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荣说起此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张越不禁欣喜顾彬得了一位名师。他那位孤傲表兄拿着那锦囊多年,却是为了他张越的事方才登了杨家门,而杨荣为此收了这样一个弟子,恐怕不但是为了全昔日恩义,也是看重那人品。这时候,想起那天路遇顾彬时对方吐露的打算,他便索性坦白道:“我回京之后确实见过他,只是他对我说,来年还想再应乡试。”
“唔?”
把一卷书放进马褡裢的金幼孜这时候正好策马过来,听见这话便笑道:“勉仁,你这个弟子倒是有志气。虽说从太祖爷开始,我朝拔擢人才便是不拘一格,别说是国子监优等出身的监生,就是布衣,也往往一次奏对合意就拔擢为布政使。只不过他还年轻,走一走科举正途并不坏,好歹也算是一次经历。说起来,咱们当初建文二年这一科真是人才济济……”
话一出口,金幼孜顿时后悔了,连忙拿话岔开。只是这一来,三人就都有些尴尬,张越甚至有意堕后了几步。建文二年那一科确实是群星璀璨,单单入阁的就有胡广金幼孜杨荣三个人,其中胡广还因为相貌堂堂而被建文帝亲自简拔为状元,而胡靖、吴溥、杨溥、胡濙、顾佐等等都是赫赫有名,反而是因其貌不扬被黜落为榜眼的王艮殉建文帝饮鸩自杀。
张越甚至还记得后世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建文帝最大的贡献就是为永乐朝选出了一批名臣。
耽误了这么些时候,他猛地想起袁方自打进入那辆马车之后已经过去了许久,心里渐渐地担心了起来。朱棣如今越发暴躁,他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位天子的怒火,此时不由得更留心前头那辆马车的情形。无奈这北征大军浩浩荡荡,马蹄声脚步声刀具摩擦声,而数万人的呼吸声汇集在一块也是了不得的声音,更何况塞外的风本就大,他根本听不出动静。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前头车驾上下来了一个人。目力极好的他一眼就辨认出那是袁方,见他上马时身手还利索,总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至少,这代表皇帝没有在一怒之下摔什么砚台茶盏之类的东西泄愤。然而,这心思刚过,就有人朝他这边飞跑了过来。
“张大人,皇上召见!”
因出塞之后大部分路途都在荒野之中,为防沿途补水困难或是水源不够数十万人马饮用,除了用武刚车运粮之外,随行大军的还有满载清水的水车。毕竟,断粮还能靠宰杀牛羊,断水就真正危险了。于是,由于清洗不便,哪怕是天子的座车,也只是在回师到了开平之后仔细洗刷过一次,但原本鲜艳的朱漆不免黯淡了许多。原本天子车辂决不许臣下登乘,但此次亲征在外,也没有那么多文官在耳旁唠叨礼制,因此朱棣自是不在乎这些规矩。
眼看两个宦官打开了那两扇雕木沉香色描金香草板车门,张越便定了定神,稳稳登上了车。车厢的前部设有两个朱纱帘蒙着的通气窗,只是由于车厢中不好点灯,光线就显得有些昏暗,他虽影影绰绰地看见四周车板上雕刻着无数瑞兽瑞禽,却认不出是什么。
和寻常马车不同,这车厢高达六尺,纵使昂藏大汉亦能挺直腰,只是在这颠簸的马车走路实在难为,他虽竭力稳住步子,但最后下拜的时候仍是一个踉跄,所幸借着下拜的动作遮掩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耳边传来了皇帝的话。
“朕让你先期回京,你所见情形如何?”
“回禀皇上,臣所见上下用命,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广东飓风失了仓粮,南北直隶水灾淹没田地无数,就是道路桥梁也都泡在水里,朕派了这么多人监运军粮督运军饷,居然还出现失期,这就是你所说的井井有条?”
“皇上,哪怕是上古尧舜之年尚且大水泛滥天灾年年不绝,如今有飓风水灾,上下却齐心协力度过难关,亦足证井井有条。至于军粮军饷,臣回京之后遍阅账册,深信上下官员并无怠慢之心。皇上凯旋天下皆额手称庆,况且天下豪勇儿郎尽皆随征,上至朝堂官员,下至随运民夫,大多有亲人在军中,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家子侄于断粮之危?”
刚刚见了袁方,听其事无巨细禀报了京师动向,此时听到张越这么说,朱棣反复思忖,倒是有些信了。只是张越既然说遍阅账册,他少不得挑了几条一一询问,见其对答如流,更是觉着他回京之后至少没有偷懒,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张越奏完这些,竟是双手呈上了一卷东西。
那天去了兵仗局之后,张越回到家里就抽空写了这个条陈。大明的火器在同时代也算得上是极其先进的,尤其是神机营,但神机营毕竟不可能无限制地扩充人员。而且,之前朱元璋打天下时的那种兵种配备已经不再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否则皇帝也不用专门设立三大营。因此,他呈上那卷札之后,就说起了兵仗局的最新兵器配备问题。
上首的朱棣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展开了手中的卷札细细看了起来,最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张越一眼。比起从前的润物细无声,张越这一次犀利尖锐了很多,不少言语都是一针见血,而且提到的情形都是他此次亲征能够看到感觉到的。他这么重武备,这么费劲苦心造出了京师三大营,但各都司的将兵比从前已经疲软了许多。他虽然重视勋贵,却也不想武将独大,可如今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勋贵,已经是远远不如从前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人了。
军职承袭应该宁缺勿滥,兵种配备应该合理专一,边境屯田应该长效管理……林林总总数千言看下来,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索性便低头很是端详了一番底下的张越。
步入仕途四年,这个年纪轻轻的张家子弟屡立功勋,在兵部锻炼了这么两年之后,此次一派出去,守御兴和、主持开中、清查谍探,林林总总都做得很不错。可惜,这巡抚宣府之职,接下来却不能再给他。而当初曾经动心想赐出去的爵位,也还不能给他。
“此奏朕会下廷议,你先退下吧。”
等到下了车,重新上了马背,张越方才抬手擦了一把汗,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随着大军缓缓前进,他忍不住琢磨起了回京之后会被派到什么艰苦地方顶缸——要知道,皇帝一向就是这么干的,几乎没让他有过什么安生日子——当然,再想巡抚一方恐怕是不可能了,至于在兵部再想往上升也没了位子,须知再上头就是侍郎尚书之类的堂官。最好的结果就是继续留在武库司,横竖一切事务他都已经熟了。
坐在马上,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昔日读过的徐达《平胡表》,忍不住眉头一扬。
“惟彼元氏,起自穷荒,乘宋祚之告终,率群胡而崛起。以犬羊以干天纪,以夷狄以乱华风,崇编发而章服是遗,紊族姓而彝伦攸理。”
“顾惟一介之菲材,忝授总戎之重任,临轩授钺,俾救民于水火之中,分阃握机,幸折冲于樽俎之外。旌旗麾而淮沂下,金鼓震而青兖平。济水尽曳其兵,莱阳竞崩厥角。”
“风驱雷厉,直捣大梁。电掣星驰,旋收西洛。济师以略卫相,卷甲而趋邯郸。率楼橹发临清,先声动如破竹。策貔貅克通路,勇势疾若燎毛。镇戌溃而土崩,禁旅颓而瓦解,君臣相顾而穷迫,父子乃谋乎遁逃。朝集内殿之嫔妃,夜走北门之车马。”
尽管如今的蒙古比那时更为不堪,但草原上风云忽变,还不能掉以轻心。终明一世,这草原上的大敌就不曾消停过,若是一个不好,二十年后土木堡事变更是丢足了朝廷脸面,再加上紧跟着的卫所颓败,明军无力的情形之后自中明至晚明几乎没怎么改观过。就拿眼下来说,那些文官之中名人无数,而武将中除了张辅,还有谁能称得上名将?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第039章 一言决荣辱,一笑隔阴阳
九月初八乃是天子法驾卤簿入京的日子,因此一大早,大街小巷上就挤满了人。即便这一天恰好刮大风,但家家户户的人都早早得到了官府的命令,这时候少不得朝城门的方向翘首盼望。无数官兵全力弹压主持秩序,人群中仍然有嗡嗡嗡的议论声。
尽管就生活在天子脚下,但大多数人距离重重禁宫之内的天子却有十万八千里,就是踮起脚使劲往里头瞧也瞧不出宫门里头的动静,更何况还有禁止窥视宫闱的律条在前头挡着。那些永乐十五年瞧过皇帝法驾入京师的人们更是窃窃私语,谈起当初那浩浩荡荡的卤簿,不少人的脸上都是泛着一阵阵兴奋的潮红。
“法驾进城了!”
一骑人从道路尽头飞奔而来,口中高喝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时间,刚刚还有些喧哗的街道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在负责净街的禁军指挥下,一拨又一拨的人跪倒在了地上,从高处看去,就仿佛一道无形的刀子削平了无数迎风摇曳的稻草一般,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矮了大半截。只是,虽说是俯伏跪迎,却有几个胆大的人悄悄把头抬起那么一丝来。
白泽旗一对、门旗四对、黄旗四十面、金龙旗十二面、日月旗二面,除此之外还有风云雷雨旗、木火金水土星旗、列宿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红纛皂纛……数百面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旗帜迎风招展,所有举旗之人皆是遴选的一等一壮汉,个个都是一般高低,看上去声势异常雄伟。旗帜过后是铜号角琵琶箜篌大鼓之类的乐器,再接着则是各色幡憧和兵器。当数十名内侍手捧沉甸甸的各色金质物件过去时,那些偷瞧的目光则是更多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各式各样的罗扇和伞盖,其中有认得的人便悄悄对同伴解释了起来。什么红罗绣花扇、红罗单龙扇、红罗绣雉方扇、红罗素扇、双龙寿扇、红罗直柄华盖绣伞……每一样都向人昭显着天子富有四海的天威赫赫,于是尾随法驾的四夷来使俱是油然而生畏惧之心。就是四周迎驾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把额头贴近了冰冷的地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法驾通过的时候,几个精心挑选的老者便尽全力扯开嗓子吆喝了一声,于是,四周响起了无数应和,山呼海啸一般的恭贺声犹如飓风一般汇集了起来,飘荡在整个京师的上空,旋即重重地压向了从御道上通过的那一行人。随驾北征的将校无一例外挺直了腰,就连之前往清河迎驾,此时汇集在一块入城的文武百官亦是抖擞了精神。
先头亲征时张越并不在京师,无缘得见前头那一系列繁复的礼仪,这一次却从头到尾完整经历了一遍。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以凯乐献俘陈于太庙太社之外,皇帝御午门以露布昭告天下,百官朝服听诏,朝奉天门上平胡表……起初他还能强打精神,但渐渐地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是犹如木偶一般跟着别人动作。奈何一应礼仪全都冗长得很,远远望去,他觉着那位年迈的皇帝动作也显得僵硬不耐,更不用说他附近几个勉强硬撑着的白发老臣。
然而,当这一天的事务结束之后,张越却没有得到回家的许可,不得不苦命地在兵部衙门通宵整理北征军册。尽管此次乃是以多打少,但三十万大军中,死伤仍有四五千,其中死者有半数都是路上染疾或是冻死的。在军册上勾掉那一个个名字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上书所言之事,竟是睡意全无。
由于天子亲征归来,次日重阳节一大清早的朝会就取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赐宴年过六十的文武官员,张越这年纪自然是只有在衙门干活的份。然而,午休完毕,他正准备打起精神办公的时候,司房大门却被人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元节,出事了!”万世节直接用脚后跟磕上了背后的房门,随即气急败坏地说,“前去领赐宴的赵尚书刚刚回衙门,那脸上死白死白的。随行的人透露说,大宴之后皇上连着下了好几道旨意,左春坊杨大学士、鸿胪寺丞刘顺、刑部左侍郎杨勉,还有礼部吕尚书,吏部蹇尚书,全都下了锦衣卫狱!”
此话一出,张越顿时丢下了手中的笔,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朱棣面前呈报京师井井有条之后,皇帝虽说质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大怒,怎么如今一回来又大动干戈?这一动就是一位阁臣两位尚书,和之前那次如出一辙,这样下去,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个办事的?当初洪武末年官员上朝时往往和家人诀别,难道眼下还要如此?
“罪名是什么?”
别的人万世节压根不在乎,但杨士奇对他有提携指点之恩,只差没有师生名分而已。此时此刻,万世节捏紧了拳头,旋即低声说道:“杨阁老是辅导太子有阙,刘顺是奏事失辞,杨勉是因为他那个弟弟的牵累,至于吕尚书和蹇尚书我就不知道了。”
万世节不知道的这两个人,张越却偏偏心里有数。不就是因为太子宽宥了吕震的女婿,那时候蹇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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