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难道自己当初一时起意举荐出去的竟然是一个天生的密探料子?此时此刻,看着胡七那古怪的表情,张越也渐渐觉得心中犯起了嘀咕,只那丫头是范兮妍也好,是林沙也好,却是和他再也没什么相干,反正那是袁方的麻烦,因此他转瞬就丢开了这层考量。
“趁着东厂还没有那么快动作,梁铭又打听到了那个女人住的地方,咱们现在立刻过去。我也就请了今天一天的假,以后若是要再请假,恐怕赵羾尚书再也不会允了。”
“少爷不知会老太太和大少爷?”
“祖母眼下还病着,不要去惊扰,回头我再去解释。至于大哥,他好容易才平静了下来,我去找他无疑是勾起他的心绪,再说他的错不比那个女人少。再说,今天这种日子,不适合干那种煞风景的事。我只是想再当面看看那个女人,关了这么久了,希望她放聪明一些。”
时值深秋,运河中尽是从南边过来的粮船,码头上尽是靠漕运吃饭的漕丁和苦力,甚至还有几艘兵船,于是便给这热火朝天的地方添了几分肃杀。看见张越转头望着繁忙的码头,胡七立刻明白了那一层意思,点点头之后就跟着张越穿过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到了外边,几个随从早已牵着马等候在那里,主从两人便上前和他们会合,上马之后,众人自是快马扬鞭离了通州,不多时就上了至北京的官道。
由于人原本是顾氏安置的,张越从来没有打听过,因此这回还是头一次来。好在胡七早就向梁铭了个仔细,一群人从德胜门入了北京城之后就直奔积水潭附近的羊房胡同。由于北京城如今还是地广人稀,因此这一片几乎没什么住户,就是官府中人也难能上这儿来。他们这么六七个人风驰电掣进了胡同,竟是也没惊动什么邻舍,顺顺当当就找到了地头。
胡七敲了好一阵子,那黑漆大门方才张开了一条缝,里头的门房看清了门前这一大帮子人,顿时大吃一惊,慌忙拉开了两扇门,讪讪地迎了出来:“三少爷,怎得是您?”
“我来看看。”
张越言简意赅地丢出四个字,却是再也不解释,径直跨进了门槛。这时候,胡七朝自己的三个兄弟打了个手势,见他们各自散开望风,他就把呆头呆脑的连生和连虎赶了进去,又拉起那个摸不着头脑的门房进门。然而,等他亲自关上门,这才得知今天灵犀也来了。
怎么会偏生这么巧?
灵犀完全没想到张越会到这里来,得到讯息连忙出了屋子。看到果然是张越,再看看顾氏特地调拨到这里的那几个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上前屈膝行礼,随即又说道:“这快要入冬了,老太太早上还使我来看看暖炕薪炭是否都已经齐备,想不到竟然是又让三少爷您亲自来探一遭,如此一来,赵姑娘这一个冬天不愁了。”
头一回来这里的张越听灵犀这口吻,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原以为之前那个女人已经逃过一回,这儿必定是如同看守犯人一般严密没空子,可眼下的情形仿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发现周围几个下人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心中微微一动,便顺着那口气笑道:“我只是过来随便看看,既然有你,祖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了我这么一个又不能杀又不能放的人在这里,老太太哪里会放心!”
在门内偷偷看了一会听了一会,凤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干脆打起帘子出了屋子。尽管过着形同软禁的日子,但她仍然日日打扮装饰,从来不肯亏待了自己。这会儿她额头上勒着银挑珠流苏抹额,上身穿着玉色印竹叶纹交领小袄,底下是桃红色凤仙绢裙,那妩媚的风情一概收起,脸上竟是流露出一种冷冷的凛然来。
“关了我都快一年了,这会儿还是第一回有头面主子过来,是打算放了我还是料理了我,也好给张家遮了这一条丑闻?倘若三少爷此来真是为了那个缘由,我还真是要说,你家大哥真是不够男人,当初在军营里头藏下我,之后又要了我身子的胆量上哪里去了?喜欢的时候便甜言蜜语,惊怕的时候就避如蛇蝎,若是我该死,难道他不该死?凡事只归结于红颜祸水,也不知道天底下的男人是什么货色!”
灵犀每隔半月许就会过来一次。她自小在顾氏身边伺候,一向信奉的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一回回没少劝说凤盈,渐渐的方才让对方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不时也和她说些心事。因此,眼见凤盈一瞬间又恢复到了最初那个油盐不入的模样,她心中不禁暗自着急。
尽管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打乱了顾氏的安排,但如今不比从前,由于事情已泄,张越也顾不上那么多。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矜持傲色的女人,他却不接她那话茬,而是淡淡地说:“你说的没错,若非因为男人好色,红颜也不会是祸水。我大哥当初确实有错,可赵姑娘那时候也没安好心吧?红颜即使不是祸水,犯错了却不该轻纵,试问赵姑娘可还记得松江府那个可怜的杨二?”
面对这最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即使凤盈久经沧海,这当口仍不免变了脸色。见张越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料想自己刚刚的神情变化都落在了对方眼中,她不禁心生悔意。想当初她就是被张越打乱了计划不得已离开上海县,结果如今还是兜兜转转落入了对方彀中!
他可不是张超那种好糊弄的男人,这是赫赫有名的张屠夫!
第十卷 燎原火 第047章 吃硬不吃软
宽敞的院子中一片寂静,奉命在这里伺候看守的下人都不太明白张越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聪明的灵犀却注意到了凤盈面色的变化,心底里免不了琢磨着松江府杨二这五个字。而张越仍是抱手而立,神情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显乱了方寸的女人。
凤盈终于回过了神,她拢在身前的双手已经紧紧绞在了一起,长长的指甲陷入了肉里,但那种刺痛却比不上她心里的惊惶。强自压下心头不安,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额上那一缕流苏,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此时此刻,她不敢使出往日最自信的迷情手段,只能咬着嘴唇说道:“三少爷能否到屋里说话?”
“好。灵犀,你跟我进来。”
正扭头进屋的凤盈没料到张越还叫上了灵犀,脚下不觉一顿,编贝似的牙齿更是轻轻咬住了嘴唇。等到从堂屋进了东边的屋子,她方才转过身子,瞧见张越和灵犀也已经跟了进来,外头听不见什么动静,她又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腰间,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
“事到如今,三少爷可否明说,你究竟想要怎样!”
“这话似乎应该我问才对,赵姑娘你找上我大哥,究竟是打着什么主意?”
“我打什么主意,你以为我很想赖上他么?”凤盈从来都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结果硬生生被张家软禁了将近一年,心底也不知道郁积了多少火气,因此她闻听此言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当下就反唇相讥道,“若不是他截下了我的船,若不是他一心把我当成了他那个心上人的替身,若不是因为他占了我的身子我又无路可走,我怎么会跟了他?”
张越哪里会被这女人随随便便一席话说动,张超的性格他清楚得很,虽说有冲动胡闹的那一面,有时候也会做出些糊涂混账的事情,但对一个弱女子用强却决计不可能。否则,当初泗水街那位姑娘也难能清白。退一万步说,即使这女人没有勾引,但至少也是你情我愿,各得负上一半的责任。只是,刚刚她的表情却泄露出她确实知道杨家老二的事,这就很值得注意了。虽说他不知道两人究竟什么关系,但这却值得诈一诈。
“你和我大哥孰是孰非这种勾当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你,松江府杨家的杨二少究竟是怎么死的?”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即便是凤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中仍不免一沉。张越不问她和杨进才的关系,而是直接问杨进才是怎么死的,分明是已经明白了前头一层。如此一来,她竟是没有什么回旋余地。即便是东拉西扯硬不承认,对方又怎么可能相信?
良久,她才把心一横,双手轻轻下移了几分,面上却仍旧是若无其事的表情:“三少爷恐怕是当官当的时间长了,凡事疑神疑鬼。我乃是被几个海盗掳劫到了海上,没了名节,这才不得已跟了大少爷,恨的也只是他的薄情寡义。至于什么杨二少杨三少,我全都不认识……”
她一面说,脚下一面微微挪动着步子,眼看距离门口的灵犀只有数步之遥,她方才猛地蹿了过去,手一按腰间带起一道寒光,寄希望于能擒下她再和张越讨价还价。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节骨眼上,她却只看到面前忽然一黑,旋即竟发现原本放下的门帘兜头兜脸地向她卷了过来。即使她经过训练,身手比寻常女人敏捷,一时之间仍是手忙脚乱。等到她好容易摆脱了那厚厚的夹门帘,看到的却是一把正指着自己的钢刀。
即便张越在进入这座宅子之前就吩咐胡七做好准备,但看着凤盈手上那把尖利的纳鞋底锥子,他那七分的警惕心顿时变成了十分。瞥见灵犀面色煞白,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歉意。原本只是用灵犀来麻痹她,谁知道此女竟是乖觉到舍他而去挟持灵犀,取舍之间颇有见识,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她。
“以你刚刚这破釜沉舟的模样来看,杨二少估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既然你已经认定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凤盈死死捏着手中那把锥子,却仍是不肯丢掉最后一丝希望,“只不过,外头还有你们张家那么多人,若是你杀了我,必然没办法瞒住人,否则你家老太太还会留我到今天么?小张大人在外头那么大声名,想不到也是伪君子,难道就不怕下辈子遭报应!”
“声名对我无足轻重,我这个人做人实际得很,对于亲人朋友以及那些值得真心相待的人,我自然是真君子。但对于不怀好意的人,我却并不介意当一个真小人。你一不曾正式进张家门,二不曾育有张家的子嗣,而且刚刚还妄想挟持灵犀,我为什么不敢杀你?当初宁波府通倭的一百多号人,这一年多已经全数枷死,无一幸免,你难道还以为我这屠夫的名声是假的?至于下辈子……人能把这辈子过好就不错了,谁管得了下辈子如何!灵犀,你先出去,否则待会老胡杀人的时候恐怕吓着了你。”
感到那把钢刀仿佛又近了几分,再听到这一席冷冰冰的话,见灵犀跌跌撞撞出了屋子,凤盈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了全身,那仅有的侥幸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那个手持钢刀面对自己甚至连眼睛都不眨的大汉,她终于相信这一回一个弄不好就真没命了,心头一下子盈满了恐惧和不甘。
“只要你放过我,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和你们张家再无瓜葛就是!”
“很好,把你的身份来历以及你和杨二少那些勾当,还有你上头下头那些人全部一五一十说出来。只要我认为你说了一句假话,休怪我不客气!”
“你……若你硬是指认我说的是假话那又如何?”
打量着那张失却了镇定,甚至有些变形的脸,张越却只是哂然一笑:“那你就不妨赌一赌了。你不说,那么现在就死,你说了,或许还有活的机会。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不想等很长时间,你最好尽快选择。”他一面说一面对胡七点了点头:“老胡,我数到三,若是她还没有开口,那你就出刀杀了她。我记得你的刀工不亚于庖丁解牛,应该不会有机会让她发出什么声音,一切就交给你了。”
“是,少爷放心!”
“一。”
“二。”
一片寂静的屋子里只有这慢吞吞数数的声音,但凤盈却是感到一颗心跳得飞快。她自然害怕张越问出一切之后然后又杀人灭口,可她又不得不相信张越的话。他不是张超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他真的做得出来!当张越面带讥诮,仿佛随时就能道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勇气去赌对方不敢在这里杀人,一下子松了口。
“我不姓赵,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知道从我记事的时候就被掳到了东番了,周围都是些狞恶的海盗,所以一直都生活在人间地狱,直到十四岁方才离开那儿。因为海盗需要补给,更需要钱,朝廷之前片帆不许下海,所以海盗不得不勾结内陆那些愿意铤而走险进行走私的大户。杨二少太贪得无厌,最后事发之后他在松江府呆不下去了,所以我原本打算带他和那些财货一起去东番躲一躲,谁知道竟是遇上了朝廷巡海捕倭。”
说到这里,凤盈微微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道:“他不是我杀的,只是因为听说是朝廷的船,抓到了也会砍头示众,所以他一时情急就跳了海,其他人也跟着不管不顾跳了不少,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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