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仆一场,她原本自然该是高兴的。可王夫人这一把年纪,若是在分娩时有个三长两短,那后果简直无法设想。
她竭力把这不祥的念头给压了回去,但心中依旧是沉甸甸的。待到了上房门口,见廊下几个小丫头正垂手站着,她便叫了一个过来,因问道:“邓夫人和越少爷还在房里头?”
“回禀姨娘,邓夫人说是要回去告诉二老爷这个好消息,刚刚就先走了。大约正好走的是另一条道,所以路上才和姨娘错过了。越少爷如今正在房里头陪夫人说话,刚刚里头还能听到笑声。遇着这么大的喜事,听那声音,夫人仿佛高兴得很呢!”
惜玉点了点头,当下便吩咐那小丫头,若再有其他姨娘过来探望一概先拦驾,随即便挑开帘子进了门。外间的屋子里只是站着两个拿着拂尘的丫头。透过旁边的湘妃竹帘,她影影绰绰能看到张越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正在陪着王夫人说话,那声音清晰明了的传了出来。
“上一回是你们父子俩考中贡士的时候,我恰好有了喜讯,这一次竟又偏偏是你来看我的时候诊出喜脉,说起来你这孩子还真是我的福星。我虽说是女人,朝中那些大事也不懂,好歹也听过一些消息。你在山东已经很用心了,做的又是份内事,按理这次即便无功,也顶多是申饬几句的罪过。只是你那位老师这次只怕不容易过关,锦衣卫的诏狱可不是好地方!”
“大伯娘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还是安心静养,至于我的事情……生死荣辱命系于天,多思无益。反正我问心无愧也就罢了。”张越瞥了一眼窗户上糊的银红纱,又笑道,“这是圣心独运的事,咱们不论怎么想,就像窗户上头蒙了一层纱似的看不分明。杜先生之所以会那么做,也是为了雷霆万钧一举铲除后患,料想皇上应该能体谅的。”
“皇上……”
王夫人此时极想说皇帝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皇帝,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她是国公夫人,进出宫闱乃是常有的事,自然知道不少别人不知道的勾当。自打永乐皇帝朱棣的身体日渐不好之后,因为说错话被杖毙的太监宫女少说也有几十个,就是先头那一个月,永安公主驸马广平侯袁容也因擅作威福被杖二十,其他皇亲国戚都为之噤若寒蝉。
外头的惜玉听王夫人的话头尽在这些坏事情上打转,便适时咳嗽了一声,随即方才打起帘子进来,手中条盘上还捧着两盏热茶。上前先是亲自奉给了王夫人一盏,她又将另一盏递给了张越,见他欠身道谢,她少不得笑吟吟地回了礼,口中又说道:“几个月不见,越少爷可是清减了许多,这下巴都能看到尖了。”
“瘦些好,若是到了外任还变得肥头大耳回来,那些御史能放过他?”
王夫人一向不待见那些都察院的御史,想当初张辅在交趾征战的时候,这些人就上窜下跳没少使过绊子,如今自然看他们更加不顺眼,颇觉得这些人是没事找事,只知道挑人家的错处换来自己往上爬。可她不是口无遮拦的妇道人家,略开了玩笑就岔开了话题。
“你尽管放心,有些事情我自然会帮你留意留意打听打听,你祖母说得没错,你如今还是安生在家里呆着,若没有召见就不要随便出去,就是见友人,也不妨让他们到你家里来,尽量少出门。不过今儿个你既然来了,先去看看你那小妹妹。对了,方家那个老二读书很是用功,比他哥哥强了无数倍,你倒是可以去见见,待会留下来陪我吃一顿饭。”
既然王夫人都这么说了,张越自然答应了下来,当下便跟着碧落去见自己的堂妹——尚在襁褓中的英国公独女张嫱。只是小家伙的脾气仿佛不太好,见着他就是大哭大闹,他只好落荒而逃。而留在英国公府西跨院读书的方敬也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说话间很有章法,只是想想那种小心谨慎的代价,张越便着实高兴不起来,没坐多久就找了个借口出门。
“他的大哥方锐一直都不曾来看过他弟弟?”
“方家大少爷从来都没来过,就是过年的时候往门上送过两套衣裳鞋袜,还有二十两银子,夫人都命人拿过来给了他。”碧落忍不住回头看了那院子一眼,面上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同情,“虽说夫人收留了他,平素月例供给都不曾短缺,但对他终究只是淡淡的。他小小年纪和兄长分开,难免家里有些下人会慢待,更没个同龄人可以给他作伴。”
听到这儿,张越便猜到了碧落的言下之意,不禁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说:“大哥二哥四弟和他年纪相仿,若是他住到我家,兴许也能有个伴。不过你既然想到这一头,怎生不向大伯娘提一提?”
“越少爷,夫人本就是看在昔日和他娘亲的那一点亲情上头,这才收留了他,平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更不可能把人推到贵府去。超少爷他们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和方家二少爷未必相处得来。奴婢倒是听说越少爷在西牌楼巷有一座宅子,那儿还有两个友人,不妨让他搬出去住,那样反而更妥当些,更不会养成乖戾的性子。”
张越原就觉得碧落为人审慎,如今听了这么一番话,心中更是惊讶。驻足回头,听到那西跨院中又传来了方敬的琅琅读书声,他自然而然地醒悟到,碧落的提法是最好的主意。
“那好,我待会就和大伯娘提一提。”
碧落没料到张越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顿时又惊又喜,因笑道:“下人们都说越少爷是热心人,果然一点没错。其实奴婢也只是瞧着他可怜,不希望夫人一点善心到最后落不了好。”
王夫人这一次有身子和上一回不同,身子不觉沉重。因此不耐烦一直在床上,只在外头炕上歪着。这一天小厨房额外巴结,在药膳上头百般翻花样。最后炕桌上攒珠似的摆满了白瓷盘子,又是冷菜又是热菜又是点心汤羹。她胃口也是格外好,特意熬制的燕窝粥竟吃了两碗。一旁伺候的惜玉和碧落少有看见这种情形,面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趁着王夫人心情好,吃完饭之后,张越便将刚刚碧落所说之事和盘托出,只说这是自己的主意。王夫人听着略一思忖,随即就答应了。
“也罢,你大堂伯不在,我如今也顾不上他。他不比他大哥,本性纯良,让他在外头结交几个友人也是好的,我也能对他死去的母亲有个交代。你做事,我自然放心。”
这时候,门外恰是响起了一个通传声:“夫人,宫里张公公来了。”
碧落见王夫人放下了碗,忙站起身到门边上打起了帘子,因问道:“哪位张公公?”
“是御用监太监张公公。”
得知是张谦,王夫人自不会怠慢,见张越站起身来,她便笑道:“既然越哥儿你正好在,那就替我去迎一迎。张公公也是常来常往的人,你直接带他到上房来就是。碧落,这儿有惜玉在也就够了,你索性陪着越哥儿走一趟。”
碧落闻言笑说道:“要奴婢说,指不定是之前那个大夫透了讯息,张公公是宫中娘娘派来道贺的,这喜讯向来就传得快。若不是为着这事,张公公兴许就是冲着越少爷来的。”
张越本就正愁没法找人打听一个准信,听说张谦来了早就提起了精神。当下他答应一声便同碧落往外走,上了夹道,穿过西边一扇小门,走了一箭之地就是垂花门,又往东绕过一道粉油照壁,便是英国公府正堂武英堂。隔着那道竹帘,他一眼就看见了里头那个身穿大红贮丝纱罗袍的熟悉身影,不是张谦又是谁?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11章 文武之间
尽管分别不过半年,但张谦和张越都比去年的时候消瘦了少许。过年的时候,暹罗、占城、爪哇、苏门答剌、泥八剌、满剌加、南渤利、哈烈、沙哈鲁、千里达、撒马儿罕联袂入贡,张谦借此为由匆匆回京,和礼部官员一同连轴转了两个多月,这才把一干人等安排得妥妥贴贴。即便他打熬得好筋骨,那段时日也险些撑不下来,之后更休整了好些天。至于张越就更不用说了,在任上几乎就不曾遇上什么顺心事。
此时此刻,两人厮见过后分宾主落座,一个小厮奉茶之后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张谦是英国公府的常客,看了一眼侍立在张越身后的碧落,知道这是王夫人的心腹侍婢,心中自然有了数,因此你来我往客套了两句便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
“三公子回来也有好几天了,可是一直在想为何回来之后没有动静?其实因为这件事情,皇上发过好几次火。汉王因为坐船入京沿路骚扰地方,结果惹怒了皇上,下了手诏不许进北京,给赶回了乐安州去。就在今天,都察院上书弹劾的那位御史挨了廷杖三十,去了大半条性命,要说倒霉却是没人及得上他。相形之下,你那位老师还好端端地呆在锦衣卫,你自己更是舒舒服服呆在家里头,可以说是幸运至极了。”
张越原本就对自己莫名其妙遭了弹劾很有些不满,但此时听说永乐皇帝朱棣竟是为此动用了廷杖,他不禁悚然动容。沉吟良久,他方才试探着问道:“张公公,那皇上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
“今天廷议的时候,皇上是揪着那位御史上任三月未曾上奏只言片语,一朝上书言事时却多用不尽不实之辞危言耸听这一条,别的什么都没说。只是都察院的两位都御史为此很不满,据理力争。还把杜大人当初越级拔擢的事情也拿出来说道,最后皇上拂袖而去。又下旨廷杖,都察院那些人这才噤若寒蝉。其实皇上发怒的并不单单是这么一件事……”
张谦沉吟片刻,想到当日张越帮过自己大忙,他和张家的交情又非比寻常,也就索性实话实说道:“之前孟贤举发汉王劣迹,好几位勋臣都对此颇有微词,说是孟贤窥伺藩王意图不轨。保定侯那儿压力不小,因此才不敢设法求情,赵王那儿也因此受了申饬。如今杜大人和你这么一闹腾,武将勋臣中间更有不少人都认为是小题大做。若非你是英国公本家侄儿,单单那些靖难功臣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听了这些话,张越登时恍然大悟,心中犹为警惕——汉王如今都已经就藩乐安,在京城的武将勋臣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影响力?换言之,竟然还有这么多人看好汉王,甚至可以为此对那些确凿的罪证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他便索性站起身来,假作满脸不忿地说:“可杜大人往日不偏不倚,此次行事业是堂堂正正调用都司衙门的军马,并非是有意牵扯汉王!”
“杜大人的人品皇上还是信得过的。若他原本就是太子的人,锦衣卫将他押回北京后,皇上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张谦的语气陡然低沉了下来,又解释说,“这一次有不少功臣武将都在私底下谒见过皇上,话说得很分明了。汉王才具即便不可为储君,但毕竟是昔日跟着皇上鞍前马后立功无数,总不能任由文官折辱了去,所以说,这事情其实是文武之争。”
这不是上纲上线么?
瞠目结舌的张越这时不由得僵立在那儿,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因朝着张谦深深一揖到地。若非张谦常常随侍朱棣身侧,这种道理也是说不出来。见人只说三分话,要不是张谦承过已故张贵妃和张辅的情分,又和他有些善缘,此时这种话绝不会对他言明。幸好他此番回来没有贸贸然四处去拜门头想办法,否则非把杜桢给害死不可!
张谦此来自然不是无意撞上张越,事先早就得知他在英国公府,这才借着这一趟出行顺带把要说的话给带到了。此时忙不迭地将张越扶起来,他又笑着说了几句别的,旋即便随张越和碧落前往王夫人的北院正房。
原来,碧落先前的猜测对了一半,那大夫虽没有四处宣扬,但邓夫人回去之后却又入了宫,经她这么一宣扬,如今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
虽说这事情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而且自己也着实盼望能再生一个儿子,但对于邓夫人这般行径,王夫人仍觉得有些不快。然而,这次张谦是代表宫中的几位妃嫔送了礼物来,她自然不好说什么,谢过之后便吩咐惜玉预备回礼,留着张谦又说了一会话,等到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索性吩咐张越出门的时候送张谦一程。
这边人一走,王夫人便问碧落先头张谦在武英堂对张越都说了些什么。待听得碧落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便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
和张谦在英国公府门口分道扬镳之后,张越便上马径直回家。此时已经是晚间时分,距离宵禁已经不远,路上行人也极其稀少,然而,他和彭十三到了家门口跳下马的时候,却看到门口处还停着几辆马车。看看天色,他心中不禁有些奇怪,跳下马上前进了门,随手招来一个门子一问,他方才知道保定侯夫人如今还在家里。
“保定侯夫人和大小姐是一块来的,陪着老太太吃过晚饭一直都在上房说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