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张家人这几个有出息的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此算起来,张攸能忍算不得什么错处,至少比没出息的跋扈狂躁好。罢了,也该是时候把张辅从宣府调回来,让他夫妻父子团聚好好荣养。”
朱棣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声,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案桌上翻找出了山东布政使送来,内阁进呈的奏折。再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微微思量了一会,又用朱笔在上头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准字,随即唤来了一个小太监。
“去文渊阁传旨,让杨荣金幼孜把封赏的明细拟出来进呈给朕。还有,你去张家传朕口谕:这都已经几个月了,竟是没有一篇札记送上来,实在不像话。《论语》读完了还有《尚书》《春秋》,总之不拘四书五经,三日后立刻送上来!按照朕的原话传,一个字也不许少!”
那小太监虽说不到二十,却也是在御前呆了两年的人,自然不会傻呆呆地问去哪个张家传旨。答应一声正要疾步出去的时候,他却听到上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正想止步时却发现皇帝是在吩咐别人。饶是如此,他仍免不了竖起耳朵听了个仔细。
“去御用监吩咐张谦,以王贵妃的名义赏赐英国公成国公黔国公夫人各云缎十匹,再让他去庆寿寺点上长明灯……太医院养那么多人难道是吃干饭的,当初皇后和张贵妃的病他们没办法,朕的顽疾他们没有办法,如今王贵妃的病也没有办法……”
后头的咆哮那小太监再也不敢听,连忙快步出了正殿,等到了外头就一阵风似的朝文渊阁奔去,心里头却是有一种莫名担忧。自打王贵妃这病一日比一日重,皇上的脾气就日渐暴躁,若是贵妃哪一天真的没了,这以后皇上一怒之下处置人还有谁敢规劝?
由于王夫人知道张攸父子回来,张家必定事多,于是留着张越和杜绾吃了午饭,少不得早早让他们回去。出了英国公府上了马车,张越正想说些什么,结果车轱辘一转,他就感到杜绾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连忙扭过了头。
“孟大人是不是不该回来?”
杜绾如此直截了当,张越不禁愣住了。沉默了一会,他便苦笑道:“孟伯父当初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足可见不甘寂寞的心性。毕竟,保定侯官居超品执掌左军都督府,他还是保定侯的兄长,怎么会甘心做一介平民?他若是单单凭那功劳东山再起也就罢了,我就担心他一头扎进了夺嫡里头,那时候便不单单是他这一支受害,即便是保定侯……”
“既如此,我明日去保定侯府见见大姐。”杜绾乃是干净利落的性子,当即便打定了主意,“大姐是正儿八经的孟家长房长媳,有些事情保定侯总不该瞒她。大伯娘适才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头的意思已经明白得很,大约孟大人还是常山中护卫指挥。保定侯府向来不偏不倚,以后怎么办总会有个章程。”
听杜绾这么说,又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张越不禁伸出另一只手去轻轻握住了,心里却免不了思量了开来。皇帝素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秉性,已经弃置不用的人万万没有道理忽然又简拔出来,哪怕是孟贤立了功也是一样——只要朱棣愿意,大功可以变成小功无功,甚至干脆变成有过;那么,明明是深深厌恶了孟贤的皇帝为何会改主意?
是禁不住别人说情?还是干脆另有深意……或者说要看看保定侯府的反应?那是以嗜杀闻名于世的永乐皇帝,可不是放任九龙夺嫡自己坐山观虎斗,满心都想要仁君之名的康熙!若真的是因为事情闹大而勃然大怒,只怕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由于张攸张超父子得胜归来,因此张家门口虽不至于张灯结彩,但少不得有下人将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特意在门楼上挂起了红灯笼。等到张攸张超父子带了十余名随行的家丁进了巷子在门前下马,门房们立刻上前忙着牵马伺候问候道安,恰是一片热闹气象。
因面圣时万事顺遂,这会儿张攸心情极好,一反在外头对张超的疾言厉色,下马之后竟是褒奖了长子之前举止得体。张超习惯了父亲在外头三天两头的板面孔,先是讪讪的,旋即才高兴了起来。正预备从西角门进去,他忽地瞥见大路那头有车过来,细细一瞧就发现是自家的,连忙停了步子。果然,等到马车停稳了上头跳下来一人,他立刻兴冲冲地上了前。
“三弟!”
“大哥!”
张攸此时正好转头,见两兄弟笑呵呵地厮见了一番,便停住了脚步等他们上前。他原本就不是板着面孔的道学君子,在军中要立威,如今看见晚辈侄儿,顿时又恢复了老模样。笑着拍了拍张越的双手臂膀,他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你不但通文,而且遇到大事的时候也是好样的,军中好些人都夸你上次机敏!这次我和超儿在东番岛上清剿了一番,没有别的东西捎回来,就只有一箱子乱七八糟的药材。听说是壮阳大补之物,回头就送给你了!”
杜绾这时候也走了过来,恰好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脸色顿时绯红。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就是一匹快马驮着一人飞驰而来。尚不及停稳,马背上的骑手忽地一骨碌跳了下地,恰是宦官打扮。来人四下里一望,随即冲着张越疾步走来。
“小张大人,皇上有口谕。”
原本正围成一团的张家人听到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顿时都愣住了。一群人慌忙张罗了一阵,终于把这个传旨的小太监让进了院子。等到听完那一句明显没有加过任何改动的天子原话,张越不禁看了杜绾一眼,恰逢她也正好看过来,四道目光死死纠缠了一阵方才松开。
亏得杜桢曾经提醒过皇帝素来心血来潮,他偶有空闲的时候就写了不少稿子存下。要知道,他今天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接下来的几天正要和兵部尚书工部尚书两位大人物打擂台,恰是半点空闲都没有,倘若半点没有准备,三日后拿什么呈递给天子?
召之即来,挥之则去,这还真是皇帝的用人之道!
第九卷 群魔舞 第011章 察人心性
这一天晚上张府自然是热热闹闹,三间花厅中灯烛煌煌,三代人各自按着辈分陪坐下手,纵使已经好几年不曾喝酒的顾氏也破了例。虽说今日面圣时未得明言,但张攸也已经隐约听说了封爵之议,自是倍感振奋,于是少不得殷勤奉承,到最后筵席散时见顾氏面色酡红,他便吩咐其他人各自回房,单单叫上了张越一左一右搀扶。等出了门,见门外台阶下头恰是停着一架竹椅,他不禁露出了讶色。
顾氏坐上去之后,见张攸犹在好奇地打量着这竹椅,便笑着解说道:“这是越哥儿的主意,家里用那些繁琐的肩舆,传扬出去别人又要说咱们逾制豪奢,不若是这两根竹子架上竹片做成的躺椅方便。我如今年纪大了,走几步路便要人扶,在家里就用这个,下头人也省些力气。这竹子弹性好,一路晃晃悠悠也还舒适,做成滑竿恰是轻便。”
“原来是越哥儿的主意。”
张攸不禁微微一笑,旋即上前在顾氏身上盖好了毯子。两个小厮稳稳抬起了滑竿起步,顺甬道一路来到了二门,这才垂手退下,旋即就有两个健妇上来接手。顺着夹道拐了两三个弯,远远就能看到北院门前有人打着灯笼,她们连忙加紧了脚步。等到在正房门前稳稳落下,张攸便和张越双双把顾氏搀着进屋,又扶了她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
顾氏一坐下就吩咐道:“白芳,你把丫头们都带下去。”
见白芳带着大小丫头鱼贯退出,又发觉顾氏好似有要紧话对张攸说,张越便也想寻一个借口退下,毕竟自己是晚辈。然而,那一层厚厚的门帘才落下,上头祖母便开口说了话:“有道是立祖业难,守祖业更难。张家守在祥符足足有上百年,先祖当初创下这份家业,历代的长辈又是尽心竭力经营,于是方才有了张家的今天。只不过,咱们这一支能有今天,其实一直都是承荣国公和英国公父子俩的光,所以我一向盼着自家能有撑起门户的人。”
顾氏的目光一下子倏然一变,竟是死死盯着垂下了头的张攸:“老大自小勤学苦读,二十出头就中了解元,随后入朝,又凭着英国公的帮衬一路升至工部侍郎,我原本一直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却不想他终究还是行错一步。好在上天总算垂顾咱们张家,老二你一刀一枪挣出了自己的前程,越哥儿也争气,不到弱冠就已经名闻天下!看到张家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我这个老婆子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多年征战在外,再加上顾氏乃是嫡母并非生母,张攸自然是敬多于爱。然而,此时听到死了这两个字,他仍是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双膝跪下:“母亲何出此言?您如今筋骨健朗少有病痛,古来寿星活过百岁也是常有的事,您何必出此不祥之语?大哥虽然不在,但我如今总算能够承欢膝下,一定能让您的诰封再上一层。”
见张越也默默上前跪了下来,这高大的伯侄俩只比高坐太师椅上的她矮了一丁点,顾氏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把手按在了两人的肩膀上,这才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稀罕什么诰命敕命,我只是希望咱们家的子辈孙辈能友爱和睦,不要像英国公那两个弟弟一样!老大媳妇和赳哥儿满心想着老大能回来,我也想,可我更知道此事如今不可轻提!老二,你们兄弟三个,如今是你官职最高,我要你答应我,不管老大如何,异日能帮的时候帮他一把。”
“母亲若真的希望,我愿意……”
“什么用前程用性命担保他回来的话就不要提了!”顾氏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三分,右手重重拍在了旁边的扶手上,“你的前程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拼杀得来,而且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荣耀,也是整个张家的!就是你在皇上面前提了,皇上也不会嘉许你的孝悌之道,只会认为你不识抬举!你只要记着,咱们张家的道理是立身持正。”
“是,儿子记下了。”
见张攸深深俯首,顾氏只觉得心中异常疲累,但仍是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随即又苦笑道:“你和超哥儿远征在外,我原本该看好你家里的人。超哥儿那个倒是平安产子,只是你的那个二房却是……都怪我那时候只想着宛娘,疏忽了她这一头。”
“她原本就在路上受了惊,即便是家里滑胎小产,也只是下人照应不周,儿子的福分不够罢了。”张攸低垂着头,半晌方才抬了起来,面上满是苦涩,“因辅大哥的缘故,黔国公素来对我照拂有加,得知她对我有意,便竭力撮合,更道是得芒市土司之助,云南各部的归服就更容易,我那时在外多年不近女色,喜她娇俏年轻,一时心动就纳了她。我不曾禀告就把人带了回来,又不曾教导她家中规矩,多承母亲没有见罪。”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是常理,纳妾毕竟不同于娶妻。可是,你也得为你媳妇想一想,她在家里一守就是几年,哪里是容易的?她素来就是精明好强的人,如今却往往好强得过度,竟是欺压到自己的儿媳上头了!罢了,这些是你的家事,我也不管,你回去吧,不要只顾着安抚你那二房,多多劝劝你媳妇!”
眼见得张攸退出,顾氏才叹了一口气,又对张越说:“越哥儿起来吧,过来陪我坐着说说话,我这心里憋得慌。”
张越原以为顾氏刚刚已经一口气把心中所思所想都倒了出来,如今听到祖母仍说憋得慌,他不禁大为讶异,连忙站起身来,结果腿脚酸麻一不留神却一个踉跄,结果却被一双手牢牢托住了。抬头看见是祖母,他不禁有些讪讪的,连忙稳住了身子站直了。
“都是常常见皇上跪来跪去的人,若是在御前也来上这么一下子,轻则是失仪,重则是大不敬!”顾氏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张越,半晌却又叹息了一声,“一晃都已经四年了,当初你大伯父被锦衣卫拿了那会儿,我才第一次觉着你和其他兄弟不同。刚刚对你二伯父说的那些话你听过便罢,如今我只问你,你觉得皇上缘何不让你大伯父回来?”
老祖母这是觉察到了什么?
张越微微一怔,见顾氏的脸上满是惘然,丝毫不见刚刚那个强硬的老祖宗模样,顿时打消了劝慰的主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便索性把心头的疑惑都倒了出来:“英国公当初曾经说过,大伯父只是因为曾经和汉王走得近而遭了池鱼之殃,所以方才从轻发落贬到了交趾,但如今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皇上也应该气消了,为何仍是死死摁着大伯父?”
见顾氏连连点头,他声音又低沉了一些:“可若是真的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皇上便该厌憎了咱们家。当初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虽说也有其他缘故,但一听说我是英国公的侄儿,他便立刻上了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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