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天天在暖阁中很少出门,即使冯远茗三天两头来,小五更是日日登门,可她的身体仍是一阵好一阵坏,就连日日进食也不过懒懒地用上几口,任凭小伙房变着花样也没用。没奈何之下,灵犀和杜绾商量了之后,干脆就嘱咐了年纪最小的张菁多多在北院大上房陪侍。张赳原本打算向国子监请长假,却被顾氏一口骂了回去,只好让弟弟张赹多多陪着一些。
而那天张超从宫里回来之后,次日便下了旨意,坐出征挟民女还,贬通州右卫知事。尽管大伙都知道通州到北京不过数十里地,这番贬谪已经算得上极其宽容,顶多是平日两头跑辛苦一些,可东方氏却为此病倒了。儿子好容易熬到正五品,就算未必有爵位,一个指挥使至少是稳稳当当的,如今这重重一跤就跌到了从七品,日后如何抬得起头?儿子那个外室的勾当分明被家里按了下去,眼下再次揭出来论罪,还不是她惹的祸?
她这一病,张家上下自然更是着忙。李芸和赵芬不得不成日里轮流伺候,空下来的时候还得照应顾氏这位老祖宗,以及那位闯了祸却还怀有身孕的姨娘。杜绾打着精神操持家务,在顾氏面前从来不露毫分,硬生生把张越身陷险地这一条死死瞒着。而张超张起张赳这三兄弟也一心想隐下兴和被围的消息,更是只字不提,于是这一大家子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好在一连串的坏消息之后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调张信回来任顺天府府丞的旨意又在之后的一天颁下了。得知这一讯息,盼星星盼月亮的冯氏喜极而泣,就连下人们也有不少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家里的男主人们有的在外头任官,有的在外头带兵,有的在外头出差事,有的贬谪,如今被贬交趾多年的长房大老爷回来,这家里总算是像个样子。
由于听到这样一个莫大的好消息,顾氏这天中午破例多吃了半碗饭,而且用得格外香甜,午后在屋子里散了一会步消食,便由白芳搀扶着去睡午觉了。杜绾和灵犀回房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又立刻赶往小议事厅。因年关将近,什么佃租、续佃、采买、人情……种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忙了个倒仰,好容易安排完了这些,灵犀忙吩咐小丫头打了盆热水来,亲自服侍杜绾洗脸净手。
洗了脸再次匀好了装,遮盖住了脸上的憔悴之色,杜绾眼看灵犀就着残水洗了洗手,见她的也是面色蜡黄眼睛中隐现血丝,不禁苦笑道:“平日看着二伯母管这些还觉着轻松,如今亲自上手,眼看着银钱流水似的出去,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艰难。”
“如今搬来了京师,很多东西都要置办新的,再加上不少用具都得打南边运过来,价钱比从前高了两三成,一大家子开销自然比从前更大。要不是老爷就在南京,据说和成国公合起来办了什么产业,每月入公中帐上的银钱很是可观,单单靠二老爷八百石的伯爵俸禄和家里的田庄等等,恐怕还撑持不下来,毕竟,大老爷那边是只有贴钱没有进项的。等大老爷回来,到时候就会好多了。”
“你说的也是。”
杜绾当初虽说也帮着母亲管家,但毕竟家里没那么多人口,如今见帐上的银钱往来最少也是宝钞五百贯,瞧着就让人触目惊心。定了定神,她就想起朱宁让她对灵犀说说张越的事,可她的脾气向来是有什么事情自己一个人扛的,再加上灵犀这些天忙得什么似的,她更是将此事死死压在了心底,这会儿稍稍闲了下来,她便感到心头堵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思念。
张越已经整整走了二十八天了,之前胡七那里还能有讯息传来,可自打兴和被围之后就是音讯全无,她这几天每夜独眠的时候,甚至用指甲在那床架子上刻划出了一条条印子,如今已经有整整十条,也就是说,已经整整十天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哪怕是那天回去探望母亲的时候,哪怕是在小五面前也不敢透露半个字。
母亲一直都是把张越当成儿子看的,不能让她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而小五不知轻重,万一再闯出什么祸,那事情只能会更糟。他说过他会平安回来见她和孩子,那他就一定能做到,她只有相信他,相信他能抓住每一个机会。
这世上没有什么逢凶化吉,只有靠自己自己见缝插针寻找每一丝机会!
“少奶奶!”
陡然之间有人叫唤,杜绾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就发现是一个管事媳妇。那媳妇双手拢在身前行了礼,随即便笑道:“三少奶奶,南京那边三老爷打发人捎带了不少东西,还有一封家书过来。如今那几辆大车都在外头,跟车的十多号人高管家已经都赏了,请示东西是先入库,还是拿进来让老太太两位太太和少爷奶奶们瞧瞧。”
听说是公公派人送了东西,杜绾沉吟片刻就吩咐道:“东西的单子可曾送进来?”
“看奴婢这记性,险些忘了这一茬,这是单子,这是三老爷的家书!”那媳妇一拍脑袋,连忙双手呈上了一份折子,见杜绾打开来和灵犀低声商量着,她便退到了一边。隔了半晌,她就听到上头传来了吩咐,忙仔仔细细竖起耳朵听了。
“送给老太太的楠木拐杖数珠,还有送给各房的表里料子和小玩意先送进来,如今快要过年了,一则是正好可以裁衣裳,二则是给小孩子耍玩。那些江南的土产腊味直接送去厨房,让厨房晚上做几味出来大伙儿尝尝。宝钞铜钱解到公帐上,让账房入帐。”
灵犀看了看杜绾,见她并无异议,便将单子撂给了一旁的小丫头,打发了那个媳妇下去。而等到人走了,杜绾方才拆了那家书的弥封,取出信笺看了起来,临到末尾时,她不禁惊咦了一声,继而便笑了起来。
“爹说原打算年下让红姨娘带着六弟进京,但如今天气太冷,京师里头又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事情,所以预备明年开春让他们母子俩进京,也好让老太太面前多个孙辈,家里喜庆些。还说娘亲自去栖霞寺求过签,咱们一家人都是上上大吉,她欢喜得不得了。”
虽说孙氏是正经主子,但灵犀闻言仍是不禁莞尔:“老爷到底还是架不住太太。”
想起自己这一对公婆,杜绾也觉得沉甸甸的心头稍稍松快了一些,然后就折好了信重新放回去。不多时,几个媳妇婆子就把东西送进了议事厅,她随便打开一个箱子,就看到那些绫罗绸缎都是些稳重大方的时新花样,而且早就按照人头分好了,更是暗叹公公做事仔细。正预备使人把东西送到各房去,她就听到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
“三少奶奶,陈留郡主来了,已经直接去西院了!”
之前硬是压下了那牵挂思念焦虑,可这会儿杜绾却只觉得脑袋一沉。强笑着站起身来,她对带着那些媳妇婆子忙碌的灵犀吩咐了几句就匆匆出了议事厅。由于台阶太滑,走得匆忙的她踩下最后一级的时候不禁一个踉跄,亏得旁边的琥珀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即便如此,她这一路仍是走得飞快,琥珀跟得吃力异常,心头不由大是疑惑。
难道杜绾早就知道朱宁所来是为了何事?这般紧急,莫非是张越出事了?
一路紧赶慢赶回到了西院,一入正房东暖阁,看到朱宁正坐在炕上,低头抱着静官逗弄个不停,杜绾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里旋即生出了一股希望。果然,朱宁抬了抬头,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容:“放心,这回是好消息!”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好似有千钧重,一时间,杜绾竟不知道自己那股眩晕是因为如释重负,还是因为其他。拖着此时犹如灌铅的双腿走到炕前,她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喉咙一下子变得嘶哑了起来,只是一字一句地问道:“他真的还好?”
“何止是还好,要是宣府那边的消息准确无误,张越这一次可是出大风头了!”
由于这会儿是报喜不是报忧,朱宁也就没避着屋子里那两个丫头,笑嘻嘻地说:“皇上知道了之后高兴得连连道了无数好字,什么将门虎子什么年少有为……总之那好词儿全都用上了。再加上皇太孙正好在旁边凑趣,皇上一高兴,大概马上就有赏赐给你家小静官。你就别为了那个家伙乱操心,尽管兴和尚未解围,但他这么能折腾,一定会平安回来!”
杜绾深深吸了一口气,冷不丁想起了他临别时那拥抱。他说过让她等他回来,她答过会和儿子好好等着他……她都做到了,他也一定能!
朱宁好整以暇地看着杜绾,心中却在暗自叹气。好消息说了,这种大好时刻那坏消息还是暂时藏着算了,横竖那还是没影的事,也不知道是谁捕风捉影乱说一气。横竖等到张越回来,杜桢也就该放出来了,那时候一丁点谣言自然烟消云散。
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030章 必雪,必报,必还
兴和已经五天没有下雪。
都说雪后的天气最冷,如今的兴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由于担心路上结冰,若有紧急军情则行走不便,因此五天前晚上那场大雪过后,所有的兵卒除了守城之外,则是一直在清除城内各主要道路上的积雪,以及屋顶上那一层冻得厚厚的冰砣。这本就是兴和每年年末必做的勾当,但那会儿外头没有大军围城,军士们闲来无事甚至还会打上一场雪仗,可如今即便没有那工夫,不少人还是在城头上往远处砸着一团团雪球。
由于没有下雪,火烧的痕迹恰是结结实实地冻在了雪地上。焦黑的木炭、煤渣子、瓦罐的残骸以及好些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清晰可见。那天夜里城中派人以火箭袭营,然后阿鲁台派出大军追击想要借机入城,谁知道城下头堆了不少易燃的干草和黑煤,于是城头趁机以火箭火铳还击,还砸出了不少浸了火油的火药罐子,一把火烧死了数百人,现如今城下还是一片狼藉。自此之后,围城的蒙古兵再攻城时已经是装模作样士气全无。
“阿鲁台恐怕要退了。”
站在城头望着六七百步远的营地,又听到张越这么一句话,郑平原只觉得这几天实在是大起大落。寄予厚望的援兵并没有来,但他们这些人不但守得好好的,而且还取得了丰硕的战果,就是他手底下那些兵,如今在这冰天雪地的情形下,心里大约也都和热炭团似的,和从前的敷衍漠然大相径庭。一脚把垛口上的冰块踢了下去,他便不管不顾地站了上去,心里不禁异常舒爽,哪怕是那一次跟着武安侯郑亨北征杀敌的畅快也不外如此。
“小张大人说得没错,这几天的攻势仿佛都是摆摆样子,估计阿鲁台是真的要跑。”
周百龄咂巴着嘴嘿嘿一笑:“这一次原本不过是押送督运,谁曾想竟是遇到这样的大场面,算是来得值了!只可惜这城里头的兵太少,否则若是阿鲁台真的跑了,咱们说不定还能够追一追……哎,小张大人你别瞪我,我这不是开玩笑么?被人围着猛打了这么些天,心里憋气而已。阿鲁台逃命的本事要敢认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认天下第一,我才不会带这么一丁点人去追击,我还没发疯!”
说起阿鲁台的窝心事,在场的三个人顿时笑了起来。张越当然知道周百龄指的是永乐八年那一趟,对于某人能够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形下逃出生天的强大逃生本领,他也觉得很神奇,当下就笑着附和了几句。旁边的军士看到这三位在那儿谈笑风生,心中都觉得异常笃定。直到听见远处传来的呜呜声,城头上的轻松氛围方才一下子消失了。
“鞑子的号角!”郑平原驻守兴和多年,对于鞑靼瓦剌的军旗号角等等都向来熟悉,此时仔细倾听了一会,他的脸色顿时疑惑了起来,“是迎宾的号角,不是进攻。怪了,俘虏说和阿鲁台这次合兵一处的是科尔沁部阿岱台吉。如今的那个劳什子大汗是瓦剌所立,和阿鲁台毫不相干,他这会儿迎的是哪门子的宾?”
由于距离遥远,远处的情形张越怎么也看不清楚,顿时琢磨着水晶能不能代替玻璃,能否让工匠试一试能否弄出望远镜来。听了郑平原的话,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就想起了自己在兵部时了解的那些情况。
自从元朝退入大漠之后,一边要应对明朝不断的北征讨伐,一边还要经受不断的分裂和内乱,就好比如今瓦剌和鞑靼彼此相对,但瓦剌内部还分了三股势力,拥立的全蒙古大汗却成了傀儡。阿鲁台和瓦剌的三位首领全都接受了明朝的册封为王,这其中,顺宁王脱欢和阿鲁台的恩怨纠葛最多,而且目前在瓦剌三部中还处于劣势。
“不管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么多天都熬过去了,别为了别人一个使者就紧张兮兮的。”周百龄生性豁达,见阿鲁台营地那边号角之后就没什么动静,顿时伸了个懒腰,“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去补眠,等到要厮杀的时候再杀他娘的!小张大人,这儿交给老郑,咱们一块到他的热炕上头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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