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宣旨的太监不是张谦,而是先前在凉殿宣召张越进殿的那个年轻太监陆丰。他额头上有几点麻子,公鸭嗓又尖又亮。说完这应有之义,他便笑眯眯地说:“小张大人,你这回是钦差,咱家受皇上派遣,再加上京营兵五百和你同行,过济南府的时候还要查办布政司渎职轻慢之罪。咱家听说,这回若不是布政司的人使坏,杜大人也不至于被下锦衣卫狱,这一回正好给小张大人好好出一口气。”
上回还自称小的,这回却自称咱家,口气中既有提醒又有暗示,张越哪里还不明白这陆丰恰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儿。想起之前袁方差妥当人送过口讯来,想起朱棣已经派人建东缉事厂,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东厂,他心中自然有所计较。
有些事情,少不得要着落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刚刚跃升从四品御用监左少监的陆丰身上!
由于是奉圣命行事,张越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应行装,因此陆丰说是即刻动身,他便立刻让下人将所有行李箱笼送上马车,入内向祖母顾氏辞行之后,他就随着陆丰上马动身。比起他上一次和孟家人一起离京的时候,此次的排场可以用一句歪诗形容——惊天动地离京去,奉旨杀人把令行。
因如今是柳升掌总京营,而王夫人先前按照张辅的话找上的正是柳升的夫人,因此此番随行的京营军士自然不会有什么老弱病残,全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弓箭手火铳兵等等一应俱全。一行人在通州上船的时候,码头上的苦力看到这么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全都是大吃一惊,竟是连给其他船只卸货帮工都给忘了,直到那三条官船开走方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这三艘官船的缘故,运河上的粮船和其他船耽搁了好一会儿方才一一靠上码头,条条船上都在议论那些彪悍的京营军士。一艘正在靠岸的船上,杜绾搀扶着母亲裘氏站在船头甲板上,直到那三艘远去的官船已经看不见了,她方才出声提醒道:“娘,咱们进船舱收拾东西吧。”
“船头上那个人应该是元节,我绝对不会看错。”裘氏却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站在那儿紧皱眉头,“算算日子,元节回北京才一个月都不到,不是说他也是戴罪之身么,怎么忽然就出京了?都怪咱们在济南府耽搁这么久,这世上果然是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那些人竟是使出了那些龌龊手段,几乎就要翻捡咱们的行李了!”
杜绾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父亲这个右布政使当得孤直,那些布政司的官员竟是以为他捏着众人的把柄,把主意打到了她们母女身上。若不是她绞尽脑汁设法脱身,竟是难能离开济南府。然而谁能想到,好容易回到了通州,竟是眼睁睁看着张越这么大阵仗离开?
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越并不知道自己和裘氏杜绾母女擦肩而过,官船顺运河而下,一路走得并不算快。尽管他不是招摇过市的性子,但通行的陆丰却得意得很。洪武朝的时候定下太监不得干政的铁律,但本朝以来,先有郑和张谦,后有其他大太监奉旨出京办事,宫中太监无不视出京为一等一的肥差。再加上他先前隐隐听说了某个传闻,那钻营的心思更是无比活络。
若真是谋到那东缉事厂首领太监的肥缺,那以后的权势决计堪比锦衣卫指挥使!依照他的想法,这沿路所到州县都停一停,这才是宣示天子近侍的威权。然而,这热炭团一般的心思却给张越轻飘飘一句话给击得粉碎。
“陆公公,这外头官员暂且不说,京里头内官外官可是有无数人盯着我们。”
尽管爱显摆乃是太监的天性,但陆丰既然有削尖脑袋向上爬的心思,当然不是个笨蛋。情知这时候显摆被人告一状可不合算,他当下就熄灭了心头那团邪火。即便没有张谦那一层关系,单凭张越是英国公的侄儿,单凭这京营的五百军士,他也不敢对张越的话等闲视之,接下来的一路上少不得小意殷勤地巴结着。
张越看到人家热面孔贴上来,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于是,等到官船抵达东昌府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便从相安无事变成了熟络无间。
尽管张越不过六品,自己却是四品,但陆丰下船的时候仍然谦让了一番,见张越执意不肯先走,这才志得意满地先行下船。发现前来迎候的布政司官员不过寥寥数人,他心里极其恼怒,藏在袖子中的右手不禁捏了捏那圣旨,心中方才有了底气。
那位杜大人初来乍到一年就几乎把白莲教教匪连根拔起,可这些人非但没察觉到端倪,事后竟然还落井下石,指量皇上真是那么好糊弄的昏君?上回闹得汉王遇刺,按察司官员一个个纷纷落马,这回也该轮到布政司这些家伙了!
稍稍落后的张越瞥见了陆丰的小动作,证实了先头的猜测。他要办的事情是杀人,却没说要到布政司查证什么轻慢渎职之罪,想来这是专门交给陆丰的任务。一路上和这陆丰相处多了,他略施小计就把对方根底摸得清清楚楚。
如今还没有宣德朝教太监识字的善政,陆丰和宫中大多数太监一样目不识丁,要控制影响这样的人,比控制一个识字懂理的人容易得多。
就像他想的那样,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的陆丰做事情全然没有那么多考虑顾忌,转陆路抵达济南府之后就立刻取出了圣旨——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背——洋洋得意地一举罢免了从左布政使张海到参政参议以下一共七员官。而这一次却不像朱棣盛怒之下罢免按察司诸官,从陆路上任的新一批官员在之前一天就抵达了济南驿馆,恰是雷霆万钧。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20章 最毒是人心
左右布政使为从二品,左右参政参议分别为从三品从四品。到了北京城这官职兴许不算什么,但在地方上却是封疆大吏。而山东之地从永乐初年开始疏通大运河开会通河征发大量徭役,接连几年又是旱涝蝗灾不断,因此布政使司上下官员的考评都是平平,许多人长年不曾挪窝,之前杜桢从天而降占据了右布政使的位子,自然有众多人不服不平不甘。
杜桢是个冷面人,平素不苟言笑和同僚并无太多往来,少不得有人在暗地里散布流言,道是他奉了圣命暗查布政使司上下官员是否有贪贿事。于是,先头杜桢一离开济南府前往青州,好些人便暗地里动作了起来。事成之后,一群人又将裘氏扣住,想要搜寻那子虚乌有的物证,若不是杜绾赶回来,更拿出了道衍当初那封信,又很是威胁了一番,他们决不会罢手。
可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
尽管永乐皇帝朱棣宠信太监,更有郑和张谦等人先后扬帆海外,但在大多数文武官员看来,太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阉人。此时此刻,布政使张海参政左旋等人跪接了圣旨起身之后,都将愤恨的目光投向了一身青衫站在陆丰身后的张越。
谁都知道张越和杜桢是师生,谁都知道张越乃是英国公的本家侄儿,这次的事情要不是他进谗使坏,他们怎么可能被一锅端?在这种沉默僵硬的气氛中,一群刚刚被罢官职失魂落魄的官员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要见皇上,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公理正义!”
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几个官员再也难忍心头激愤,大堂中顿时一片哗然。已经在布政使任上五年的左布政使张海死死盯着张越,那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张越,你倚仗英国公府的威权欺凌我等,你别以为能逃脱天下士林公议!你在青州惺惺作态收买民心意图不轨,我……我们大家都要弹劾你!”
尽管早知道会有困兽犹斗的余波,但张越却没料想居然会有人在这当口站出来,还义正词严地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却只见张海旁边的参政左旋陡然跨前一步,竟是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杜宜山越权调兵罪在不赦,你私放教匪更是别有用心!你师生二人联手蒙蔽皇上,迫害忠良,除非天下人都瞎了眼,否则一定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为我等鸣冤!你不要以为出身名门便能为所欲为,抬头三尺有神明,须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陆丰刚刚看着一群平日趾高气昂从来看不起太监的文官如丧考妣,心中正得意,谁知道这些人一下子就变了嘴脸大声聒噪,他少不得呆了一呆。然而,听他们冷言冷语尽冲着张越去了,他渐渐就有些恼火。
这件事是临行之前皇帝交待他办的,张越不过是从旁辅助,这伙人难道忘记了他才是此行的正主?这分明是瞧不起他!
太监多半是死钻牛角尖的性子,当下他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没滋味,干脆就咳嗽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这是皇上御准的圣旨,派了咱家前来宣读,和小张大人有什么相干?”话音刚落,底下就有人拿眼睛瞪他,紧跟着便是一声怒骂。
“狼狈为奸!就是你们这些阉党蒙蔽皇上!”
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这成语陆丰都是一知半解,但总知道狼狈为奸这四个字不是好话。他一下子铁青了脸,正想喝令大堂中的军士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官员统统拿下,却感到有人伸手压了压他的肩头,转头一瞧,他便瞧见张越向自己点了点头,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尽管是初来乍到,但张越素来心眼多多。抵达布政司之后,他便找来布政司的差役询问了杜家母女的情形。他这回乃是钦差,底下人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将先头一个月的情形如实道来,他哪里还会不知道裘氏和杜绾曾经的处境。此时上前两步,见下头赫然是一双双充满恨意的眸子,他却毫不在意的哂然一笑。
“原来各位大人也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各位口口声声蒙蔽,口口声声欺凌,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理正义,倒是大言不惭!当今皇上知人善任雄武威德,平生做事无不是乾纲独断,谁能蒙蔽,谁敢蒙蔽!倒是你们趁着同僚遭难之际欺凌人家妻女,各种手段无不用其极,但凡天下有眼睛有耳朵的士人都会鄙夷不齿!”
既然说了,张越此时也懒得客气,干脆把话说了个痛快:“你们自诩忠良,却不能使百姓温饱,保一方太平,奏实情于上,通言路于下,忠字何在,良字何在?白莲邪教在山东一带传播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各位在山东至少都当了五六年七八年的地方官,眼看邪教做大却无动于衷,可看到新来的杜大人殚精竭虑铲除祸根却仍是袖手旁观,你们可有寸功于百姓,有寸功于朝廷?放任邪教为祸地方,要说别有用心,这才是别有用心!还有,各位是不是昏头了?陆公公乃是宣召圣命的天使,你们轻侮于他,便是轻侮皇上!”
“你……你狂妄,你血口喷人,你……你居然勾结阉竖!”
张越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左布政使张海气急败坏地反驳了一句,忽然感到喉咙口仿佛堵塞了什么东西,忽然一头就栽倒晕了过去。这下子,其他人不由得手忙脚乱,待想要再反驳的时候,陆丰却再不给这些人机会,大手一挥,一群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扑了上去。这群京营卫士在北京城也常常做这种拿人的勾当,手段自是精熟,不一会儿堂上便空空如也。
这大堂乃是平日布政司官员议事的大堂,高大轩敞,陆丰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之后,顿时觉得出了一口气,斜睨了张越一眼便嘿嘿笑道:“小张大人你真是好口才,竟是当场骂晕了一个人!这些家伙确实是昏头了,竟然敢质疑皇上的圣旨,这罢官还太轻了,就该处他们大不敬之罪,然后追夺他们的诰封,让他们子子孙孙不得出仕!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自居士人么,咱家非得断了他们这士人的根!”
果然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张越明白当太监的心眼都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倒是未必,但睚眦必报却是铁板钉钉的。见陆丰那张脸上满是戾色,他便笑呵呵地说:“咱们这回是奉皇上旨意,只要把此行种种一一奏报,皇上自然会有圣断。多说多错,多做也是多错,何必给被人留下抓把柄的机会,公公你说是不是?”
“小张大人提醒得极是,咱家险些就犯错了!这帮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家伙,和他们较什么劲?到时候如实报说,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想到朱棣往日的秉性,陆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立刻诚恳地对张越打了一躬。他如今才三十,尽管下头缺了某个重要玩意,但眼看前程一片大好,当然不愿意轻易断送了。想到张越这一路上一向尊重自己,关键时刻还常常有所提醒,他更是越看人家越顺眼。相形之下,他隐约感到新上任的那几个布政司官员瞧不起自己这个太监,心里头便忌恨上了。
离开济南往青州上路的时候,他上马之后还恨恨地瞥了那济南府一眼,心中转起了某些阴毒的念头。而一旁的张越将他这举动收入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