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交南气候潮湿,大军多用火器,这火药的调派运送又是另一大重要问题——自打先前那次莫名其妙的爆炸之后,无论工部还是兵部,对于火药的管理都日趋严格,京营那儿柳升干脆下了死令,丢失火药一钱,则所有护军一律处死,张越也少不得吩咐军器局加强防备,调派运送也都加派了人手。
兵部武库司所有四个人连带十几个书吏足足用了半个月,总算是准备完了交趾所需军器兵员,全都累得人仰马翻。这天中午汇总了最后一批堪合文书,眼看到了用饭的时候,张越就笑道:“这些天大伙儿有的跑断了腿,有的磨破了嘴皮子,有的累断了腰,都辛苦了。今儿个就不用对付着填肚子了,老万说过崇文门新开了一家杜康楼,我已经让人在那儿订了席面,我做东,大家到那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午间有一个半时辰,从那边赶回来也来得及。”
上司请客,武库司的一干人哪有不乐意的,当下自然是齐齐答应。一帮人出了兵部衙门,却是发现大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一打听方才得知今儿个三月十五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武库司除了张越和万世节乃是同科进士之外,员外郎和另外一位主事正好也是从前的同年,此时恰好遇上了殿试放榜,少不得就说笑了起来。几个书吏想到那些进士金榜题名就能做官,自个为了谋六部一个书吏的差事便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自是又羡又妒。
由于距离发榜的长安左门极近,因此崇文门旁边的杜康楼恰是生意兴隆,饶是如此,二楼一个包厢中三桌预定的席面掌柜仍是留着,哪怕是几个新科进士乘兴而来发现没了座头前来商量,他也只是说定出去的席面不能反悔,旁人自然只能悻悻而去。因此,张越等人虽说来得晚了些,坐下之后上菜仍是极快,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式冷菜热菜。
张越逐个敬过酒,笑着吩咐那些书吏随意,接着就回到了主桌上。才对员外郎崔范之说了几句话,他便听到隔壁那边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起来。
“那位状元公这次还真是走运。会试的时候是杨大人主考,难得遇见一个泰和来的同乡,文章又做得不错,自然是高高取中了。而这次殿试皇上亲自阅卷,听说恰巧在之前梦见白鹤展翼,偏生这位曾状元的名字里头又有一个鹤字,于是便从第二提拔上来,钦点了状元,那位原本定在头名的反而成了榜眼。要说这考试不但得看才学,还得看运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今天看榜的时候不是有人说了,那位状元公当初是兄弟同中举人,结果他先留下侍奉父母,兄长中了进士不多久却去世了,他又要供养父母嫂子,结果此次年近不惑方才高中,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再者,进士的名次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乃是出仕之后是否扎扎实实做了事情。科举拔得魁首固然是好,但要说青史留名,却还得看以后!”
“廷益你还真是看得开。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即便比不了上一科的探花郎和那位张元节,但咱们这一科进士中你也得算年轻的,兄弟我可比你年长十岁。咱们等着你青史留名,给咱们浙江士子好好长一回脸!”
听到这么一番话,张越顿时莞尔,心道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还没开口,万世节则是眉头一挑直接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我之前忙得疯了,竟是忘了殿试。你们谁知道今年的殿试是什么题目?”
同桌的员外郎崔范之看了看主事吴元,这才笑道:“这次殿试的题目是如何效法尧舜无为而治垂拱而治。”
张越之前也没去注意殿试是什么题目,一听是考无为而治垂拱而治,他不禁在心中思量了起来。虽说古往今来皇帝大臣都很喜欢拿着这一条当作目标,可即便是用黄老学说治国的汉初,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为。而且,朱棣又是北征又是开运河又是迁都,如今又是开海禁,怎么忽然挑了无为而治作为殿试的题目?
这时候,隔壁的包厢中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却是有人在说朝廷重边事轻民治,重武轻文,更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勋贵坐享勋田成百上千顷,而文官则是勉强只能靠俸禄求一个温饱。说着说着,那言语自然免不了偏激,渐渐就有人提到了一个张字。
“英国公三下交趾四定安南,以功封英国公也就罢了,可他的两个弟弟俱以功臣子弟封了高官。再看看张家另一支,以征交趾平倭寇功封了一个阳武伯还不算,其余的子弟都是年纪轻轻就出仕了,只看张元节如今升官的速度,只怕不到而立就能当上七卿!究竟是武家出身,不像真正的儒门学子,一味知道杀人不讲仁恕,哪里知道体恤百姓!还有杜宜山杜学士,如今也入阁了,想他重新入仕到现在不过五年,还不是附庸张家爬得飞快……”
“子英,杜学士不单单是科场先辈,而且为人处事向来光明磊落,你这话说得过了!”
“廷益你莫不是上次见过那位小张大人,也想借人家的光?你敢说杜宜山不是因为他那个宝贝女婿兼得意门生方才入的阁?”
听到有人说起张家,张越便皱了皱眉,却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毕竟那话虽说不好听,却不过是发发牢骚。待到人家说起他只知杀人不讲仁恕,他更是一笑置之,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他本就没奢望能讨好所有人,对于此种评论却是无所谓。然而,听到那个说话的人居然缠枪夹棒地指摘自己的老岳父头上,他就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他这一走,崔范之和吴元不禁面面相觑,几个正大快朵颐的书吏也慌忙停下了筷子。此时此刻,万世节便跟着站起身,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少安毋躁,他必定是到隔壁说理去了。咱们在这儿等着,他一会儿准回来。”
出了包厢,张越就径直来到隔壁包厢门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打开了门,他放眼一瞧,见里头大约是五六个书生,除了于谦之外都不认识。见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来,他就开口问道:“各位金榜题名在此庆贺原本不关我的事,但你们这声音未免太大了些,有些话即使我在隔壁不想听,可还是听到了。敢问刚刚非议我岳父的是哪位?”
江南素来乃是文华宝地,其中尤以浙江为最,这包厢中的六个人都是从今科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这酒酣之际正说得畅快却忽然有人敲门打断了兴头,自然大多不太高兴,但这会儿听到那岳父两个字,几个原本脸上还有些傲气的士子顿时呆了一呆。
“就是我说的!”一个身穿宝蓝直裰三十出头的矮胖青年站起身来,却是冷笑了一声,“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小张大人大驾,倒真是有缘,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有说错么,杜学士若不是凭借着你家的声势,怎么可能升官那么快?须知当初向皇上举荐他的两位沈学士,如今官不过中书舍人翰林待诏,凭什么他就能越过他们平步青云?”
上下打量着这个流露出明显敌意的家伙,张越当即淡淡的说:“尊驾既然是新科进士,难道连文武殊途的道理都不懂?我岳父虽说回朝任官不过五年,但在青州雷霆平叛,在朝对皇上建言献策,更曾经保下忠良,你说他是张家附庸,那么你不妨说说,他为哪个张家人说过好话,抑或是哪个张家人举荐过他?张家除了我和尚在交趾的大伯父之外,余下的都是武官,纵使以英国公之尊,亦一向谨慎自持,从不曾对皇上举荐文臣。我岳父自从入朝为官之后,一不交结权贵,二不曾答应别人请托,三不曾请托于人,岂容你如此诽谤!”
见那矮胖青年脸色青紫,他却仍是针锋相对:“此次我岳父入阁,乃是杨阁老举荐,皇上咨以朝中七卿,咨以翰林院诸学士,纵有与其无交情的,也尽皆赞他学问人品。依照你刚刚的说法,难道朝中大臣皆无慧眼,反倒是你目光如炬?这世上有当官只为一呼百诺平步青云的官迷,却也不乏凡事只凭本心只取公义的君子!我为人弟子为人子婿,只想奉劝你一句,身为读书人,背后论人短长也该有个分寸,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十卷 燎原火 第008章 出息
其他几个人原是要帮腔的,可张越一上来就一条一条全都是大道理,他们竟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顿时哑然。眼见张越冷冷撂下这么一番话便拂袖而去,那矮胖青年紫胀了面皮,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恰是气得发昏。此时此刻,忙有人上前去关上了包厢的门,随即便没好气地说道:“好好的喜庆时候,子英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竟把煞星给惹了过来!”
“咳,谁不知道皇上对张家极其宠信,现如今既然用了杜学士,那便是信赖有加,刚刚那些话要是传扬出去……让人认为子英你自大狂妄,岂不是毁了一辈子前程?”
“想当初梁用之大人下了锦衣卫大牢,若无人求情就是死路一条,就连杨阁老身为同乡好友,也不敢贸然出面,结果还不是杜学士求情,梁大人这才得以平安回乡?张元节还算是和郭兄你讲道理,要是换成那些不客气的真正勋贵子弟,只凭你刚刚那番话恐怕就该掀桌子了。谁不知道皇上素来偏袒勋贵,即便闹出什么风波来,那也是你倒霉。”
由于不知道张越还在不在隔壁,因此几个人都压低了声音。然而,最初劝阻过郭子英的于谦这时候却没说话。他上一次当着张越的面直言不能为了附和皇帝心意只顾着杀人,张越非但不恼,反而长揖以谢;可这会儿再次相见,他却发现当初那个随和平易的人忽然词锋犀利冷意十足,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另一边的张越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包厢中。他刚刚的声音并不算太小,而且这里从上到下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动静,所以几乎没漏过一个字,此时一帮人忙都站了起来。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都坐下,回到主桌便举起酒杯。
“下午还有公事,这酒就到此为止,不过饭菜管够,大家尽兴,不要被刚刚的事情败了兴致,我先干为敬!”
虽说武库司一众属官和书吏在张越初接掌司务的时候很是设了些绊子,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代表他们没听说过张越那很是辉煌的资历——去青州杀人还能说是奉旨监斩,可最初剿灭卸石棚寨总归是张越自己的主意;下了一趟江南,又不知道掉了多少颗脑袋;而就在两个月前,京师戒严的那个晚上杀了不少犯夜的人,那更是某人亲口下的格杀令。可是,和这位郎中大人共事了这么久,他们却觉得这只是一个温恭谦良的贵公子。
可如今他们总算是明白了,倘若真的惹毛了他当面给你没脸,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这一顿劳师宴吃得杯盘狼藉,张越留下连生结账,随即就和众人回了兵部。由于交趾军务已经解决,去岁年底又已经完成了京卫京营等禁军的换装事宜,如今春暖花开更不用考虑什么军服棉衣等等,于是武库司上下自然是闲了下来。只是人闲嘴不闲,一群书吏们向来同气连枝,这风声很快就传了出去,六部各衙门连带周边其他衙门都传遍了。
由于兵部并无急务,留下人当值之后,这一日傍晚便早早散了衙。因天色还早,张越上马之后和其他同僚告辞之后,便约好万世节一同去西牌楼巷看方敬,谁知道才出巷子就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匆匆上前,随即便利落地跳下了马,看了一眼那人背后的小毛驴,随即笑道:“小七哥怎么来了,今日国子监无课?”
“我以后就不在国子监读书了。”顾彬见张越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便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我最初在国子监时是在正义堂,之后则是崇志、广业堂,一年半之后考核都是优等,就一路升了上来,去年就入了率性堂。不到一年,我八次月考就拿足了八分,所以已经给了出身,恰如今国子监严督积分法,所以一应得出身者都已经向皇上举荐了。”
许是因为四年苦读终于没有白费,顾彬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自卑,显得意气风发。而张越想到顾彬当初为了生计不得不帮着族学中那些顽童蒙混月考,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心中着实高兴:“凭着小七哥你这用功勤勉的性子,我早知道会有今天。既然如今你不住在国子监监舍,那行李铺盖如今搬到了哪里?若是没地方,我在西牌楼巷那边还有空屋子。”
万世节此时也凑了过来,他素来最好热闹,闻听此言连忙附和道:“元节说得不错,那边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既然搬出了国子监,总得要寻住处,不如搬来同住吧?京城大居不易,你如今还未出仕没有俸禄,就是廊房中的小房也不是那么好租的。”
顾彬在国子监中倒是听张赳提过张越的几个友人,此时见万世节这般自来熟的模样,他不由犹豫了片刻,随即才诚恳地说:“我昨日从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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