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平顺还是决定去御用监太监张谦那里通报一声。然而,他才出了那条宽敞的司礼监胡同,迎面就过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看那服色赫然是乾清宫里头服侍的。眼看一行人一上来就将他紧紧围在当中,他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却不想那个一向和气的老太监死板着脸对他说:“皇上即刻召见,平公公跟咱们走一趟吧。”
强打精神没露出惊色,他连忙赔笑问道:“老哥哥,这架势怪碜人的,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老太监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举手示意,直到看着自己带来的两个健壮长随将平顺一左一右牢牢挟持住了,他念着往日交情,这才轻描淡写地说,“跟着你从灵济宫回来的人里头有人到乾清宫请见,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了。你这回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情就该立刻报上去,岂是你瞒得下来的?”
半个时辰前,乾清宫中上下正笼罩在一片惊恐的氛围之中。这天朱棣不知怎的翻到了王贵妃的一张旧画,于是从早上开始就是脸色阴沉沉的,甚至连午饭都不愿意吃。虽说太子妃张氏和朱宁正好过来,总算是死活哄着这位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天子吃了几块点心,但没多久某件突如其来的勾当却彻底败坏了皇帝的心情。
“那个女人说,阳武伯当初娶她时是黔国公做的大媒,军中不少军官都来喝过酒的,为此芒市土司还置办了极其厚重的嫁妆,谁知道她跟着阳武伯回京师之后,先是在运河上落水,之后又莫名其妙小产,继而愤然离家,之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大妇的陷阱。她又说芒市一部向来对朝廷和皇上忠心耿耿,凭什么遭此薄待?此外,她还吐露张超在随父平倭期间,私自带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回京,其后张家因担心他在军中沾染女色的事情败露,于是便暗中将此女关了起来,之后更是说人是倭寇将其灭口……”
恰逢其会的张氏和朱宁这会儿面面相觑,一个面沉如水,一个死咬着嘴唇心中异常震惊。张氏因张辅进言让朱瞻基不随着北征,之前张越又有主持平叛的功劳在,她自然是明白了这将门第一世家的立场,可这会儿人家竟是栩栩如生地描绘着阳武伯父子的隐私,她心里恰是恼得很。而朱宁则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扯到灭口上,心中顿时剧烈翻腾了起来。
当初她还狠狠骂了张超一顿,但只不过是希望张超做事情有个担当,要么收房要么打发走爽爽快快,这不明不白养外宅算怎么回事?倘若此事的由头就是因为她当初多管闲事而来,那她就是好心办坏事了……不对,就算是平倭的时候带回一个女人,顶多是风流罪过,以朱棣的个性顶多是申饬降级或者罚俸,怎么会闹到灭口,莫非此女真的有问题?
“住口!”
朱棣忽然重重一拍扶手,随即站起身来,一脚把地上跪着的那个小太监踢了个跟斗,竟是径直往殿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就转过身,怒不可遏地伸手指着他骂道:“道听途说的事情也敢拿来污朕的耳朵,简直是混帐东西!叉出去杖毙,不要再让朕看见这个狗东西!来人,去把今天去过灵济宫的人全部召来!”
听见前头的措置,朱宁还以为朱棣满心不耐烦预备不管此事,待听到这最后一句吩咐,她立刻明白朱棣远远没有释疑,只是借此发泄心头怒火。眼看那个小太监连连叩头求饶,却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团麻布硬拖了出去,她不由沉思片刻,等朱棣走远了就看了看张氏。
“太子妃,咱们这会儿先回东宫?”
纵使是徐皇后抑或是王贵妃在世,也一定会回避此事,更不用提张氏只是儿媳。朱宁开口一问,她自然点了点头。两人出了乾清宫正殿大门,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平台上这么一望,就看见朱棣已经上了天街,仿佛是往东边去,心中几乎同时想到了三个字——内东厂。
随张氏出了乾清门,阵阵寒风一吹,朱宁更是冷静了下来。张超的事情她事后就没怎么去管过,但照她对那位老太太脾气的了解,断然不会做出那么绝的事。况且就算是灭口,一个二房从何而知?隐约嗅出了其中的阴谋气息,她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却没注意到张氏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此事是真是假父皇自然会派锦衣卫或是东厂查探,阿宁你不用担心。就算真有此事,张家应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虽说张氏说得轻描淡写,但朱宁却是心中苦笑,想起了昔日清远侯王友坐妾告其夫妇诽谤而被夺爵的往事。原以为张家第二代第三代兄弟几个都和睦得很,远远比她那些个斗得死去活来的兄长强,如今看来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里都难能太平。
揣着这份心思,来到东宫端敬殿的时候,她已经是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了神,暗自琢磨着开封那一封封折腾得父亲心烦意乱几乎爆发的密报。汝南王新安王都已经干脆赖在周王府安营扎寨,她那位世子大哥拿他们半点办法都没有,王府上下鸡飞狗跳,若是父亲朱橚再不回去,恐怕整个开封都要乱套了。而朱橚更是提出,横竖朱棣要北征,又不可能带上她,她索性就跟着回一趟开封,等明年大军班师再过来……
恐怕父亲打的主意还不只是如此,大半年没见她,只怕朱棣就会忘记她这个侄女了。毕竟,堂堂天子面前,奉承的人难道还会少?可是,她的生母已逝,开封那边其实就只有父亲这么一个知心的亲人,她是真舍不得杜绾她们几个,因为这一走极可能就是此生此世不得相见,谁让她是皇室郡主?
“太子殿下。”
正在沉思中的朱宁听到这声音立刻回过神来,见是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金织盘龙赤袍的朱高炽进来,她慌忙行礼,见皇太子夫妇仿佛有话要说,她自是知机地告退,出了大门叫上自己的几个随从之后,她正打算吩咐从东华门出宫,却不料不远处那端本宫的院门处有一个小太监提着袍子下摆一溜烟跑了过来。
“郡主,郡主!张公公让小的捎带一句话给您!”那小太监好容易站稳了,喘了好一阵子气,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刚刚传召了今天去灵济宫的所有人,眼下震怒得紧,又杖杀了好几个人,请您最好让人去张家带个信,或是让英国公入宫分说,或是找几位其他的勋贵出面,横竖只是阴私小事,揭过去就好。”
朱宁却没有接话茬,而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半晌,这才冷笑道:“张公公未免也管得太宽了,我是常常去张家,但那不过是为了会手帕交,不是为了管张家的闲事!他要做好人尽管派人去,我是撒手不管,我这个陈留郡主又不是张家的管家婆!回去告诉张公公,且消停些,别小事折腾成大事,到时候他这个好人就做不成了!”
撂下这话,她带着几个随从头也不回地就走,等到出东华门上了自己的翟车,这才收起了刚刚那副恼怒的脸色。尽管那个小太监确实是御用监的人,可眼下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么多,她哪里敢轻易相信,到头来害了别人不说,连带父亲和自己也一起陷了进去。即使真是张谦,若那小太监回转去告诉了他,他也必定会明白的。
行了不多久,朱宁忽然感到翟车猛地一个停顿,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险些摔倒。情知外头车夫都是王府精挑细选的,等闲绝不至于出错,她不禁一皱眉头,打起车帘发现这儿恰是十字路口,当下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禀郡主,前头是送八百里加急军报的,看那装束是来自宣府的人。”
宣府紧急军报!朱宁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悬,几乎本能地吩咐道:“速去打听,看看究竟宣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012章 最原始的刺刀
有道是不到长城非好汉,但对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寻常百姓恐怕一辈子也没法踏足长城一步,毕竟,每一道长城都是边防重地,绝不是什么供人游览的名胜。为了遏制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自洪武帝朱元璋就开始修建长城,累计有二道边、外长城和内长城三道。外长城全是砖石建筑,整齐如一,在渤海所以东与内长城交汇。而二道边则是两头用夯土垒成的土墙,形如水槽,两头高起,中间为壕。虽说三道长城如今还有断点,但仍然意义重大。
开平和兴和位于二道边之外,彼此互为犄角。开平城乃是昔日元上都,洪武二年李文忠常遇春拔开平,元顺帝仓皇北窜,此后大明在此设置了开平卫,乃是进逼蒙古的最大桥头堡。相比之下,兴和堡所没有坚城之利,再加上只是千户所,兵力不足,一遇大军,能做的便只有坚守待援,因此在兴和备御平日还好,一有战事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十月末对于南方来说还不至于天寒地冻,但对于北方来说,却极有可能是下了两三场大雪。这一年的天气却古怪得很,天上只一味阴沉沉的,那阵阵寒意直刺骨头,却不像往年这时节已经大雪纷飞。兴和堡的大门口,裹着厚厚棉袢袄,打着绑腿穿着油毡靴子的两个军士正在那儿使劲跳着脚,尽管他们的手上还戴着半旧不新的毛皮手套,却仍然冻得瑟瑟发抖。
“他娘的,最恨的就是这种大冷天,可偏偏这鬼地方一年有一大半的日子是这光景!”
“甭提了,别说咱们,就是郑千户,还不是因为在宣府站不住脚跟这才被赶到了这儿来?说得好听点咱们在这里叫多多建功,说得不好听那就是送死!之前那一趟咱们闭门不出只管防御,弟兄们还是死伤好些,这一次只剩下了六百多号人,怎么防备?”
“这天气太冷,若是手上不绑一层厚布条,恐怕是连兵器都抓不上……可那些鞑子是习惯风雪天出没的,要是真来了,咱们的军器补给都不够,那时候难道真要闭门等死?只希望万全那边不要食言,这两天能够把粮食送上来。”
“至少也要拼他娘的赌一把,等死有什么意思,我还没娶媳妇呢!就是那些成了家的,家眷也已经送到张家口堡了,虽说那里是安全地儿,可万一咱们这儿失守,谁知道那里会不会一并殃及?能撑几天是几天,一心想着死,这活路就真的没了!”
两人年纪才满二十,都是一年前刚刚承袭父职的军户,祖辈父辈都是死在鞑子手里,因此对于一个死字并没有多少惧怕,只是想到不曾娶媳妇,也不曾看过别人口中那花花绿绿的世界,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说了一会话,他们便索性抽出随身兵器活动身体,继而竟是在大门口比试了起来,堡内的人对于这种情形尽皆习以为常,也没人多看上一眼。
小个子军士一刀把同伴劈出了几尺远,正打算乘胜追击,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他连忙收起了刀,抬眼望去,果然瞥见远处有一个黑点飞也似地疾驰过来。马匹乃是兴和堡中最紧缺的物资之一,只有斥候能够拥有坐骑。这会儿瞭望台上的巡逻军士提醒那是自己人,他这个新丁本就羡慕那些身手敏捷的斥候。此时更是幻想起了自己骑在马背上的英姿。
“快,快点做好准备,万全那边来人了,是钦差!”
那斥候来不及下马便扯起嗓门喝了一声,小个子军士正大吃一惊时,高墙上就传来了巡逻军户的哄笑声,有饶舌的还大声笑道:“魏老二,你就别胡说八道唬人了,上头常常派那些贵人备边不假,但自从上次北征之后,除了几年前宣府那位总兵大人来过一回,这些年谁来过咱们兴和?之前来报信的分明说是来运送粮食补给的,至于钦差……”
“他娘的,我要是和你们开玩笑我就是王八,要不是我口令记得熟溜,差点给人扣下回不来!能把方阵走得那么顺的就只有京营那些大兵,驴车就足足有三四十辆,约摸是粮食补给,此外还有宣府左卫的旌旗,加在一块足足有千把人,如果不是像当初兴安伯那样的钦差,寻常军官能有这架势?赶紧准备起来,误了事情咱们谁都兜不起!”
此话一出,一大帮军户顿时愣住了。等到看见那斥候再不理会他们,重重一抽马鞭就疾驰进了大门,看方向竟是直奔千户所,一众人这才半信半疑,各自准备了起来。约摸一刻钟之后,瞭望台上的哨兵终于看见了远处那浩浩荡荡一行人,慌忙鸣钟示警。
陆丰留在宣府,于谦正随队赶往开平,张越从宣府出发,经张家口堡、万全右卫抵达兴和,继居庸关长城之后再次穿过外长城和二道边两道长城,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大明的边防,同时也被冻了个半死。尽管厚厚的棉袍外头还加了紫貂皮大氅,脚上是棉袜厚毡袜,就连鞋子也是特制的,但丝毫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寒风,那暖帽甚至得紧紧系在脖子上方才不至于被风吹落。而由于带了不少辎重,这路上仍然走不快。
由于路上经过了张家口堡,因此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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