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菱用力甩甩脑袋,对他们迅速笑了一下,埋头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
——当一个麻痹的人,那有多好,心里没别的,只有忙忙忙。工作是一种抵抗,一帖解药,人怎能被想念打倒?
下午三点多,他们将主要议题讨论完毕,然后陈经理带沈冰菱在上海分公司转了一圈,介绍给同事们认识。
大家纷纷停下工作同她打招呼——
“呵呵冰菱啊,总算见到真人了!”
“上次真谢谢你帮我改的那稿合同,太厉害了!”
“本人比照片上更美,欢迎大美女多多来分公司慰问啊!”
……
打完招呼回到会议室,陈经理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说:“我今晚上请你吃饭,你明后天就到处转转好了,有朋友在上海吗?”
沈冰菱一瞬迟疑。
——不想要假期,我没地方可去;不需要狂欢,人群只是空虚。
陈经理刚要走,忽然听见沈冰菱道:“我还是过来上班吧,事情挺多的,现在天冷,在外面转也痛苦。”
——就让我忙得疯掉,忙得累倒,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最好;就让我忙得忘掉,你的怀抱,它曾带给我的美好。
陈经理真心没想到这么慷慨的提议居然会被拒绝,忍不住挑了挑眉:“不是吧?这么敬业!不过这样咱们这儿的男同事可要高兴坏了啊,特别是小齐,刚才背着你都跟我念叨好几遍了:冰菱姐好漂亮啊!”她说着,促狭地睐睐眼。
小齐就是陈经理在上海招的法务助理。大半年以前,张之俊应聘的就是这个职位。
如果他当日同意来上海,他们俩是不是就避过了一难?
可他到底是不会的。他是冲着她才想来这家公司,一看要跟她两地,他别无选择,只能拒绝。
只是他那么好,不但陈经理相中了他,也让他顺利地在她附近找到了想要的工作。
她没有办法解释,大半天的讨论当中,她几乎无法直视小齐,那并不是同事间应有的友好态度,可她无法做到,一看到他就想起另一个人,可以将她立刻劈成两段痛如分尸的那个人。
陈经理刚抱着电脑文件离开会议室,忽然觉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异常的动静。
她猝然回头,只见玻璃门内,因为没有工位而留在会议室里工作的沈冰菱捂着胸口伏在桌上。
——再也忍不住了。我的眼睛一做梦就看到你,一闭上就想哭泣,那些充满了我的生活的关于你的记忆,每每靠近,满城风雨……
从面试她时第一次见面,到一起共事三年多后的今天,直到刚才为止,陈经理印象中的沈冰菱都是一个理性而冷静到活脱脱就是一部移动法典样的人物,同事们曾戏称她为冷血冰美人,说怪不得这么久了也只有作风大胆的程令卓敢追她,但他一直以来在她这儿碰的钉子,又进一步证明了她确实就是块捂不暖的冰坨子。陈经理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到这个女孩会这样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失控的哀泣抽搐了她的整个身体,不知是因为什么,却让毫不知情的陈经理也狠狠地鼻子一酸。
她返身快步回到会议室里,俯身轻拍沈冰菱的背:“怎么了妹妹?出什么事了?”
沈冰菱没有回答,她哭得说不出话来。陈经理也明白,于是沉默着只是无言陪伴,不时给她递上纸巾。
片刻之后,她总算平静了不少,但仍旧没有解释。
陈经理试探着问:“失恋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能让一个女孩在若无其事之间突然就崩溃到如此地步的呢?
陈经理是过来人,心里已然明白,叹了口气:“冰菱,你这样不行,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很容易把身体搞垮。这样吧,我给你放假,我命令你休假。人力那边我去打招呼,你给我去好好休个假,调整好了再回去上班。”
作者有话要说:
☆、22
迟以恒给沈冰菱办美国旅签办早了一点,没赶上十年有效期,不过如今只过了半年,倒是还可以用。
沈冰菱用这签证去了允许持美国有效签证者直接进入的加勒比海。
她对旅行地点的选择昭示着在那一场失态的痛哭之后,理性和冷静及时回驻。离开天寒地冻的北方以及阴冷潮湿的上海,乍然来到暑意正盛的热带地区,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心情好转的事情——身体被安抚,情绪也就自然而然不再那么低靡。
下了飞机坐上旅游大巴,和沈冰菱同车的有一个加拿大旅行团。这帮从更冷的地方过来的人,其兴奋程度无疑远远超过了同车的其他大多数人。
这些外国人大都是第一次乘坐左行驶的车,刚上车时不免都大惊小怪兴奋异常,那帮加拿大人更是夸张地大呼小叫,然后就改成了唱歌,一首接一首,坐在沈冰菱后面的大胖小子领唱,众人跟随。在换了几首歌之后,他们固定在了同一首上,一遍又一遍来回往复,整首歌就一句歌词:“美丽的女孩儿,我一直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沈冰菱的脸遮在宽檐的鸭舌帽和大大的墨镜下面,沉默地注视着窗外。
这是一首曲调轻快愉快令人一听之下没法不欢欣微笑的歌曲,只是这世上也许有很多人想要她做他们的女朋友,但她唯一想要的那个,却终究不可以。
在岛上的第二天大清早,沈冰菱起床之后,草草吃了配送的早餐,便离开旅馆出门游玩。
早晨的空气微凉,她穿着长裙和夹脚拖鞋,上衣外面笼着一件宽松的薄纱长袖衬衫。她没有叫车,而是沿着海徒步漫行。经过一家刚刚开门的小饭馆时,两个男孩正搬着桌椅到门外来摆,看见她便热情地打招呼,而且并没有招揽她进去吃饭,只是单纯地、像老朋友见面那样地招呼。迎面匆匆走来一个黑人女孩,沈冰菱以为她在赶时间,谁知她看到沈冰菱在举着手机拍照,便停下来主动帮忙,将她拍进风景里,拍完之后还和她握手,说:“新年快乐,愿上帝保佑你!”
新年确实才过去没几天,而一颗刚刚被撕成碎片的心,也的确需要这样的祝福。
沈冰菱一直走到遇见一个热闹的港口,在这里买了乘船出海浮潜的票。
船并不大,总共只带二十个人。驶离港湾之后,船工将引擎关掉,雪白的帆升起来,鼓饱了风向珊瑚礁水域驶去。一路可见海水里漂着许多水母。这里的水母都长得跟别处不一样,是彩色的,而且不那么圆,倒有点尖尖扁扁的。
船工身兼二职,既负责开船,也负责导游讲解。他说:“你们别看水母长得美丽就想去摸,万一被刺一下可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会要人的命!”
大家议论纷纷,沈冰菱没有同伴,也并不结交朋友,只仍旧在她的帽檐及墨镜下沉默。
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
而美丽的东西,也往往是致命的。
接近最佳浮潜地点时,他们进入了一片十分清浅的水域,海底铺满了厚厚的白色海绵,一侧出现一座树木盘成的小岛。忽而有人欢呼起来,沈冰菱顺着大家的指引一看,原来不远处有海豚在戏水,也有人宣称见到了鲨鱼。
大家登时兴奋又慌张,船工及时救火:“我们现在船行的这片水只有两到三英尺深,即使翻了船也可以立即站起来走开就好,能过来的都是应该怕你们的小鲨鱼!”
大家欢笑之余,船工又讲解起这座树岛的形成,树木的特殊习性等等。许多树根处可见白色蛋状的物体,有人问那是什么,他说是鲸的蛋,然后又马上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哎呀搞砸啦,鲸是哺乳动物,不会下蛋的!”
大家哗的一下哄笑起来,沈冰菱也忍不住抿嘴轻笑。
世界依旧运转,生活照常继续。一群人的快乐不会因一个人的痛苦而停止,没有了地球,太阳也还是在那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整个世界的毁灭,明天就不再来临。
沈冰菱第一次浮潜,不得不多加练习,将脸埋入水中片刻,便要出水调整。那个树岛还在近旁,小小一片树冠里聚集了黑鸦鸦一大群水鸟,于是又引来不少老鹰绕岛盘旋。之前的天气预报准时应验,近午时黑云积聚,有星点的冷雨夹在大风里飘下来,大家全副泳装,都有些瑟瑟发抖。
好在海上天气如同命运一般瞬息万变,痛苦了一阵之后,风云忽散,又是阳光无限好了。
嘴边有海水的滋味,咸得发苦,光是舔一舔已受不了。
之前选择来海边休假,其实只是出于直觉,此时此刻,沈冰菱忽然领悟到,在这个地方,这种无边无际强烈到极端的眼泪味道,可以抚慰自己:你一个人的伤心,也不知是否及得上这世间种种伤心加合之亿分之一。
回到岸边已经过午,沈冰菱时差发作,只觉困倦,回去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垂。
踱出靠着海滩的阳台,只见傍晚时分平静的大海寂寞地美丽着,除了零零星星就住在附近前来散心的居民,只有几个明显是远道游客的人。附近有一座断桥,沈冰菱爬上去,快要坠至海面的夕阳突然之间就离得很近,一时恍若站在世界尽头,再往前行就要堕入无底的深渊。
她曾经在一个世界的尽头想念一个人,如今,她又流落到另一个世界尽头,曾经热闹繁华的幸福訇然散尽,回首仍是孤身一人。
桥非常高,她站在栏杆旁的台阶上往下看,忽然觉得恐惧得要命。
不知是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还是怕自己故意掉下去。
沈冰菱想起白天回旅馆的路上,遇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爷爷在路边发传单,她好意收了一份,回去打开来看,原来是一份教会的小宣传册子,奉劝人们生活美好,请不要自杀。
是不是因为这里常有人自杀,所以才有进行这种宣传的必要?
昨天在旅游大巴上,初来乍到的游客们都喜不自禁,坐在沈冰菱旁边的一对中国夫妇似乎刚从和此处颇为相像的迈阿密来,絮絮地八卦起海明威为什么都住在Key West那么好的地方了还自杀,妻子道:“他是不是觉得都住在那儿了,还得走好几条街才能看到海,所以憋屈死了?”
丈夫哈哈大笑,怜爱地拍拍她的脑袋:“大不敬啊!文豪的精神世界不可揣度,明白吗?”
其实,会不会生活在更美好的地方的人才更容易精神抑郁?因为美丽是愁人的,又是致命的。
又或许,是有许多天涯沦落人,特特跑到这样的地方来结束生命。
譬如她自己……
沈冰菱咬牙坚持着,低头再望向这段高高的断桥下已经开始发黑的海水。
海的尽头,夕阳迅速沉没,夜色四合。
沈冰菱觉得自己像是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当午夜的钟声响起,所有风流旖旎皆被敲碎,她突然之间孤零零站在凄然无爱的境地,有过对比之后,一切只是更加难以忍受的荒凉。
沈冰菱回到公司上班,再度第一时间遇到程令卓。
这回不需要别人来传话,他自己告诉她:“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看他一眼,神情里掺着几分疲倦和憔悴,再没有了往日骂他多管闲事的锐气:“他们没告诉你我领导给我放假了吗?”
他咬着牙:“我知道你放假,可是好端端的她为什么突然给你放假?一定是出了什么让她看不下去的事……你这种状态,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她低下头。
若放在过去,她一定用唇枪舌剑来和他针锋相对。
然而现在,她只是轻声说:“那你又能怎么样?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令卓僵在原地,只觉得肝肠寸断,却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下班之后,沈冰菱乘电梯下楼。
她忽然有些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已然消失了张之俊痕迹的家。
说是消失了痕迹,可同时也是处处留下了痕迹。她前两天回到家时,发现他走之前给她将冰箱和零食柜都装满了,就好像他们还在一起过日子一样,好像出差的是他——他不在家,只是出差去了。
她原先说去上海三天,没想到后来直接出去旅行十天,此时有些不易保鲜的菜都已经坏掉了。
她之前自己在这里住了三年,为什么张之俊只是住了短短几个月,她就再也不习惯没有了他的存在,再也回不到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去?
她蹲在冰箱前,无法想象张之俊最后为她做着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如同她根本无法面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坏了的菜,不能再吃,却也舍不得丢掉。
如同已经覆水难收的感情。
写字楼大堂里人影幢幢,工作人员正在撤掉之前的圣诞装饰,换上春节的饰物。同样是喜气洋洋,却陡然之间从一派西式风情变成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