为名的胡同多达数十条,武安侯胡同、丰城胡同、泰宁侯胡同……于是一座座豪宅鳞次栉比地彼此紧挨在一块,就如同这些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一般,局外人就是想方设法也进不了那个圈子。
这天乃是安远侯柳升的五十大寿。尽管他直到永乐八年北征方才封侯,但三次北征一次为中军副将,两次将中军,掌管京营近十载,这隆宠在国公以下几乎是无人能及。再加上为人豪爽,极得部下爱戴,因此他这位子更是不曾有人撼动过。此番大寿,家中大摆寿宴,同僚下属都来拜贺,再加上宫中赏赐,恰是热闹无匹。
既是正寿,柳升便遣了长子柳溥在门前迎宾,自己则是在家中悬挂着御赐黑底金漆大匾的义安堂上和宾客谈笑风生。说到兴起处,他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几案上,声若洪钟地说:“以前觉着北边乃是大敌,可一连三次打下来,如今看来都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此话一出,大多数勋贵自然是齐声附和,至于那些晚辈们则是不过唯唯诺诺而已。须臾,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张超张起张越张赳兄弟四人来祝寿,他一面点头,一面对旁边的保定侯孟瑛说:“英国公眼下在大宁,他们恐怕连英国公府的份一块带来了!话说皇上对英国公隆宠非常,对阳武伯也大力提拔,张超张起如今都已是千户,可张越……这小子尽会惹事!”
“拜见安远侯,恭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还要往下说的柳升听到这整齐划一的声音,顿时回过了神,等瞧见张越兄弟三个已经跨过门槛,已经是拜了下去,他便颔首吩咐免礼。因张起是他的外甥女婿,张越也是常打交道,他就直截了当地把三人叫到了前头。见张超着紫,张起穿蓝,张越则是一身莲青色的锦袍,他就看向了张起,竟是毫不留情地先把张起给骂了一顿。
“你小子成天得空了多学一些军略,别没事情只知道在外头鬼混闹腾!你又不是日理万机的忙人,一天到晚不着家,你家媳妇又不是个省心的,嘀咕得我耳根子都痒了!别忘了你自个儿的身份,都多大的人了,凡事多想想去年过世的老太太!”
说完他也不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张起,又狠狠瞪了张越一眼:“你也是一样,兵部那衙门不好呆,转去别的地方就是了,偏闹出那么多名堂。你知不知道,如今京师三大营当中都传开了,说是你说要把紧世袭军官的选授……你这不是在卡大伙儿的脖子么?底下军官闹翻了不提,就是我们这些一把年纪的,谁家里没几个多余的儿子盼着皇上恩典?你记住,你姓张,别忘了本,军职是咱们的命根子!”
“安远侯,这都是以讹传讹,我哪里会提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想法?要说求名,我如今也有那么一丁点名声,何必做这种动摇根基断人生路的勾当;要说求利,我能从中得到什么钱财?要是不为名不为利,我何必吃力不讨好?”
“哼,要真是这样就好!”
柳升的嗓门极大,张越的声音也不小,一时间,厅堂上的人几乎都听到了这番话,更看到了这位寿星翁死硬的脸色。好在旁边的孟瑛及时出口岔开,气氛总算是又活络了开来。逃过一劫的张超和张赳见张起面露不忿,张越表情僵硬,心中直叹气。可柳升是长辈,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把人拉到了外头的穿堂。
穿堂另一边的花厅中乃是各家年轻子弟,这会儿还能听到说笑声。和义安堂里夸耀战功武勋不同,这里头飘出来的都是些谈论风花雪月的声音。张起原本对这些很感兴趣,奈何被那番痛斥败了兴致,几乎恨不得立刻就走,看到张越已经脸色如常,他不禁哼了一声。
“大伯娘她们都在后头见安远侯夫人去了,咱们索性进去坐一坐,等寿筵开始了敷衍一会,那时候走了也便当。”
对于张超这个提议,张越自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三兄弟。在外头闲站了一会,他就看到那边花厅中出来了一个人,正是孙翰。两人虽说是好友,又是姻亲,但平日一个常常在宫里,一个常常在衙门,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几次。这会儿彼此相见一点头,两人就出了穿堂,经由一条狭道,在尽头处的月亮门停了下来。
“我说元节,你还真会支使人。你知不知道那天我替你捎信去,安远侯看我是什么眼神?”
“偏劳你了。虽说我大哥二哥也在军中,但一个在通州卫,一个虽说在羽林卫,可偏偏安远侯对他总有些恼意,再加上他们毕竟多勇少谋,哪里比得上你?”
“少给我戴高帽子,总之给你夸赞多了,必定没好事!”话虽如此,孙翰却只是左右看了看,确定这里没人,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好在安远侯对你印象还好,看完了你让我带过去的东西就信了。他是豪爽人,要不是我劝着,他恐怕当时就骂开了。只不过,你另外对我说的事情是真的?毕竟,人人都知道汉王野心勃勃……他如果聪明,就该省省心了。”
张越去过孙家两回,深知孙家父子都不想着求高官厚禄,只是想日子过得从容一些体面一些,因此听了这话就笑道:“要是人人都心平气和,这世上也不会那么多事。我说的不过是推测,未必会坏到那样的地步,但也很难说。你难道没听说,汉王三子济阳王朱瞻垐不日就要到北京了,理由是侍奉皇上的病。”
孙翰一想到前头那位寿光王,脑袋就觉得大了,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入直宿卫,和其他勋贵的往来就多了,也听不少人提过汉王当初如何如何悍勇,言谈之间大有惧意。况且有皇帝的例子在前,倘若那位真的诱之以利,许之以爵,那些人有什么想法真的很难说。
“要不要我去探一探我伯父的口气……”
“千万别!”张越连忙摇了摇头,“我让你去向安远侯送信的时候,只是说让他如此作势可以帮我遮掩遮掩圆圆场,就是为了让人认为我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解决办法。要是你去试探口风,万一让人看出来,那反而失策。再说,你伯父也好,安远侯武安侯这些人也罢,都是一把年纪活过来了,各有各的坚持打算,除非到关键时刻,否则贸然说话不合适。”
看到孙翰伸出右手握拳在旁边的石壁上重重敲了敲,他的目光又转向了月亮门内这个明显少人侍弄的小花园:“虽说都已经封爵,但他们看到了洪武那些勋贵无职无权的闲散模样,两相一对比,有些想法也很正常。”
两人说了一会这话题,就岔到了别的事情上头。孙翰乃是乐天的人,待说起房陵如今调进了东宫,他立时眉飞色舞高兴异常:“我就说他不是个轻浮人,怎会和东宫的宫女牵扯不清,果然是另有缘由。他在国子监的时候成绩就相当不错,听说太子殿下极其欣赏他的文章,上次还赏了他一方印鉴。他之前不得意的时候搬出来住了,眼下家里人竟是不好意思再让他搬回去。要我说,索性就在外头分户另过,他也老大不小了……”
孙翰说得兴起,张越听着却大是忧虑,可也不好打断他的兴头。好容易等孙翰说完了这些,他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