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好笑,宗把这鹰都养成精了。
待取过那只小巧的桐油铁竹管,他以巧劲旋开,一卷细小锦帛落在掌心,锦帛上只有简单几个字:
禀主公,事无变,按计行。
他面色稍缓,大掌一揉捻,锦帛已化成粉碎纷纷落地。
如此,倒也不枉他亲自以身作饵一遭。
「飞白。」他沉声唤道。
一个影子倏然出现跟前,单膝跪礼,恭声道:「主公。」
「你去澜城,命威将军速速点兵三万。」高壑眸光一闪,嘴角露出嗜血微笑。「该关门打狗了。」
「诺。」飞白却有一丝犹豫,不放心地道:「可,属下昨日才回到主公身边护守,若是再有万一──」
身为暗影之首的飞白昨儿一至浮白楼,在禀过主公后,便把那三个技不如人,丢脸丢到姥姥家的大宗师拖到暗巷,往死里胖揍了一顿。
叫你们失职!叫你们扯主公后腿!叫你们还得主公出手相救!简直丢尽了兄弟们的脸!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以为是随便说说的吗?
三个大宗师被暴打得鼻青脸肿,却是心服口服,连哼都不敢哼一下。
纵然是他们以三敌五百人,终归是手脚太慢灭不干净,这才受了伤,还连累主公得拖着他们破阵而出,他们心甘情愿受罚。
「无妨。」高壑嘴角微勾,淡淡道:「此次不是有三十名暗影随你而来,这些,够了。」
「可是──」
「去吧。」
「诺。」飞白只得奉命而去。
高壑知道这忠心耿耿的属下想劝自己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堂堂君王,不该以身涉险。
可他们都忘了,他在坐上龙位之前,就已是手握千军万马纵横沙场噬血无情的战王。
这次,不过是重操旧业、小试身手一回罢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传轻微响动。
「干什么的?」被打成看门小兵的大宗师戎煞气凛凛地低喝。
捧着盆热水的独孤旦吓了一跳,舔了舔发慌干燥的唇。「呃,里头的客倌不是传要热水梳洗?」
「给我。」戎满眼戒备地盯着她,不由分说攫过她手上的热水盆。
「欸,诺。」她从善如流地应了声,转身就要走。
「慢着,让她进来。」房里传出一声低沉浑厚嗓音。
「主──」就算隔着糊了绢纱的门,戎依然能感受主公那刻意透出的锐利霸气,不禁背脊一凉,忙把热水盆再塞回独孤旦手里。「请。」
她眨了眨眼,无比疑惑地看了刚刚还很嚣张,现在却跟蔫了的黄花菜似的大汉,不知怎的也跟着提心吊胆紧张了起来。
里头那个……更凶吗?
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安全的城池落脚,就此安居乐业奋斗发家,为了考察一下商路,这才不惜女扮男装混入酒楼当跑堂,老天爷不会看她这么不顺眼,才让她干头一份活儿就惨遭横祸吧?
「还耽搁什么?」她不急,戎都急了,忙催促道:「万万不可教我主子久等,否则有你好受的。」
隔着一扇门,高壑脸都黑了。
有这么抹黑自家主公的吗?看来昨夜飞白还是罚得轻了。
独孤旦悄悄吞了口口水,只得硬着头皮端了热水盆进去,小身板绷得似弦紧,随时准备见苗头一不对拔腿就逃。
她一踏入上房内,就见一个背着月光的高大身影盯着她,她心一抖,手上端着的热水盆就握不住地一滑,哗啦啦地连水带盆往自个儿脚上砸!
以高壑的身手原是轻易就能挽救得及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傻妹连好端端的捧盆水都能滑手,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热水盆砸得惨叫连连。
「痛痛痛……烫烫烫……」她眼泪都飙出来了,抱着剧痛的脚在原地乱跳。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打横一把抱了起来。
「你──」独孤旦骇然地倒抽了口冷气,却在看清楚他的容貌时,脑子顿时卡壳儿了。「是、是你?」
他强壮铁臂轻轻松松地抱着这个没几两肉的小姑子,浓眉皱了皱,还恶劣地上下掂了掂,「啧。」
啧……啧个毛啊!
她小脸瞬间涨红了,也不知是羞还是给气的,拼命挣扎着想要下来。
「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
「原来你也知道。」他浓眉斜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自然知道……」她羞得狠了,满面愠恼。「你、你还不放手?」
「脚疼得厉害吗?」他突然问。
她愣了下。
高壑神情缓和了些许,随即将人抱至榻上,直至把她妥当放稳了才松开,半蹲膝在她面前,不由分说抓起了她烫着砸伤了的右脚,迅速地褪去了鞋袜,待娇巧莹白如玉的小脚红通通地露出来,他不禁皱了皱眉。
独孤旦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唐突」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小脸白生生地瞪着他,单薄的身子想朝后缩躲。
「别动。」他不悦地横了她一眼,大手牢牢握住她的光裸玉足。「真想瘸了不成?」
「这、这位郎君,你也讲讲道理……」她都快哭了。
就算她自幼再怎么被当不起眼的庶女放养,就算她早在多年来被欺压的日子里立誓自己要挣脱世家伽锁、要强大起来,要唾弃摒绝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虚礼教,可是再如何,她骨子里仍是个根深蒂固的名门闺秀,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的规矩依旧深深刻在她灵魂根骨底。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在风流奔放绮艳奢靡的南齐,出身巨阀世家颖川庾氏的阿娘才会显得这般格格不入,最后抑郁而终。
现在的她,也要走阿娘吃尽苦头的老路子吗?
独孤旦内心强烈交战,身子冷一阵一热一阵的,最后再也抑受不住心口酸楚,眼圈一红,扑簌簌落泪了。
高壑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着她的裸足,继续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你,莫哭了。」他喉头莫名地紧了紧,乾巴巴地道:「孤……我只是想检查你伤得如何,不是有意轻薄。」
她低着头,哽咽了好半会儿才闷声道:「嗯。」
「嗯?」他心念一动,紧盯着她。
「我知道你不是。」她低低道,鼻音还是浓重。
他不由松了口气,可心还是一半悬着。「那你,能不哭了吗?」
想他堂堂八尺之尊的一国君王,居然把个还不到他肩头,更别说害得人家小姑子泪汪汪了。
他深深吸气,总觉胸口有种陌生的紧窒感,极闷,极不舒服。
「我会哭实则同郎君无关,朗君不必放在心上。」独孤旦神情郁郁,话说完就要把脚从他掌心抽回来。「这一点儿小伤泡泡凉水就成了,小女告退——」
「我给你的生肌冰玉膏还在吗?」他凝视着她问道。
她的脚被他温暖有力的掌心握得发烫,有种麻痒的感觉自脚底窜升了起来,独孤旦不知怎的心脏跳得老快,也顾不得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就急匆匆地道:「还在还在,我,真的得走了。」
他一时不察,大掌里捏握着的小小莹润玉足就这么溜走了。掌心一空,高壑没来由地一阵怅然若失。
可见她迫不及待抓了鞋袜一阵乱套,单脚就跳着要冲出房外去,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当真扣住人不放吧?
那小身子既狼狈又惹人发噱的往处跳跳跳,就在要跳出房门口的刹那,高壑还是开口了。
「你很缺银子?」
独孤旦及时抓住了门框,回过头来的小脸上满是愕然和迷惑。「一个女子混迹酒楼市坊,终不是良久之策。」他话甫出口还有些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可是当他看着她睁大滚圆的眼儿,茫然忐忑却又透着一丝倔强坚强之色的小脸,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渐渐落实成磐石永固,有力地道:「我姓高,身分不轻,可纳你为贵妾,护你衣食无忧,一生周全。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气氛一时凝滞住了,有阵长长的沉默。
高壑本不知自己为何没头没脑便会如此冲动行事,在外随意纳姬携妾回京非是他的一贯作风,可是一想到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小姑子独自一人在这茫茫乱世中闯撞浮沉,也不知几时就要被谁欺了抢了拐害了去,他觉得还是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下好些。
况且,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对一个女子生起好奇、迷惑、兴致盎然的冲动了。
他浓眉舒展了开来,英挺霸气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隐约有笑。
能被君王纳入后宫,她想必也会深感受宠若惊、万分欢喜吧?
独孤旦逐渐自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盯着在月光夜色下高大威猛笑意狂狷的男人,慢慢开口。
「去你狗屁贵妾!谁稀罕啊?滚!」
高壑嘴角的微笑瞬间僵卡住了。
招魂定情,洛神清思。
小腰微骨,朱衣皓齿。
绵视滕采,靡肤腻理。
姿非定容,服无常度。
两宜欢颦,俱适华素。
晋?陈郡谢灵运