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此之后彼此再不相干,后会亦是无期。
而就是那个不声不响憨憨厚厚的康大海,当年曾经为了替妻子报仇,在开封府竟是不惜血刃仇人,当任知府恰好是金家姊妹的父亲,受贿判了其真犯死罪,直到新知府上任,才以杂犯死罪筑城北京,母女又跟随了来。
安阳王府门口见到的只是她的母亲,那一身衣衫褴褛,含屈忍辱却仍是礼数不缺,说出的话亦是条理分明。只是之后听说他们一家三口都入了王府,他怕皇家人算计多,便权当那一段过往都过去了。不过没想到之后她就跟着安阳王府的妈妈出现在了英国公府,见着他虽说有些怯生生的,可那欢喜的表情却溢于言表。
再接着,她被人有意送到了孟家,却是因着旧日恩惠不肯替王府做眼线。而让人更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她母亲在王府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莫名暴毙,而她的父亲最初隐忍不发,却在关键时刻引爆了一车的火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整个京师的震动。
他当初出手的时候,那还只是个蓬头垢脸的丫头,后来尽管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那一家亦是脱离贫寒过上了好日子,最终却演绎了一场远比戏剧更惨烈更曲折的故事。
杜绾在旁边仔仔细细地听着,当张越提到那康大海前后两次举动时,即便她一向很少把喜怒挂在脸上,也忍不住暗自喝彩,面上更是流露出掩不住的敬意和黯然:“两次为妻子舍身犯法,却是因为他所遭遇之事根本没有律法可作凭恃,这真是一条豪杰了!可她爹娘的结局实在太惨烈,我之前看翠墨虽说大大方方地笑着,可总能感觉出几分凄苦,原来竟是因为这样的缘由。”
想起当初自己听到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她忍不住用左手拇指掐了掐右手心。用这样粉身碎骨的方式去死,用这样激烈决绝的方式去期冀一个报仇的可能,她实在是佩服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汉子,却也更是同情那个同时没了爹娘的可怜姑娘。
“别的我已经帮不上忙,所以这一次,我不会让她辛辛苦苦送来的消息白费了。大约郡主此时送了信过来,也是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要的不是别人可怜她,否则也不会这么一心一意螳臂当车地想着报仇。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就像你说的,律法若是无用,就只能靠自己了。说起来我这次回京的路上也遇上了一遭窝心事,我也不知道招谁惹谁了,竟又是碰到了怪事!”
见杜绾愣了一愣,他便伸出右手压住了杜绾放在炕桌上的手,苦笑着说道:“我这次路过鸡鸣驿的时候,结果遇上一伙扮成商人的刺客。那时候我急着回京,也不想抓什么活口,索性就把心一横下令格杀。今天要不是在太子面前把这件事撂出来,恐怕同样满肚子不平的太子不知道会交给我什么难办的勾当。”
“又是刺客?”
杜绾倒吸一口凉气,虽说看着张越不像什么遭到损伤的模样,但她仍是有些后怕。比起什么官场上的倾轧角斗,这种直接消灭整个人的方式最野蛮最直接,同时也最难提防。想当初张越下江南的时候,不是被人一箭射断了佩剑,结果差点惹来了大麻烦?
听张越将当时的情形娓娓道来,她自是恍然大悟:“你那时候不留活口,是因为担心那人胡乱指认,惹来更大的麻烦?”
“京师的流言蜚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说甚至有人传起了什么山陵崩,这一摊浑水还不知道有多深。要是那会儿让人得逞,恐怕就会有人抓着我钦使的身份做文章,这年头编造证据容易,栽赃陷害也容易。而留着活口,如果那人招供时硬指认说是太子怀疑我带着遗诏因而杀人灭口,那事情就真的糟了。如今却简单得多,那拨刺客可以是汉王,可以是赵王,可以是永平公主,甚至可以是被禁锢西苑的寿光王党羽,最可能的还是什么白莲教蒙古鞑子,要找替罪羊容易得很。”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第026章 灵济宫中的碰头,意料之外的班师
农历七月由于有一个被称之为鬼节的中元节,因此寺庙道观的法事最为繁忙。如今眼看到了月底,热闹了一个月的佛寺道观便渐渐冷清了下来,连敕封的京师第一观灵济宫也是香客寥寥。门前的灵济胡同空空荡荡,不像往日那般车水马龙。
尽管才刚到家,又有事情在身,但张越今天还是请了半天的假,一大早就来到了这灵济宫。朱瞻基昨日特意提到了灵济宫祈福,他当时没注意,但事后琢磨的时候却觉得其中似乎有所指。哪怕是跑这么一趟没遇上人也无所谓,毕竟,如今家里祖母眼看到了大限,妻子又是身怀六甲,这祈福也能求一个心中安宁。
依次参拜了灵济宫供奉的金阙真君和玉阙真君,他少不得双手合十低声祷祝了一番。等到站起身出了大殿,自有知客道人捧着簿子上来——尽管是敕建寺庙,甚至还册封了道官,但香火钱的规矩却是各处都一样的——于是,张越向身侧的连生打了个手势,连生就送了一大包袱的宝钞上去。那知客道人一一点了,就在簿子上写下了钞八百锭的字样。
如今的宝钞不值钱,虽说八百贯都是新钞,但拿到市面上也就是兑换铜钱一万文,差不多就是十两银子。对于见惯达官贵人大手笔的知客道人,这点钱自然不放在眼里,稽首之后就拿着簿子就走,却是连陪客都省了。他这一走,连虎顿时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咱们家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向这些佛寺道观送过多少钱,这家伙居然如今还嫌弃香火钱少,真势利!少爷,咱们到后头去瞧瞧,布施了这么些,也该蹭一顿素斋再回去!”
“素斋有什么好吃的,就不怕人说你占便宜!”
张越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见张布等人仍在满脸惊叹地四下里观望,很是沉迷于这里的金碧辉煌,他不禁微微一笑,过了好一会才出口提醒了他们一声,随即从大殿旁边绕了过去。正打算进左面那扇小门去后殿转一转,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叫唤声,连忙转过了身来。这一看,他就发现一个年轻公子被七八个人簇拥着,此时正刚刚进了灵济宫的宫门,其中一个随从正脚下飞快地往自己这边跑,口中还嚷嚷着张公子。
连生连虎虽不认识这一行人,可瞅着那气派模样,知道必定是张越认识的,于是便退到了一边。而牛敢那四个却是警惕性十足,几乎想都不想就准备上前挡驾。生怕这四个彭十三精心调教出来的护卫反应过激,张越连忙喝止了他们,自己则是快步走上了前去。
“张公子,今天还真是巧,咱家公子也正好来灵济宫祈福上香,谁知正好碰上了您!”
瞧见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张越便点了点头,随即又吩咐连生他们四处逛逛不用管他,等这六个人不情不愿走了,他就站在了原地等。不多时,朱瞻基等人便走上前来,听到这位悄悄溜出来的皇太孙开口就直呼他元节,他便笑眯眯称了一声朱大少。
随着朱瞻基进大殿又参拜了一回,虽不知道这位皇太孙究竟祷祝了些什么,但他心知即便不给朱棣朱高炽求福,也绝对少不了为身怀六甲的爱妃祈求平安。等这边结束,一个小太监拦下了知客道人,他便跟着朱瞻基从左面小门转到了后头,其他随从都只是远远跟着。由于今日香客少,这些太监总算是少担了些心思,但回去如何交待却仍是一个莫大的难题。
朱瞻基却不管别人怎么想,走了几步就不满地问道:“元节,昨天你见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曾经在鸡鸣驿遇刺?”
“既然是毫发无伤,那时候大庭广众之下,我对殿下一开口,岂不是闹得满城皆知?”张越见朱瞻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便知道自己这个借口瞒不过这位精明的皇太孙,便压低了声音说,“等太子殿下查清楚了,能够有一个足以服众的说法,那时候别人知道也就无所谓了。皇上远在千里之外,京师流言众多,何必因为我的事情又搅得人心惶惶?”
“你知不知道,父亲原本打算干脆让你去催军粮的,得知你遇刺一事,这才打消了那念头。你这家伙还在鸡鸣驿耍了花招,明明有人求饶,你偏偏还格杀了所有刺客,而且这消息竟是压到昨天晚上才传过来。我起先还以为你是泄愤,等想明白了才醒悟到你心眼多!”
看到朱瞻基那恼怒中带着心有余悸的模样,张越知道这位皇太孙正在担心什么。眼见四下没有外人,他忖度片刻,就笑着说道:“就像殿下您说的那样,我是心眼多了些,没留活口确实是为了避免麻烦。能够来行刺的必然是心志坚毅之辈,实在难以想象还会求饶。幸好没留活口,否则三木之下,还不知道会拷问出什么样的供词来。眼下地方官府就轻松多了,反正我仇家多,既可以编排给白莲教,也可以栽到倭寇头上,或者干脆说是鞑子干的。”
灵济宫的后殿乃是在一处地势开阔的所在,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谁都没有入后殿参拜的意思,渐渐地走入了一片竹林。进竹林的时候,朱瞻基就摆手示意随行的太监留在外头看守,不准别人擅入。
如今的天气已经凉了,一阵阵风吹过葱葱翠翠的竹林,带起了无数叶声,地上那些枯叶也被卷得四散而飞,颇有一种萧瑟。看这风吹竹林,听到那些沙沙沙的声音,朱瞻基不禁停下了步子。旁边的张越见状连忙止步,结果就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善恶到头终有报,有些人不会逍遥一辈子的。”
如果说皇太子朱高炽是扮猪吃老虎最会隐藏,那么年少气盛的朱瞻基就绝不是那种挨了算计还隐忍不发的人。想起之前人家撺掇着皇帝让他随行北征,如今又左一招右一招地算计自己的父亲,他只觉得那一股火气无处可发,撂下这话,他索性重重一脚踢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却仍是不解气,紧跟着就是第二脚第三脚。
他固然是养在深宫的皇太孙,可朱棣前前后后挑选过好些人教授他武艺,这会儿含怒几脚下去,那棵竹子顿时好一番震动,紧跟着就掉下了好些竹叶,兜头兜脑砸了他一身。张越三两下拍掉了自己头上身上的竹叶,见朱瞻基那狼狈模样,他心中忍不住暗叹,随即赶紧上前帮忙。眼见朱瞻基铁青着脸又在那棵竹子上泄愤似的砸了两拳头,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殿下,太子留在京师监国,军粮转运事宜并不经手,皇上这次其实说到底,乃是迁怒居多。如今皇上北征的时间已经比原先预定的至少长了半个月,所以后续虽说要运送一批粮食到开平,但应当只是以备万一。但如今看来,要紧的一是民夫,二是夏税。但据我所知,在如今这种时候,京师附近的田庄还有人不断收容民户投献投身,所以官府的征派何止难了一倍。”
此次北征除号称三十万军队之外,还有民夫二十余万随行,可以说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等地的丁壮至少被抽走了一半。朱瞻基虽说只是不管事的皇太孙,但也听说了这些,这时候张越提起这个,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然后就看着张越说:“是赵王?”
不等张越回答,他便冷笑了起来:“虽说太祖爷的时候就曾经赐百官公田,但之后因为勋贵占田太多,早就收了这些公田。皇爷爷对勋贵约束极严,赐田土更是很少,再加上勋贵初来北京,就连英国公的田庄也大多是昔日买下,有限得很。可赵王叔却有良田数千顷也就是几十万亩,如今还越来越多,这倒是奇了。”
知道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够了,张越便止住了话头。他倒是有心提一提刘永诚之前的那封信,但考虑到这关系到东宫内务,那个老太监老谋深算未必一点应对之法也没有,于是便只应着朱瞻基的问题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当他被逼问得无法,不得不说起那所谓神射的真相时,更是惹来了一阵不加掩饰的大笑。
“谁说这不是真本事,你以为这种运气人人都能有?”
前几天玩蟋蟀玩得被几个东宫属官告状到了父亲跟前,朱瞻基今日出来一是有话要问问张越,二来也是因为心底实在郁闷。此时此刻酣畅淋漓得笑了一场,大是疏解了在宫中的那些憋气苦恼,他自是觉得今日这一趟走得极对。直到林外传来了随从的提醒,他这才醒悟到自己中午之前必须赶回去,不禁叹了一口气,但想起母亲的提醒,脸色顿时一肃。
“元节,你这次出去这一年多,也算是立了不少功劳,按理就是超迁也不为过,但你终究太年轻了些。你当过知县,任过兵部郎中,此前又奉旨巡抚宣府,接下来本可到北直隶的其他州府就任正印官,回来便可再上一步,但因着你的这一趟差事,升迁便有些说不好了。要降你的职分倒是未必,只怕皇爷爷回来一发火,正好趁机把你按着不动。”
琢磨着朱瞻基这话,张越出了灵济宫时,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