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和谐,饲料厂被卖的阴霾也渐渐散去,有来要账的,爸爸也不再逃避,而是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谈判。
转眼到了小年这天,阳光很好,也没什么风。奶奶早上起来以后,精神头就特别好,还穿上厚棉袄让大姑扶着她下床给天地、菩萨和灶王等神位都磕了头,磕头时嘴里还念念有词,无非是保佑这个平安,保佑那个顺利什么的。现在妈妈也开始学着奶奶的样子逢年过节就拜神了,但方菲已经不反对了,她渐渐理解那是老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寄托,她们心里未必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只不过这样做可以让心理求得一种安慰。奶奶拜过神位后,又让方菲和大姑扶着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东看看西看看,还一直满意地点着头。
奶奶回屋躺下后,方菲听到大姑悄悄对爸爸说:“今天怕是回光返照了,要不把他小姑也叫来吧?”爸爸听后,点了点头,就去给小姑打电话了。
半个多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家门口。原来爸爸的一通电话,把小姑一家人全都叫来了。小姑和小姑夫下车后就急匆匆地进了东屋,方菲和表哥紧跟在后面。表哥带着墨镜,留着鸡冠子一样的发型,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铮亮,虽然跟姜诚同龄也是最好的朋友,但显然不是同一种类型。表哥一脸肃然地冲方菲点了点头,说:“我都知道了,他不敢欺负你。”方菲跟表哥从小玩到大,当然知道其中的含义,于是只哦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进了东屋,有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大家都把目光落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奶奶身上。奶奶大约听到了什么,缓缓转了一下头,睁开了眼睛。二姑忙探过身去,轻声问:“怎么样了,妈?”
奶奶一看是小姑,眼前顿时一亮,说:“你也来了,那就好了。”接着挣扎着坐起来后,就对方菲说:“小菲,给我找出那个带锁的木盒子来。”方菲知道奶奶说的木盒子就放在正冲着床头的那个老式大衣柜的底层,是小时候她和奶奶赶集时一起买的,当时就看到奶奶爱如珍宝似得带回了家,后来发现奶奶把它放在大衣柜里时就已经上了锁,想必是奶奶珍藏的一些旧东西,所以一直也没问过。方菲打开衣柜,弯腰把头钻到里面,很快就翻出了那个盒子。身后的小姑接过去一看,是一个半尺见方,暗红漆的小木盒子,小锁磨得锃亮,显然经常有人打开它。
奶奶已经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小钥匙,小姑忙把盒子放在床边上伸手把钥匙接了过来。但奶奶并没有急着让小姑开锁,而是看了看众人后,用一种平静得出奇的声音说:“你们还记不记得以前咱家院子里有棵大枣树,结的枣儿那个甜劲儿,没有一个人不喜欢。”
大家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那棵枣树,因此纷纷点头说:“记得。”
奶奶接着说:“你们几个小时候啊,顶数二闺女爬树爬的溜儿,不过她摘了枣,根本舍不得自己吃,都留给下面那三个小的了。老小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刚拉完肚子就哭着闹着要她给你摘枣儿,后来你爸还打了她一顿。”
“记得,妈,后来二姐给我摘的枣儿都让我爸夺去了,我也没敢哭。”爸爸回答说。
奶奶又说:“其实她走的头天晚上我在饭棚里听到她跟你说的话了,可是妈没有吱声。你爸的病已经是没治了,干嘛还要再贴上一个孩子的幸福?我原来琢磨着他们在外面躲几年,等你爸气消了,准还能回来,谁知道这个没良心的……”说到这里,奶奶也许是有些激动,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大姑和小姑忙说:“妈,先歇会再说吧!”
“不用。”奶奶接着说:“我这会儿反倒觉得脑子特别清醒,把盒子打开吧!”
小姑于是低头把钥匙插到锁眼里轻轻一转,“啪”的一下打开了小锁。翻开盒盖后,众人一看,原来里面是金黄缎子的衬底,缎子上面还有一小堆红枣,只是有的已经发了黑,有的还被虫子咬得面目全非。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指着那堆烂枣问道:“妈,这是干什么?”
奶奶看了一眼盒子里面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二姐走后的第二天,你把一个枣交给我,说是给你二姐留的,妈就把那个枣放起来了。打那儿以后啊,每年秋天我都给她留下一个枣,就盼着她早晚有一天回来时还能吃到。”
大姑和小姑听到这里早已是泪流满面了。爸爸忙说:“妈,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找吗?就是找不到有什么办法。”
奶奶长叹了一口气说:“俩儿人这些年也不跟家里联系,怕是……我到现在也死了这条心了,万一我走了以后,她回来了,你要把这个盒子交给她,告诉她,那时候家里太穷了,也是没有办法,让她别再恨我们,要是知道她……也到我坟前送个信。你现在条件不比从前了,就不要再为这事儿花钱了。听老天爷的安排吧!”
爸爸的眼圈也早已红了,听完奶奶的交代后哽咽地说:“妈,我知道了。”
奶奶又看了看其他人,顿了顿才说:“老小儿摊的事儿你们也都知道,说什么也得帮他过了这坎儿。以后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看到众人纷纷点头答应着,奶奶这才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奶奶躺下后,除了大姑和小姑,其他人都悄悄退到了堂屋说话。刚喝了两口茶,忽然听到东屋传来小姑的一声尖叫,大家唰得都站了起来,知道奶奶终于与世长辞了。享年七十八岁。
作者有话要说:
☆、故土难离
年根子底下村里人正多,消息传得也快,因此在大门口挂出白幡没多久就来了不少前来帮忙的乡亲。在一个本家主事人的张罗下,人们报丧的、盘灶的、缝孝服的,剪纸钱的,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忙活了起来。每到冬天,村里总会过世几位老人的,大家对此已是司空见惯,这种场合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聚会,所有的人都是边干活边闲聊,一时之间,屋里院里好不热闹。妈妈虽然哭得两眼通红,但仍抽了个空儿,悄悄嘱咐方菲把她和方程的房门锁好,免得有人进去弄乱了。
到了下午,送去火化的车回来后,一家人哭哭啼啼地把奶奶的骨灰盒迎到搭在堂屋的灵棚里,接着就是等接到信儿的亲戚们前来奔丧了。来个亲戚大家就哭一阵儿,再来一个又哭一阵儿。方菲是女孩子,除了跟着大家哭,倒也没什么摔碗砸盆之类的任务。
第三天就是发丧的日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村口缓缓地移到方家的祖坟里,把奶奶还有她那平凡而艰辛的一生埋葬在远离村庄的一抔黄土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奶奶终会被人们遗忘,等村里这些满地跑的孩子们长大了,或许根本不会知道有一个人也曾经在这片同样的土地上生存过,她也有过欢喜,有过悲伤,甚至梦想,只是所有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时间的洪流所淹没。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吧,风光无限也好,寂寂无闻也罢,到头来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也许天地间唯有精神才是永恒的,而这种精神正是靠你我般平凡如草芥的人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即使我们终不能留下什么让世人记得我们曾经来过,但活过不就是一种精彩吗?奶奶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方菲都觉得异常空虚和压抑,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直到有一天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整个人才慢慢恢复了生气。
正值丧期,更不便出门了,方菲于是彻底打消了年前进城的想法。奶奶的丧事办完后,二姑的事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方菲这才知道爸爸十几年来到过许多地方打听二姑的消息,光车船票就攒了一大抽屉,可惜没有任何线索。也许正如爸爸所说,最大的可能是二姑真地已经不在世上了,要不这都什么年代了,她不可能还不跟家里联系。事到如今,二姑的下落也只能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迷了。爸爸把奶奶珍藏的那张全家福包好了,也放到装枣的小木盒里,然后合上盖子,“啪”得一声落了锁。
按照当地的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后,前三个年是不能放鞭炮也不能拜年的,因此这个年倒也过得清静。方菲本来跟姜诚约好了初六在县城中心公园的门口见面,没想到初五那天天就一直阴沉沉的,夜里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第二天早晨,方菲睡得正香,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刚一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房间里格外的亮堂,又赶块闭上了。这时电话已经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听到隔壁的方程敲了敲暖气管子说:“姐,姐夫又来电话啦,说取消你们今天的约会!”方菲躺在被窝里大声说了句“知道啦”,接着又苦笑了一下,这些天常常就近用方程房间的分机接电话,方程再傻也看出门道来了。
方菲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喊他们吃饭时才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起来。推开门一看,嗬,好大的雪啊,院里,屋顶,树上,到处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短短一夜之间外面已经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看来,几天之内都不好进城了,村里人多嘴杂,她又格外地引人注意,当然也不能这么快就让姜诚到家里来,那就只好再忍几天了,好在两人几乎天天打电话,想见面的愿望也没有那么热切。
转眼又到了初十,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一多半。前一天,小姨已经打过电话说要来看望方菲,因此方菲早早就起来和妈妈一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小姨的到来。结果,正上初中的小表弟也来了,小表弟早就迷上了方程的电脑,这次当然也是专程为此而来的。大家都邀小姨多住几天,小表弟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小姨便答应了。方菲想到再过一周就要开学了,也没必要再进城了,不如提前两天回学校,于是就给姜诚打了电话,让他提前去买票,正好学生证还在他手里。
小姨走后不久,姜诚就打来电话说,所的坐票都卖没了,只有十五晚上的还有几张,所以赶紧买上了。方菲一想年也不过如此,在不在家过十五就更没多大意思了,于是就说幸好买上了。
母亲知道后,只是唠叨了两句,就忙着去给方菲准备开学要带的东西了。等到了开学那天,把东西摆在茶几上一看,除了路上吃的,还有一瓶豆瓣儿酱、一大袋红枣、一包枸杞子、几包当地的特产酥糖什么的。方菲把东西全都装到手提袋里拎了拎,顿时皱起了眉头,就想再掏出点儿来。方程却接过去说:“这才多沉,我拎着就行。你不是还有壮劳力吗?考验他的时候到了!”
因为火车是在夜里到站,所以方菲下午就和方程先到了小姑家。姜诚和他父母果然也早已等在那里了。姜诚的父亲长得浓眉大眼,高大魁梧,是那种典型的不怒自威的人,原来在公安系统工作,后来下了几年海,现在在当地办了一家小型的皮衣加工厂,但方菲知道其实他私下里非常和蔼,常常被姜诚的母亲抢白得无话可说。小时候,姜诚用石子打坏了人家的玻璃,她做为唯一的目击证人却帮着姜诚说谎,姜伯伯还打过她的屁股一下,从那儿以后,方菲每次看到他都会变得规规矩矩的,其实心里并不十分怕他。姜诚的母亲和小姑一样,早就不出去工作了,致力于照顾家人和享受生活,看似能说会道,其实心机很少。
虽然跟姜诚的父母都已经很熟悉了,但是首次被两位老人家用看儿媳妇似得眼光盯着,方菲一开始还是很小心地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乖巧地叫了声姜伯伯和李阿姨后,坐下认真地回答长辈们的问话。过了一会儿,又发现大家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便又放松下来,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姜诚身上。一个月没见,姜诚白了,也胖了,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更有风度了。方菲恨不得一个子就扑到他怀里再也不分开,姜诚的眼里也充满了炙热,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两人反倒不好意思太过亲热,只好不停地用眼神进行交流,或是乘人不注意彼此碰一下,那种幸福与甜蜜不言于表。
说了会儿话,姜诚的父母便起身说要回家做饭了,小姑忙约他们一起吃,说家里都准备好了。姜诚的父母推辞了两句,就答应了。姜诚乘机站起来说有个东西要让方菲看看,必须得回去一下。李阿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说:“时间不要太长了,一会儿我过去叫你们。”方菲脸上一热,姜诚却耸耸肩说了声“知道”,就拉起她走开了。
方菲已经好长时间没进过姜诚的房间了。小时候也没觉得怎样,大了反倒有了距离,大家都刻意回避着这一点。现在一看,原来姜诚的房间已经完全变了样,换了一套原色系的组合家居,配着深蓝色的窗帘和床单,显得深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