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一身青色便袍,手中提着一个包袱,看上去很是不起眼,闻听此言忙解释道:“师傅,我原本是打算进宫向皇上报事的,顺便给您捎带一些东西,因听说皇上先前不太高兴,这才不敢去打扰,只能在这儿等您老回来。怎么,您这是打乾清宫回来?皇上心绪如何?”
“皇上已经歇下了,你若是没大事情别去打扰。”
张谦摆摆手吩咐身后几个随从自去歇息,随即就招呼了陆丰跟着进房。坐下之后,他就板着脸说:“你如今已经是司礼监少监,那一个衙门的事情几乎都是你管,做事情别这么毛毛躁躁的,我这儿也不用你捎带什么东西。对了,你既然管着东厂,应当知道灵济宫那件事。方宾好端端的怎么会自杀?”
“在高位上时间长了,一跤跌下来想不开,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陆丰心里一跳,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当下又笑道,“师傅问这种倒霉人干什么,我听说都察院那帮御史早就看不惯他了,都筹划着上书弹劾呢!别看这会儿人死了,到头来极可能还要再办他的案子。不说这些,您看,这是我给您捎带的东西。”
见陆丰手脚麻利地解开了那个灰色布包袱,捧出了一个紫檀木盒子,张谦不禁眉头大皱,等到那盖子打开,看清了里头的东西,他那脸色更是难看,抬起头就问道:“黄俨他们三个的教训还在前头,你就敢拿来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若是寻常金银财物你贪墨两个就算了,但这等价值说不好的东西岂是好拿的?”
“师傅您弄错了,这是别人送的,我哪里有这样的手笔。是今天早上我去见寿光王,他硬是说师傅您当初提点过他,他如今后悔不迭,所以送来感谢您的。我可不是死活不要,可那位皇孙可是好惹的,险些就翻脸发了脾气,所以我只好拿来了。”
闻听是寿光王,张谦那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几分。朱瞻圻昔日的脾气他领教过,在南京时嚣张跋扈不知道惹过多少事,在青州更是鞭笞官员无法无天,如今忽然变了一个模样,他决计不信是关了两年就此洗心革面。端详着那一对在烛光下显得温润柔和的羊脂白玉球,他沉吟片刻就扣上了盖子,淡淡地说:“以后和寿光王打交道时记得更小心些。”
见张谦收了,陆丰心里少不得有些嘀咕,面上却是一副恭谨的模样。待到又闲话两句从房中退了出来,他走了几步就站住了,心中又想起了方宾上吊的可怕模样。
方宾那种人的脾气他摸得透了,他那番话固然是很大的打击,可就算是想不通,这上吊也未免太夸张了,须知他只不过是希望对方心灰意冷告老还乡,这样也能为之后群臣弹劾铺平道路,到时候只要等到东窗事发,他就可以坐等着抄家了。
可是方宾居然自缢……这老家伙脑子有毛病么?若是再隔两天自杀也就罢了,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上灵济宫进香的那一趟与其有关。不过,现如今若是有人质疑这个问题,他也只好抵死不认,横竖除了方宾之外,再无第三人知道。
这事情烂死在肚子里算完!人死了就死了,难道方宾下了黄泉还能找他算账?
第十卷 燎原火 第037章 人比人气死人
尽管次日朝会上只字不提方宾之死,但同在一个京城内,但凡不是瞎子聋子,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刑部尚书吴中和礼部尚书吕震整个朝会都是精神恍惚,哪怕是最最善于言辞的吕震,若不是强打精神支撑着,好几次在奏事时就险些出了纰漏,到最后散朝时,那种失神落魄的模样就甭提了。即便是事不关己的武官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死讯也是颇有些疑惑议论,毕竟,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他们就要和另一位兵部尚书打交道了。
“不过就是给皇上训斥一顿丢了官罢了,想当初打仗的时候咱们谁没让皇上骂过?”武安侯郑亨虽说老了,但仍是中气十足,“一丁点事情想不通就要自杀,这陷皇上于何地?以往只觉得方宾那家伙贪得无厌,没想到还是这样一个蠢货!”
由于之前已经定下了各军统领,因此执掌京营的柳升如今也得特地赶来参加朝会。他虽说并非靖难封侯,但数次北征都是执掌中军和神机营,此前神机营火药失窃那样大的事情也只是申饬罚俸,因此如今别人更不敢小觑了他。此时此刻,见几个勋贵摇头冷笑,他瞥了一眼混在兵部众人中往左掖门退去的张越,便在旁边插了一句。
“人死了就死了,皇上想必念及他昔日功劳,大约这事情就得过去了,咱们武人管那么多干什么?眼看这次北征是铁板钉钉的事,各位家里的兵器甲胄可曾准备好了?”
武人最看重的自然就是兵器甲胄良马,这会儿柳升提起这个话头,顿时人人都把方宾的事抛在了脑后。同一时刻,都察院的几个御史正落在最后,个个交头接耳的同时更满脸兴奋激动,其中一个甚至捏紧了拳头挥了挥。
“人死了也不能算了,如此奸臣若是一死了之,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方宾!就算扳不倒吕震吴中这种贪得无厌容不得人的小人,也得敲山震虎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前天晚上一宿没睡好,昨夜又是等消息等到三更半夜,继而辗转反侧考虑思量,因此张越的精神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好在如今虽说公务繁忙,但要做的就是审核各地公文催饷运饷,都是些重复性工作,只要机械地往上头签押盖章就好,因此他还能分心继续想事情。好容易熬到中午吃饭,实在看不过去的万世节索性把张越拉到了邻近崇文门的杜康楼。
“以前你都是在外头做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可如今既然在京师,你还是一个人把心思藏在肚子里,这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由于下午还有公务,因此万世节便吩咐伙计只上茶不上酒,等到一应齐了之后,看见张越还是默不作声埋头吃饭喝茶,他顿时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说:“元节你无非是担心方尚书自杀会有什么影响,可今天朝会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皇上也不过是脸略黑一点。说一句再不好听的,人都死了,这事情也该告一段落,如今北征督饷运饷都已经有人顶着,小夏还对我说,杨阁老和小杨学士都已经劝谏过皇上,皇上似乎心有所动。”
虽说很感激万世节的好心,但张越却仍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被万世节催逼不住,他索性举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随即才正色道:“我只是觉得方尚书不该自杀。”
“不该?”万世节这才醒悟了过来,细细一琢磨,他渐渐沉下了脸,“你想得不是没有道理,方尚书又没个罪名,这下了锦衣卫狱的夏尚书杜学士他们都还好好的,他怎么忽然就死了……可方尚书的脾性你我也应该有数,那是绝顶好强的人,说不定觉着心头郁闷……”
“昨天一早陈留郡主和我家小五一同去灵济宫上香,结果还遇见过方大人。”张越此时也不愿意遮遮掩掩,索性对万世节把这事情撕掳开了。他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据小五说,陈留郡主还劝过方大人两句,似乎他听了有所感悟……而且你不觉得奇怪么,方大人当初曾因罪戍广东,如今的情形总比那时强,怎么这次就想不开?”
“这个……”
万世节再也说不出什么你想太多之类的话,一时之间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想来想去想不通,他索性也撂下了杯子。正要开口时,他就听到楼板上一阵咚咚咚的声音,紧跟着就看见一个人影风风火火上了楼,他打量着那人正觉得有些眼熟,谁料那人便冲着他们这一桌奔了过来,还没站稳就嚷嚷了一声,这下子登时露了馅。
“姐夫,你果然在这里,幸好幸好!快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小五这一发话顿时露出了女子嗓音,所幸酒楼上极其喧哗,这点子声音无人注意。万世节先头见过小五,此时自然恍然大悟。而张越在惊愕之后立刻警醒了过来,一下子猜到了来见自己的是谁,遂沉声问道:“人在哪?”
“城门左手边的马车那儿……”
看见张越一听到这声音就站起身急匆匆地下楼,小五顿时愣了一愣,原本反身要追下去,但思来想去,她还是觉着这种难办的大事情自己少管为妙,遂一屁股在桌旁坐了下来。她一大早就被朱宁拖着出来,马车绕着京城的几条大街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会儿头也昏了肚子也饿了,自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伙计又上了一碗饭就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好容易把空空如也的肚子填了个半饱,小五方才抬起头,见对面的万世节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歪着头打量了对方片刻,她忽然笑嘻嘻地说:“我记得你,你当年也和姐夫一起去过栖霞寺请教过老和尚,还向老和尚请教过如何成就功业的。”
那一次万世节只顾着去见惊才绝艳的道衍,其他的都只是次要的,听了小五这话顿时有些尴尬。他倒是听张越提过杜绾有这么个义妹,只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会儿被人家揭破自己当初的老底,他不禁讪讪地一笑。然而,小五平素都是自来熟惯了,他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于是一问一答了一小会,彼此之间就熟络了起来。
下了楼的张越很快就找到了城门左侧的那辆马车,仍是那辆拆下了红油绢和各色装饰的翟车,但外头有意罩了一层方格布围子。他才到车旁,那车帘就轻轻揭开了一条缝,紧跟着里头就传来了朱宁熟悉的声音。她先解说了一通昨日去灵济宫的经过,最后才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我昨儿个刚去过灵济宫,转眼间方宾就死了。可是,虽说他那时候瞧着失魂落魄,可也不至于想不开自缢,更何况我还开导过他,实在是没道理。不过,我听说方宾向来招人恨,他这活着别人还忌惮他圣眷隆盛,这一死恐怕有无数人落井下石。他的死活荣辱不单单是关系到他自己和方家,而且还牵连了一串人,若是牵连了你岳父那就糟糕了。绾儿是我的知己,杜大人为人我也是钦佩的,可这事情我无能为力。张越,一切看你了。”
皇帝这些年脾气愈发暴躁,愈是平日里偏爱宠信的人,一旦事发的发落也愈厉害,黄俨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张越虽说疑惑方宾的死,但最怕的就是这一条。此时朱宁这提醒和他所见不约而同,因此他点了点头就沉声答道:“郡主放心。”
朱宁沉默了一会,随即淡淡地说,“我以后能帮绾儿的大约也有限,若是真的成了婚,就是出来也不能这般随意……敏敏要守孝三年,再说她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将来很难嫁得如意;我这个郡主却比她幸运得多,至少皇上给的那三个人选都是心性纯良之辈;说起来绾儿则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幸运的,所以你以后也一定要好好待她。”
即便事先已经知道朱宁的选择非此即彼,但张越闻听此言仍是有些意外,但随即便真心实意地举手一揖:“郡主帮了我和绾妹这么多,我若是道一句感谢实在是无足轻重。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愿郡主将来能美满幸福。”
“多承你吉言。”
马车中的朱宁微微一笑,面上露出了春风和煦的笑意,竟是和以前的明艳爽朗大不相同。和张越又交谈了几句,她便听到外头传来小五的声音,遂打开车帘把她拉上了车。这边厢马车徐徐行驶,张越又重新回到了杜康楼,那边厢停在崇文门右侧的一辆黑油马车这才放下了窗帘,吩咐车夫跟上。
周王朱橚这大半辈子先是面对苛严的父亲朱元璋,然后是杀鸡给猴看的侄儿朱允文,再然后又是疑心重的兄长朱棣,可谓是心力交瘁,这辈子最后一丁点温情便全都投注在了女儿身上。此时坐在平稳的马车上,想到自己刚刚远远看到的那一幕,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他的女儿怎么可能比不上老杜的女儿,都是身份害人!
朱宁却不知道父亲居然巴巴地跟踪了她一上午,把小五送回了杜家之后,她就吩咐车夫往宫中行去,预备去拜见太子妃张氏。然而,车到东华门,她才从车上下来,却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居然在这儿遇见宁姑姑,倒还真是巧。”朱瞻圻正好从宫中出来,趋前行礼之后直起腰的一刹那,他便低声说道,“民间那三国演义话本里头说诸葛亮气死周瑜,宁姑姑还真是巾帼不让英豪,一席话居然能说得一位尚书羞愤自尽。”
第十卷 燎原火 第038章 死不悔改
朱宁和朱瞻圻并不熟,却听说过他昔日恶劣的行径,此时听到这番话不禁眉头一挑。她倒是不在乎对方扣在自己头上的罪名,扫了他一眼便冷淡地说:“我若是有那兴风作浪的本事,这京师我也不至于太太平平呆那么几年。寿光王想借着此事生事随便你,但我只想提醒你一声,你是皇孙,前头遮风挡雨的始终是你父王。你有空打听关心我这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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