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更早,早在那晚他们坐在破破烂烂的长椅上,她问他知不知道以前云南有一种烟,叫做“茶花”。
“我出去一趟。”梁景行捞起了一旁的外套和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
车停在霞王洞路,梁景行穿上外套,双手插。进衣袋,踏着一地的枯枝败叶,走去姜词家里。姜词走时没留钥匙,梁景行怕以后进不去,索性换了锁。但换锁之后,他一次都没去过。
里面原封不动,就连他的西装和姜词的几件衣服也依然挂在窗前,早就晾干了,积了一层灰。
冬天天黑得早,屋里暗沉沉的,一股久无人居的尘埃气息。梁景行开了灯,在床板上坐下。被他扯掉的布帘一半塌在床板上,积了一层絮状的尘埃。梁景行看了一眼,站起身拎起布帘抖了抖,仍旧按原样给她挂回去,然后去浴室洗手。
洗手台上还放着没用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拧开水龙头,一股铁锈味,放了一会儿水才清澈。
梁景行洗完手,投了块抹布,挽起衣袖,走回卧室清理书桌和架子上的灰。
他拉开抽屉,里面装着些橡皮、发圈、胸针、明信片之类的东西,都是些女孩爱收集的小玩意儿。
抽屉深处,他发现了一本相簿。
梁景行陡然意识到,他竟然没有一张姜词的照片。
呼吸一滞,心口闷痛。
他坐了下来,将相簿翻开。
第一张照片塑封上写着一行字,“摄于百日”,照片里胖嘟嘟的一个肉团子,五官挤作一堆,压根看不出现在这样清丽的模样。再往后翻,是周岁照片,穿着粉色单衣,手里拿着串香蕉,盯着镜头,表情十分的不高兴。
再往后,她脸上糊作泥猴哭得撕心裂肺,被人抓拍下来;或是穿着泡泡裙文静乖巧地坐着,倒似个家教严格的小公主,也不知拍照的时候背后哄了多久才能让她乖乖听人摆布;再有捏着蜡笔在纸上涂抹,神情专注,隐隐已有现在那份拒人千里的傲气。
按着时间顺序,一张一张,串起了她迄今为止的时光。
最后一张单人照,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拍的,穿着白色的小礼服,一手扶着栏杆,站在楼梯上,微仰着下巴,骄傲而矜持。
梁景行目光定在这张上面,久久未曾移开。过了许久,他将这张照片抽出,插。入大衣里面的口袋。
又往后翻了一页,顿时愣住。
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姜词不过五岁,依偎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女人眉目柔和,娴静温润——正是姜词画中之人。
关于姜词母亲,梁景行只是有所耳闻。那时候姜明远生意已起步几年,日子正好过,姜夫人却罹患癌症,撒手人寰。
他从未听姜词主动提起过她妈妈,从前一直以为大约是姜夫人走时姜词年纪太小,尚不经事,所以感情不深。可真要感情不深,笔锋哪能日此饱满细腻,分毫毕现。“蝉翼”轻薄,只存一夏,就像她尚未延展就仓促结束的童年时光。
梁景行不忍再看,深吸一口气,合起相簿,垂首静坐片刻,给谈夏打了个电话。
·
姜词二十岁生日谁也没告诉,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之后便开始筹备着过年。
这段时间,她听秦朕的劝告,不再跟画死磕。大理的冬天似乎来得很慢,她无事便去洱海边转悠,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这样下来,有时候反而能灵感突现,完成了几幅颇为不错的作品。
过了腊月二十六,客栈停止营业,保洁阿姨也早早放假回家了,偌大的客栈,就姜词和秦朕两人。
秦朕一点没闲着,买来数盆金桔装点大厅,又上上下下贴春联挂彩灯。姜词问他何必劳神费力,反正也没别人。
“年是给自己过的,关别人什么事——你别干看着,快去画两幅喜庆的画挂着。”
姜词自然懒得理他。
除夕当天,姜词喊了一圈没找见人,去了厨房才发现他买了面粉回来,正在擀饺子皮。
秦朕看她一眼,“都几点了,这时候才起床。”
姜词伸手戳了戳放在桌子上的面团子,被秦朕打了一下手,“洗手了吗就乱戳。“
“有速冻的,何必费这个事儿。”
秦朕“啧啧”一叹,“你日子是过得有多将就,过年的饺子当然要自己包才有意思。”
姜词洗了手,拿了个面团在手里,问他:“你不是大理人吗,过年为什么要学北方吃饺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大理人了?”他笑了笑,忍不住逗她,“……我是昆明的。”
“……”
“在帝都待了十年,习惯了。”
姜词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你家人呢?”
“没了。”
姜词“哦”了一声,“跟我一样。”
秦朕忍不住抬眼看她,她微垂着眼,像捏橡皮泥一样搓着那坨面粉,神情倒比他还要平淡。
“别□□它了,”秦朕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面团,捞起一只啤酒瓶子递给姜词,“拿去洗干净,过来帮忙。”
姜词以前没自己包过饺子,这时候反正闲得无聊,便依言将啤酒瓶洗净,照着秦朕教的方法擀面皮。最初不得要领,不是太薄就是太厚,要么厚薄不均。擀坏了十多个面团,渐渐掌握方法,速度也快起来。
她擀了一会儿,往秦朕手里看了一眼。
“你想包?”
姜词点头,“我试试。”
秦朕拿了块面皮,边讲解边示范,“把馅儿放在正中,别太多也别太少,合拢,然后把边捏起来。”他将摊开手,“行了,就这么简单。”
姜词如法炮制,包了一个圆鼓鼓的,面皮堪堪能合拢,
“……”秦朕看着自己那堆匀称漂亮的饺子堆里闯入这样一个异类,“……真丑。”
姜词毫不气馁,又包了七八个,大小各异神态不同。
秦朕忍不住揶揄,“挺好,凑一盘,你自己解决。”
眼看着包了百八十个,怕是都能吃到年后了,秦朕打发姜词去烧水。他加快动作,打算一口气包完剩下的几张,一抬眼看见糖罐子里还有白糖,再看姜词,她正专心致志地涮着锅,便悄无声息地舀了一勺糖,包进最后一张面皮里,又在边上掐了一道作为记号。
秦朕将大厅两侧的藤椅放到一起,往小桌子上铺了块桌布,端上两大盘饺子,又打开了常年积灰的电视。电视挂得高,真要看得仰着脖子,只当听个响儿,增加点气氛。
秦朕搬来一件鸡尾酒饮料,拿出三瓶摆在桌上,“专替你买的,只有八度。”
姜词嘟哝一句:“八度也会醉。”
“……”
两人坐下来,开始吃饺子。
吃了几个,姜词突然“啊”了一声,停了动作,“这个怎么是甜的。”
“操,我就包了这么一个,还被你吃到了。”
姜词乐了,“说明我运气好。”
“嗯嗯,”秦朕闷头喝了口啤酒,“开门红。”
姜词瞟他一眼,笑说:“你今天倒是说了几句人话。”
第47章 群青色(06)
·
吃过饭,两人打了半天牌。姜词技术差,但架不住手气好,一个下午就从秦朕那里赢了张机票钱。
晚上也是吃饺子,然后两人拎着酒瓶到天台上吹风。天台也被秦朕改造过了,半露天,用木板架了顶,底下摆着两条舒服的长沙发,据秦朕说,这是专门为今后通宵看世界杯准备的。
他去客房搬了电视和机顶盒上来,插上电源,换到央视一套。
弄好之后,抬头去看姜词。她正趴着栏杆眺望洱海,夜色中,黑色长发散在身后,被风吹起,又落下。
秦朕静站了片刻,出声:“过来吧,别冻感冒了。”
八点春晚开始,电视里闹闹哄哄,但不是号召子女回家团聚,就是合家欢乐庆新春,衬着两人的处境,跟笑话似的。
两人把电视当背景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秦朕,我打算开年了去帝都。”
“钱攒够了?”
姜词嘻嘻一笑,“本来是不够的,经过今天下午就正好够了。”
“……”
“你跟我讲讲你在帝都的事儿吧,给我做个参考?”
秦朕喝了口酒,“我的事迹太过光荣璀璨,你参考不来。”
姜词蹬了鞋,歪靠在沙发上,“那就讲讲你的光荣事迹。”
秦朕淡淡说道:“没什么好讲的。”
姜词笑了一声,也不勉强。她真是八度就能醉,此刻喝了两瓶朗姆预调酒,脸上已开始发热。她打了个嗝,“我躺一会儿,半小时,喊我起来。”俯下。身,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头枕上去。
秦朕看她一眼,下去拿了张薄毯,盖在她身上。自己又开了瓶啤酒,边喝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
不知过了多久,姜词按着额头,抬起沉重的脑袋,蹙眉问秦朕:“几点了?”
秦朕回神,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了。”
“你怎么不喊我。”
“喊了,你没醒,还骂了我两句,好心当成驴肝肺。”
姜词怀疑,“我有这么恶劣?”
秦朕笑了一声,“你才知道?你平时自我感觉是不是有点太良好了。”
远远的已有烟花燃放的声音,秦朕站起身,“起来放烟花。”
“这里能放?”
“不是大型的,应该没事儿。”
两人去楼下将买来的好几捆烟花搬上来,一根接一根点燃。
不知放了多久,炸得姜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她惊声大笑,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躲开秦朕佯装冲向她的烟花。
一个空当,远处天空烟火一丛丛蹿升,和电视里主持人齐声倒数的声音相呼应。
姜词和秦朕都十分默契地停了下来,心里默念,五、四、三、二、一。
又是一年。
秦朕说:“新年快乐。”
然而他没听见回应,姜词缓缓抬眼,“……我想打个电话。”
“打啊。”
“……我不能打。”
秦朕顿了顿,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递给她,“用我的,帝都的号。”
姜词接过,输入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秦朕盯着她。
她手指在微微颤抖,悬在拨号键上,却是迟迟不能按下去,紧咬着唇,双眼静而幽深,起了一层雾气,像是要哭了一样。
秦朕一把将手机夺回来,“我帮你拨。”
“不行!”姜词吓了一跳,伸手去抢。
秦朕将手机举高,“你男人的号码?”
姜词跳脚去抢,“我不打了,你把手机给我!”
“我问你呢,你男人的号码?”
姜词紧咬着唇,只是徒劳地去抓他的手臂。秦朕忽将手机往兜里一揣,一把掐住她的腰,往前一步,猛一下将她按在栏杆上,低头。
带着酒味的灼热气息近在咫尺,喷在鼻尖,双臂宛如铁铸,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姜词本能感觉危险,声音发颤,“……秦朕,你放开。”
秦朕紧盯着她,目光深沉而灼烫,“姜词,跟我吧。”
姜词震惊,脑中一时一片空白,只说:“……你,你自己说的,不好我这一口……你难道喜欢我?”
“跟着我,不会让你吃苦。”
姜词喘了口气,“……我心里有人。”
“忘了。”
“忘不掉,除非把我心脏掏出来。”
一时静了。
秦朕松了手,“哭什么,不跟就不跟。”
“我没……”姜词抬手往脸上一摸,怔住。
秦朕目光复杂,看她最后一眼,从她身旁绕过去,回到沙发上,抄起酒瓶咕噜噜喝了大半。
仿佛赤。身裸。体,铠甲尽除,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支利箭射入心脏,猝不及防,立时血肉模糊。姜词蹲下。身,将头埋进双臂之间,紧咬着唇,肩膀剧烈颤抖。
她从不敢放任自己去肆无忌惮的想那个人,因为一想到就会软弱,平生一股毫无益处的悔恨。
但不离开他的庇佑,她怎么可能真正变得坚强——她不愿做菟丝子凌霄花,只想成为一株英勇火红的木棉。
秦朕静坐片刻,姜词也从栏杆那边走过来。她眼泪已经擦干了,眼睛仍是湿润的,黑而明亮。
秦朕看她一眼,“刚逗你的,别当真。”
姜词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你辍学就是为了这人?”
“是。”姜词深吸一口气。
秦朕沉沉地笑了一声,“难怪这么拼命。”
“他大我十二岁,”姜词坐下来,以手掩面,声音沙哑,仿佛一根弦绷到极致,“……再不拼命,就真的追不上了。”
秦朕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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