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将裹得严严实实的朝雨抱起来,手臂中又轻了许多的分量让大夫心里又是一酸。出得门来,正好看见宿怀打小路一端疾驰过来,除了墨染外,居然还多带了一匹枣红大马。
“宿公子真是有心了,不过,”轻尘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了然轻轻笑了笑,“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马匹可是过不去的。”
宿怀也不在意,将带来的那匹马随手拴在一旁的大树上,却拍了拍墨染的大脑袋示意其自己到附近溜达。墨染在宿怀怀里蹭了蹭,就转身踢踢踏踏跑走了。
“我老早就想说,宿公子这匹马儿当真俊的很。眼大眸明,头颈高昂,清秀灵活,当是‘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的西极宝马吧。”轻尘看着墨染如此有灵性,由衷赞道。然后不出意外的看到平日里冷冰冰的宿怀眼里流露出一抹温柔。
这乌孙马儿果然是宿怀的珍宝。一个人能有这样温柔的目光,即使不是对人,其本性也不会真恶劣到哪里去。那么,宿怀,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朝雨下此毒手。你,到底有何目的?
年轻的大夫突然有些后悔让宿怀跟随上山,自己这一把,赌的实在太大了。不过,一方面自己实在被逼无奈无路可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句古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大夫一边想着一边在前面开路,山路难走,一时间也顾不得跟宿怀说什么话。宿怀跟在后边,不知在想什么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各怀心事,就这么一路沉默着,朝山上走去。
轻尘用宽布将朝雨背系在身后,靠着脑海里残存的一点印象,在杂草丛生早已荒芜了的小路间艰难地前行。
手上脚上,早已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淋。时间隔得太久,再加上这几年这里也变了不少,轻尘不得不走走停停,不时地调整着自己前进的方向。
从上午走到日落,除了中途碰巧经过溪流喝点水抹把脸,中间根本没有休息过。宿怀跟在轻尘后面,看着前面这人仔细地劈开荆棘藤蔓,护着朝雨不被划伤,自己却因此弄得一身伤痕,心里突然有些烦躁。一种莫名的厌恶一直在心底叫嚣着,自小在楼中尔虞我诈的环境中苟延残喘着,没有暗算设计已是侥幸,何曾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除了墨染,自己什么都没有,都没有!大夫脸上那带着疲倦却温柔的表情算什么,又是那该死的叫做‘幸福’的东西么!
想要毁掉,想要破坏,这样的幸福!
嗜血的感觉又袭了过来,低下头,右手下意识探上腰间的软剑,正克制不住内心杀意的时候,前面人终站定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们到了。”
宿怀手一颤,不着痕迹地从剑柄处滑下,放到身侧。额前散下的长发遮住瞬间张大的瞳孔,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明明还不到发作的时间,怎么突然又有那种嗜血的念头……
装作没有看到大夫探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宿怀上前一步,拨开挡在眼前的藤蔓。
只是石壁而已,哪里有什么山洞?
疑惑地看着大夫,却见大夫已经将朝雨解下,轻抱在怀中,小心谨慎,放佛那怀中沉睡的,是个稍稍碰着就会碎掉的瓷娃娃。嘴角轻轻一撇,宿怀突然有些许无奈的感觉。不过,这一动作,或者说,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么多的情绪,怕是连宿怀自己都没有察觉。
转过身,尝试着在石壁上摸索,想找找看有没有机关之类的东西。然而触手处却并没有预想中石头滑腻冰凉的触感,宿怀看着自己直直穿过石壁的手臂,再难掩饰眼中的异讶之色。
居然是幻影!
尝试着将半个身子探过去,看到幻影后面的景色后,饶是宿怀这等冷心冷血的杀手,也不由得前行几步,站定在入口处。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悠长深邃的峡谷,两侧石壁光滑曲折,正中一泓清澈的泉水,皎洁月光倾泻而下,清浅冷洌,波光潋滟,不知是鬼斧还是神工,正好折射/出个石壁幻影在入口处。
岸边是片野蔷薇林,微风吹过,万朵花瓣便腾空而起,灵动飘逸,牵起屡屡幽香。日落刚过半个时辰,像火星儿似的纷纷扬扬飞着的点点流萤,闪着银光,在花海中布起星河灯阵。
落红浓烈,萤白惨淡,无情冷月高挂空中,红白相间,残忍却又异常美丽,像极十年前的那场雪夜。
宿怀一时间有些发怔,只觉呼吸都要凝滞了——
恍惚间,水面上升起薄薄的氤氲,宿怀猛地张大了眼睛,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手握断剑,浑身是血,正背对着自己跪在水中央。此时此景,诡异似妖。
手不自觉轻轻/颤抖起来,冷汗浸上后背,宿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那孩子却似因此察觉到宿怀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宿怀瞳孔一缩,那眉那眼,与年少的自己一模一样,瞳孔却是血红色,白发长至脚边,嘴边永远挂着一抹邪魅的笑,正是纠缠多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梦还是现实,这个问题宿怀已不想去想,男孩站了起来,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断剑拖在身后,与水面接触发出诡异的次拉声。心脏痉/挛起来,宿怀想继续后退却惊恐地发现根本自己动弹不得,胸口处憋闷异常,更似要炸裂开来。
“不……”艰难地摇了摇头,宿怀绝望地看着男孩离自己越来越近。
“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是以,凡所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能见诸相非相,当知虚非真虚。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是幻也,造物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了悟有无,参透虚实,自然遨游天地宇宙,无所阻碍。是谓大幻之道也……”
正当宿怀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之际,后背一暖,一道柔和的真气缓缓进入自己体内,于此同时,庄严肃穆的诵经声在耳畔响起。
宿怀一个激灵,马上反应过来盘膝而坐,气沉丹田,抱守元一,调整体内混乱的真气,眼观鼻鼻观心,灵台渐入空明。
见宿怀体内真气不再肆意冲撞,轻尘方收回了抵在其后背的手。
这片野蔷薇林在月光下会散发出一种迷香,诱发人心底的恐惧,制造出幻象,扰乱人的心智。其实这迷香并不厉害,只是通常一般人第一次来到这里,都不免被这片美景迷惑,惊叹之余,防备下降,也就着了道。越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真正懂得这道理,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轻尘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会儿工夫就被宿怀后背冷汗浸/湿的手掌,刚才宿怀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一向冷血淡漠的绝顶杀手失态至此,甚至差一点就走火入魔——就因为,野蔷薇的迷香?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这世上真有什么东西,能让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玉/面罗刹的如此惧怕?
摇摇头。就当是上天终于睁开眼,帮了自己一个忙吧。
也不知道宿怀会调息多久,这阵法又能困他到几时,轻尘忙回身抱起朝雨,踏入泉中,沿着奇怪的线路,一步步向峡谷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越往峡谷深处走,泉水愈冷,四围愈暗,明明月亮就在头顶上,四周也没有什么遮挡的东西,却奇异的,像是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挡在中间,隔开了月光,也隔绝了生气,硬生生分出光暗冷暖两个世界来。
轻尘抱着朝雨,踏着冰冷刺骨的泉水,一直走到尽头一个漆黑的洞口处停了下来。
半人高的洞口,隐约可见洞内岩石犬牙交错,一阵阵寒气逼来,直渗到人骨子里去。轻尘不由打了个寒颤,下一个动作却是把外套脱下来盖到朝雨身上。面无表情地站在洞口,年轻的大夫似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泛上心头。
自己曾被困在这里整整三年,没有任何有关过去的回忆。
如今再回到这里,能否把失去的过去找回,还是,再失却什么重要的东西?
抿紧了已冻得青紫的唇,大夫深深吸入一口气,融入身前的黑暗之中。
一进洞里,轻尘就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洞外的光亮竟一点都未曾渗进来。年轻的大夫倒也不慌,闭上眼睛,集中神识,循着冷气往里走去。愈往前走,寒气愈重,体内的热量流失的越来越快,轻尘皱了皱眉,将朝雨又搂紧了些。黑暗中不知摸索了多久,终于,眼前有了隐约的光亮。大夫忙加快了脚步向光源处走去。然而就在冲进去的前一刹那,冰冷的气息突然从脚下升起,只一瞬间就钻进了五脏六腑,轻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已然冻结成了冰,再也无法成行。
怎么可能在此止步!
怒吼一声,轻尘运起全身真气,青筋暴起,奋力迈出一步。
只一步,眼前便是大亮,身体也立马被一股温暖包裹其中。轻尘长松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慢慢适应眼前明亮的光线。多年以后重新回到这里,轻尘还是对布满石厅各个角落闪瞎人眼的水晶石适应不了。石厅上方并不是封闭的,此刻星光直泻而下,经过水晶石反射,便洒满了整个石厅。正中央坐落着一个巨大的水池,白色的雾气缓缓飘于其上,星光下更添一丝神秘气息。
来到水池边将朝雨轻轻放下,轻尘麻利地除掉包裹女孩的多余衣物,打量下四周,略微思索,遂将这些衣物折叠隆/起堆到靠近里侧的水池边。池边雾气浓重,远远看去,倒真像是两个人并肩坐在那里。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给朝雨喂下颗丹丸护住心脉,深吸一口气,就抱住女孩一头扎入幽闭的池水之中。
运转三周天,体内真气渐渐归了本位。宿怀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大夫果然早已不见踪影。宿怀却仍盘坐在那里,并不急着起身。
自己不怀好意,易轻尘引自己走火入魔,这自然在情理之中。可这人最终却还是出手救了自己一命。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仁心么?
宿怀嘴角习惯地挂上一抹冷笑,极力忽略掉内心的恐惧和无力。被冷汗浸透的后背被风一吹激起一丝颤抖。宿怀知道,自己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根本站不稳。
而且,眼前这天工之阵,要如何破解,当真是个难题。
休息兼苦思间,身后呼啸声突起,夹杂着一人阴阳怪气的笑声:“右使可是为眼前这阵势发愁?别担心,愚兄这就为右使毁去这该死的路障!哈哈哈!”
话未完,铺天盖地的箭雨就当头倾泻而下!万千箭枝带着火光落入土中,掀起连番爆炸,竟是长老九亲卫才有的连珠火箭!
宿怀忙展开身法向涧中掠去,几次身法变换后便瞳孔微缩,这里靠近水源泥土潮/湿,没有预料中的连天大火,却引发了滚滚烟阵!被呛得身形一滞,一支箭枝就穿过了肩胛骨!右肩一麻,箭头果然也是浸了毒的!这厮心肠歹毒,是狠了心想自己今日命丧此地!
“幻刀!”宿怀一声怒吼,紧接着发出几声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理智瞬间崩断!
反手就将肩上的箭枝拔下,连带下一块血肉也不觉痛,反而将带着自己鲜血的箭枝凑到嘴前舔/了一下,宿怀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秀美的面孔顿时变作狰狞,原本墨漆的双目也霎时间一片赤红,几次三番遭受刺激,体内的嗜血之血早已沸腾,此番再也无法压抑!
“哈哈哈……”这边幻刀还在兀自怪笑着,眼泪都要飙出来。想想都十年了,自打这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小子进了血杀楼,尤其当上右使之后,整日对着这冰块脸自己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眼下终于可以将这死对头除掉,怎能不快活地大笑!何况,藏剑一死,楼主那老不死的没了左膀右臂,自己与那三个老东西联手,定能将其除之后快!再然后嘛,那三个老东西,哼哼……这楼主之位就是自己的了!
幻刀还在美美地幻想着,多出的小指颤的厉害,前面却忽然一阵混乱,打断了自己的“霸伟蓝图”。
“怎么……”不悦地皱了皱眉,刚抓了一连连后退的人的衣襟,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人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浑身颤抖,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同一个词:“罗刹,罗刹……”
“罗……罗刹!胡说什么!怎么可能!”甩手将那吓破了胆的人扔了出去,幻刀定睛朝烟雾弥漫的前方看去,一道白影正与九亲卫缠斗,银剑翻飞,不是血杀楼右使玉/面罗刹藏剑却又是谁!
只这么一愣神间,九兵卫就倒了两个。其中一人的手臂更是横飞过来,直扑幻刀面门。幻刀下意识一个错步,避开那人体凶器,却不免被喷洒的血液淋了个满头满脸。
幻刀一时间肝胆俱裂,藏剑的功夫何时高到如此地步!九亲卫是三个老东西花了大把时间精力专门炼制的药人,唯令行/事,只懂杀人无知疼痛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