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日未见,苏婉本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但这时面对着面了,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来,洛云也不提起,只是带着笑意看着她。
这般看了她一会儿,洛云忽然笑道,“对了。我有个喜事要告诉夫人。本来早该说了,只是总也没有机会。”
苏婉微微诧异,“什么喜事?”
洛云仍自笑着,“在这破庙里说也太煞风景。我家就在附近,夫人不若去我那里坐一坐。”
没法拒绝,原也不想拒绝,从头至尾只有被这半大少年牵着鼻子走。
苏婉红着脸点头。
随着他走出破庙,拐入一个窄巷,随后在一处颇不起眼的民居门前停了下来。
洛云轻轻推开门,“就是这里,夫人请进。”
苏婉细细地打量门内光景,不过一个小院,一间寻常的简陋平房而已,与苏府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差,却也整治得井井有条。
院子里围着栅栏,栽种着好些郁郁葱葱的花草,蜂飞蝶舞,一派生机勃勃。
见苏婉正看着那些花草出神,洛云笑道,“师父生前留下来的,他老人家特地关照过我不得荒废了这些花草。”
苏婉道,“师父?”
洛云点点头,“是,自小我是师父带大,三年前他去了,如今就只剩我一人。”
虽然已经欢爱过那么多次,但苏婉却从未听洛云说起过自己的事情,如今到了他住处,见他终于有对自己推心置腹之势,苏婉心里也不由得暖融融的。
到那屋内,更是四壁空空,清贫如斯,除去床,灶头和一张方桌外别无他物,这屋子却叫她记起了那许多年前的另一个屋子,也是这般空空如也,家徒四壁。
一时间,许多辛酸往事浮上心头。
为转移注意力,她拿起床边一个木头雕刻的小人儿细看,这木雕虽小,却雕刻得极为细致,衣裙,五官俱在,着实憨态可掬。
洛云笑道,“闲暇时我雕着玩的,夫人别见笑。”
苏婉也笑着摇头,“没有,雕得好极了。”
洛云笑着,忽然眼睛抬起看着她问道,“夫人能看出来我雕的是什么人吗?”
苏婉想说雕的莫不是自己,却脸一红说不出口,只嗔道,“我怎知道妳的心思。”一说完,忽又想起来了什么般道,“妳刚说,有喜事告诉我,这下可能告诉我了罢。”
洛云淡淡笑着,“时已黄昏,以往都在妳房内大啖那些山珍海味,今天不若在我这里用些粗茶淡饭换换口味。等饭后,我再告诉妳罢。”
苏婉见他这般说,也只有笑着应了。
洛云拿了个竹筐到屋前小院里,不一会儿便采摘了好些菜蔬回来,虽只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但那烧火,淘米,切菜却都熟练至极,苏婉要帮忙,洛云便叫她去烧火。
苏婉从未干过这等粗活,一进那灶间,还没丢几根柴,火全灭了,双眼被烟熏得眼泪直流,洛云用自己的衣袖温柔地替她揩去泪水,笑道,“夫人还是坐着罢。”
苏婉便只好坐回到原处去看着他忙活。
不多时,饭和菜就被端上了桌,虽无什么荤腥,却也清淡适口。
苏婉道,“没成想妳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这些事。”
洛云淡淡笑道,“人总要吃饭,自己不动手,莫要饿死。”
苏婉总觉得少年虽然在笑着,却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冷意,正在不安时,洛云夹了些菜放她碗上,“夫人多吃些。”
苏婉渐觉气氛诡异,总觉得面前这孩子着实陌生,手握着筷子,实在难以下咽。
洛云吃了几口也停下筷子,眼睛看着她,“夫人对不住,洛云这里饭菜粗鄙,妳若吃不下,便别吃了。”
苏婉不言,洛云忽然憋不住般地笑了一声,苏婉正自诧异,洛云却伸出手来,轻轻地遮挡到她眼睛前,“夫人先闭上眼睛。这便给妳惊喜。”
苏婉只有依言闭上,心脏跳个不停。
一会儿,洛云道,“好了,睁开罢。”
苏婉睁开双眼,那少年已解了上衣背对着自己,只见那玉琢般的赤裸着的背脊上,分明有一枚花瓣形状的血色胎记。
这枚血色花瓣,便是瞎了眼,她都能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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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绕了那么多弯子,终于到正题了。
慈母吟(一)
苏婉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强撑着才没有昏倒在地,嘴唇索索抖动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洛云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面上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我认了娘亲,娘亲也认了我。十几年来我们母子终于团圆,难道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苏婉看着那笑嘻嘻的少年,忽然怕冷似的抱住双臂,身子如筛糠似的颤抖,摇着头,嘴里不住地重复着,“造孽啊。”
洛云懒懒冷冷地看着她,披上上衣,又重新端起碗,接着吃刚才没吃完的饭。
他这神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时间屋内一片静默,只听得洛云筷子的起落声,和屋外此起彼伏的夏日蝉音。
苏婉忽然喃喃道,“妳这样,可是为了报复我?”
洛云怔了怔,放下碗,笑着反问她道,“报复什么?我怎么不懂娘亲的意思。”
苏婉咬了咬嘴唇,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见那少年起身,拿手背轻轻地替自己拭泪,他的话音中竟然含着几分淡淡委屈,“我们相认,本是好事,怎地娘亲一点都不高兴。”
记起那些红鸾帐里的荒唐事,苏婉心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似的生机全无,“妳为何要如此,如此……”说到此处,却再说不下去,闭上眼睛,任那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淌下。
洛云静置了半饷,忽然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好玩。”
苏婉睁开眼睛,见这洛云歪头看着自己,一副天真无辜的神色,又怕她没听到似的再重复了一遍,“这样比较好玩。娘亲觉得不好玩吗?”
苏婉恍若未闻,只是神情恍惚地看着这孩子的眉眼,先前只道他是俊俏,却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他。
这张脸。
仔细一看确是,三分英挺的俊气像了当年的江远初,而那七分入骨的绝色却都是随了自己。
如今到底还是青涩稚气些,不过,若是再过个几年,又不知会变成一个怎样勾人心魄的魔物。
讽刺,天大的讽刺。
苏婉惨白的面上浮起一个凄惨的笑容,从椅子上站起身,腿却一软,若不是洛云扶着她,差一点就摔上一跤。
洛云关切地问道,“娘亲去哪?”
苏婉轻轻甩开他手,冷冷地看他一眼。
洛云便自冷冷地笑了一笑,“好罢,我也管不了娘亲。”
苏婉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去,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小院,到那西郊街上,天色已微暗,前方便是护城河。
苏婉满脸狼狈泪痕站在那河边,呆呆看着那黄昏里泛着红的河水,只需这么一跳,那些过往造过的孽便可以就此一笔勾销。
这当口,忽然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阿姊……”
转过头去,却见苏墨就在自己身旁,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却体贴地一句都没多问,只轻轻道,“阿姊,回家去吧,我带了马车来。”
苏婉只是叫了一声,“阿墨……”再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墨示意她什么都不用说,只是扶起她,小心翼翼地带她上了马车。
在那夕阳照不到的街角,洛云负手站那里,冷漠地看着那卷尘而去的马车,牙齿自虐般地咬着下唇,仿佛感觉不到痛感一样一直咬,直咬到鲜血淋漓。
苏婉闭着眼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直以来都刻意回避的往事此时却再不能回避地浮现在脑海中,就如那皮影戏的画面一般,一张一张,铭心刻骨。
十五年前,扬州首富苏厚德之女苏婉虽只年方十四,但已出落得标致无比,在扬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都道这苏家小姐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更难得的是德才兼备。
只可惜多少富家官宦子弟都不在苏小姐眼里,她却偏看上了家境贫寒的穷书生江远初。
当年江远初一十七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长身玉立,清俊不凡,又写得一手好文章,人虽穷,志却不穷,苏婉所倾慕的正是他身上那一股傲然清高之气。
一个才子,一个佳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出身悬殊,却没阻碍他们爱得难舍难分,偷偷私定终身,更情难自控地偷尝禁果。
苏老爷看不上这穷酸书生江远初,再观面相觉得此人出头难,故此狠下心肠棒打鸳鸯,强迫苏婉嫁那江州李太守。
父母之命不能违,苏婉只得与江远初偷偷私奔,只可惜私奔未成仍被拆散,苏婉在府中一病不起,清醒过来才得知江远初已为自己殉情而死,自己更已有了身孕。
苏婉以泪洗面,怀胎十月后产下一子,匆忙之中只是从接生婆的手中瞥见那婴孩背部有一血色花瓣形胎记,此后便再不知其去向。
多少年,梦里都是这片刺目的血色花瓣,多少年,心里的苦和泪只能生生咽下。
不知不觉中,十五年一晃而过,本以为这些往事终于能如云烟般散去,谁知道有些东西就是命里注定逃不过去。
苏婉病怏怏地在府里休养了两个多月,多年前的旧梦统统袭来,远初早已经面目迷糊的脸,大雨中的私奔,那孩子背脊上的血色花瓣,淡漠疏离的笑意,再到自己与亲生儿子那一次次天理难容,禽兽不如的茍合。
这些亲手造下的孽,不知今世怎样才能还清。
这一日,苏婉自梦中醒来,黯淡失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床帐,冰冷的手无力地抓着床单。
心中的某个念头逐渐清明起来。
不如还掉欠下的债。
那孩子既是过来向自己讨债的,那就把这些年欠他的,统统还给他。
慈母吟(二)
清早,苏婉独自一人出了门去,循着记忆又拐入西郊的那条小窄巷里,寻到那个院落,手抵在那木门上,略微犹豫下便推了开来。
这院子同两个多月前并无什么区别,只是现下是秋天,比起夏日蜂飞蝶舞的生机勃勃,到底是寂寥了些。
苏婉走到屋前,刚想伸手叩门,却听那里头传来阵阵的咳嗽声。
心儿一疼,已不由自主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伴着咳嗽声,听那洛云在里屋笑道,“是小笙儿吗?今天小哥哥不能陪妳玩了。”
苏婉走到里屋,见洛云卧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面色唇色皆苍白如纸。
一见来人是苏婉,他不由的微微一怔,蹙着眉再一次咳嗽起来。
苏婉见他这模样,心头不由一窒,“不想见到我?”
洛云咳完了,这才摇着头,虚弱地道,“麻烦,娘亲给我倒杯水来。”
苏婉听他已无比自然地唤自己“娘亲”,脸上不由一热,忙掩饰着去给他倒水去。
桌上那茶杯已不知用了多久,手一摸上去,便觉油腻腻乌糟糟的,苏婉正打算拿出去洗一洗,却听洛云道,“不用管那杯子,把水倒来就可以。”
苏婉只能依言倒了一杯水端过去。
洛云看也不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刚放下茶杯,又咳嗽起来。
苏婉下意识地拍着他背替他顺气,心疼地道,“妳怎会,病成这样的?”
洛云微微一笑,闷闷地道,“前一日淋了雨,着了凉而已,不要紧。娘亲,我有些困,先睡会儿。”
说罢,便像只怕冷的猫儿似的又缩入被中,只露出一个小小脑袋。
洛云一贯冷静自持,然只是这么一病,孩子的天性便显露出来。说到底,也不过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
苏婉摸摸他额头,只觉分外烫手,故此帮他把被子掖平了,又拿了自己随身的手绢打了冷水绞干敷他额上。
苏婉起身在这屋子里四处看看,只见米缸里的米已见底,除此之外亦别无其余吃食。
苏婉叹口气,走出屋子,轻轻地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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