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夫君,曾经桃花树下,那个俊逸少年,含笑问她,你可愿嫁我为妻?不管来生、下辈子、下下辈子、下几辈子,我都愿意嫁你为妻。
她的夫君,怎可让你一人孤寂上路,红色嫁衣,亲手所织,今日再与你穿上,黄泉路上,等我找你。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的夫君,这世上再无人如你,宠我至此。
肃穆的灵堂前,长明灯闪烁,慕成雪和姐夫苏应主管所有事宜,已经一连几夜未曾合眼。下人来报慕王妃服毒归天之时,慕成雪半晌未应,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觉肝肠俱裂。
天佑元年十二月七,大雪。离国大将军慕浞和王妃下葬之日,整个帝都,阴云笼罩,哀泣遍野,无人再管前方吃了多少败仗,道路两旁跪满了人,自发头裹白巾,来送他们最敬重的将军最后一程。
慕成雪及诸位姐姐相互搀扶,走于最前。苏应、袁子契和慕王爷生前亲卫亲自扶灵,白纸漫天,与白雪一起,成了将军最后的挽歌。
慕浞将军谥号忠懿,与王妃合葬,葬于先皇陪陵。
不仅慕府,整个离国更显凄清。慕成雪静静听着袁子契讲述温陵之战,将军与梁国侯交战,本来将军处于上风,不知从何处掩杀来了一批精锐之师,把他们冲散了,将军深陷梁国侯的埋伏,等他们找到时,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郑泸泰接管将军之职,派他们把将军护送还家。
这么说,郑太后早知道他爹战死沙场,却以他爹的兵败之罪让郑氏接管慕家军。
前世之时,他亲情淡薄,他渴望有人牵着他的手陪他长大,他渴望下雨时有人给他送一把伞,他渴望风起时有人责备他的冷暖,他渴望远行时有人惦念他的饥寒,他渴望犯错时可以撒娇,无助时可以依靠,他渴望一碗温暖的汤面,一句细心的嘱托,偶尔鼓励,偶尔宠溺,偶尔呵责,他渴望有这么一个避风的港湾。
今世之时,他英明神武的父亲,他端庄慈爱的母亲,给了他想要的,却这么短。
他的父亲慕将军面目全非,他的母亲慕王妃服毒后身着大红嫁衣安详躺在丈夫身边。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上穷碧落下黄泉,慕王妃都要跟随慕将军,不离不弃。
所以,他将他们同棺合葬。希望若有来生,红销帐暖,他们再续前缘,他不再是个显赫将军,她也不再是个贵门孤女。
梁国侯,郑太后,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只是慕成雪没有想到,他还没荫袭父亲将军之职得掌兵符,又一次入了牢狱,这次高级点儿,直接进了大钦府。
有人拿着他给梁玦的那封密信,说他通敌叛国,保慕将军,甚至暗通卫国的宋襄,慕府和苏府都成了严密监视之地。
他坐在狱中终于醒悟,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得连自己都无能为力,恨得连呼吸都痛苦不堪。
郑太后来到狱中见他无惊无怒,毫无生气,如同老虎拔了利牙毛皮,嗤笑道:“你和你爹都是一个样,是个大骗子,骗了所有人。”
“今日是爹和娘的头七,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记得摆上他们爱吃的糕点,点上蜡烛照亮他们回家的路。”慕成雪心如止水,平静说道。
“哼,贱人,一对狗男女,还想合葬,白日做梦,我死也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你做了什么?”
“你猜呢,”郑太后如同疯子一般,“我扒了他们的坟,将他们离得远远的,他们这辈子别想在一起。”
慕成雪丝毫没有受她的挑拨,“没关系,我出狱后,还会将他们合葬,你扒一次我葬一次。”
“出狱?别做梦了,你爹欠我的还没偿还,你这个当儿子该替他还。”
“我爹不欠你什么,我娘更不欠你。”
郑太后大笑:“不欠我?凭什么不欠我。当年要不是你娘勾引你爹,你爹要娶的人是我,是我郑家嫡出三小姐。那个唯唯诺诺连婢女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跟我抢男人。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他,明明是我送的金钗,明明他给我赠的诗。
烟雨楼上我为他跳的舞,日暖阁里我为他焚的香,万里山河该是我陪他去的。明明站在他身边的该是我,为他生儿育女的该是我,与他常伴一生的人该是我。 是那个贱人,都是那个贱人搞的鬼,都是你爹负了我。他凭什么不欠我?他们凭什么不欠我?”
慕成雪冷眼看着郑太后笑出了泪:“你真可怜。”他相信,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至死不渝,一个人没有另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这样的感情,任谁都拆不散,岂是别人的几句话就能被怀疑被否定的?又岂是别人能够轻描淡写的?
你不过爱错了人,爱了一个不爱你的人,爱的疯了爱的执迷不悟,越执着越心伤,怎么不可怜。
“我不可怜,我才不可怜,谁说我可怜。我是太后,我儿子是皇帝,天下在我掌中,我一声令下便可置他于死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还没有恨够,还不够。”你怎么能死,我还没有恨够你。你若死了,我便折磨你儿子,有种你回来啊,像当年一样怒斥我,你不回来,我让你死了也不安心。
“你多想想离国连日的败仗吧,你这个太后,还能当多久。”
“我才不管,他死了,她也死了,我报了仇了。”只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一定是你们受的折磨不够,那就加诸在你们儿女身上。
“为了你的恨,你居然让整个离国陪葬?”慕成雪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人的可怕,或者说爱与恨的可怕。
“那又如何。”郑太后拂去眼角的泪,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
“疯子。”
郑太后对着身后人道:“来人,慕成雪辱骂本宫,掌嘴。”
天佑二年三月,慕成雪在狱中得知,离国节节败退,郑泸泰根本是个莽夫,离国又派了好几个郑氏近臣,皆无半点好转。
他明白自己出去艰难,自他爹殒国后,他身为世子该荫袭宁远侯,官拜上柱国大将军,成为新的慕王爷,慕将军,接替他爹领兵战场。郑家与梁玦联合急不可耐地在他承继之前将他送入狱中,间接地让郑氏之人接管了他爹的兵权。岂有还回来的道理?就是不知慕家军对郑家新主子怎么样,能不能听从号令。
入狱三个多月,自知郑太后不会放过自己,却没想到那妇人如此之狠,不知给他吃了什么,每月十五,如有万虫噬心。而她每月十五便来一次,见他痛苦难当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去。对于这种变态的癖好,他只能忍着。
☆、出征
这一次,来的却不是郑太后,而是当朝丞相,新封一等公郑国公郑伯甫。
随着郑伯甫身后,被押进来的是慕家大小姐慕香雪以及姑爷苏应,还有小公子苏嘉树,还有慕家三小姐慕羽。
“四弟。”
“小舅舅。”
“姐姐,姐夫。”
他们奔到牢前叫道,隔着铁栅栏,未语泪先流。
“将他们各自送到牢房中,好好照顾。”郑伯甫没有一丝感情地说道,“最讨厌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没有说上话,他们就被拉远了,依稀能听到叫他的声音。
“郑国公什么意思,我通敌叛国与他们何干。”慕成雪恨死了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没什么意思,慕公子只要好好听话,我保证他们毫发无伤。”
“怎么?有求于我?那就先放了他们。”慕成雪就知道,找他,准是有事,否则他早该被问斩了,留个小命,既未审也不放。
郑伯甫没想到这个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关傻了,居然跟他谈条件,“噬心之蛊我多的很,正愁没地儿放,你想让他们试试也行。”
原来他中的居然是蛊,那之前宋襄的蛊也是郑家人放的?可是他们跟宋襄无怨无仇的。
算他狠,“郑国公不知有何吩咐?”
“我要你领兵作战,驱逐梁军,保我离国,一来你可以为你爹报仇,二来你若得胜,慕家人我永不过问。”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必须照我说的做,慕家人包括那个废太子元狩,他们的命都在你的手里,不够的话,还有孔休、柳云、商少良,他们都可以给你们慕家陪葬。”
慕成雪的脸色一点点变白,他是个笼中鸟,更是个随时可以被人捏死的蚂蚁,“好,我答应,不过你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若有任何的闪失,毒或者蛊,我必临阵倒戈。”
关于这一点,郑伯甫一点儿不怕,他手中的这些人,足够让慕成雪乖乖听话,倒戈?倒戈之时便是他们消亡之日,聪明如慕公子,怎会不晓得?
“慕公子尽管放心,只要你能凯旋,你的蛊毒老夫也能解。”
慕成雪冷哼,还解蛊毒?他若凯旋,该是死的最早的一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便是如此。但他现在进退不得,只能听命。
“我要见元狩一面。”他要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可以。”
“我要东面的大军。”他必须为自己留条后路。
“不行,梁玦吞并卫国后,一直在那里伺机而动,东面的军不能调。这个梁玦,骗得老夫好苦。”
慕成雪并不理会他话中的意思,她自己何尝不是被骗得好苦,“离国连月败仗,死伤多少,郑国公该比我清楚,我拿什么去赢这场战争。”东面梁玦未必会动,只要他野心够大。
“一万。”郑伯甫松口。
“两万。”他要报仇,就要万无一失,准备妥当。
郑伯甫思虑片刻,说道:“一万,加三千精锐铁兵。只有这些,再多没有。”
再这样争执下去,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好处,他点头答应。
“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
他暗自担忧不知外面是个情况,使郑伯甫如此急切。他一个连小时候练武都偷懒的人,又能对这场战局改变多少?
“来人,慕公子的信经查证乃为恶人所诬,出狱还朝。明日昭告天下,慕世子袭宁远侯,上柱国大将军,后日登台拜将,擢封征西大元帅,整装出发。送慕将军出狱。”郑伯甫对着众人说道,他心急多日,既然说定,能让他早一天去说不定早一天能改变局势。若不是他那个糊涂的妹妹,只关心情啊爱的,他何至于要为了皇位找慕成雪这个慕家军唯一承认归心的对头。
出狱前,慕成雪路过他家人的牢房前吐出了两个字:等我。他清楚他们信他。
见小兽时,他心疼不已。小兽的牢房比他们都差,一走近就是刺鼻的臭烘烘的味道,老鼠大胆的随地爬,发出吱吱的叫声,整个牢房只有一个砖头缝大小的光线照进来,阴暗潮湿,充斥着腐朽的气息。而小兽,那个天真顽皮、清秀可爱的小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将头埋在双手中恐惧地说道。
慕成雪伸手碰他,他如惊弓之鸟逃到另一个角落,“小兽,我是四哥,我是四哥慕成雪啊。”
小兽依然低着头颤抖着:“不要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小兽神志不清,说不出什么。
“废太子入狱后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没有做什么。”一个狱卒答道。
慕成雪慢慢靠近他,轻抚小兽的后背,像是在顺一头发怒的小狮子的毛: “你不要动,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轻语使惶恐的小兽稍显镇定,抬起头看向他,“你眼睛出水了,嘿嘿,真好玩。”小兽傻笑道。
“是谁害的你?”
回答他的只有小兽的傻笑声。
“不管是谁,我要百倍千倍地还给他,你等着,等着我回来,一定把你治好。”将小兽脸上的污渍擦去,他该走了,脚步沉重,如身负千斤。
“给他换一间好的牢房,他毕竟是先皇亲子,按时给他梳洗一下,换件衣服。”
“是。”狱卒答应道,郑国公发话要满足慕将军的要求,他们不敢怠慢。
郑伯甫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下诏,第三天拜将,高台之上,接过帅印,他三呼万岁,誓言为慕将军报仇,台下群情激愤,斗志昂扬,高呼报仇,响彻云霄。
离开京城,西风未尽,回望城头,再也没有两抹相依的为他送别的身影。去年酒丰客足迎新娘,今日寒草无人送征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知道归来时是否会是如此。
从小兽那里打听不来任何的消息,去见慕元清,郑家人不允许,他就没有见着。他不知自己是否已经进入了某人精心准备的棋局,他是否是其中的某一颗棋子,是用之丢弃还是掌控全局?抑或许他自始至终没有进入过这盘棋局,而是个局外人,终要归去。
他宁愿他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抛开那些未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